韩安瑞抬眼看了看未关严的门缝,那个女子的身影似乎没走,但也不敢进来,好像轻微的踱步亦或者迟疑。
他不打算喊她再进来,也不打算让她走,他就是眯起了眼,向后饶有兴致靠向老板椅的椅背上。
他一直都知道,朱炽韵向他走来时,身上总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混合着香水与野心的气息。
韩安瑞指尖夹着的烟燃了半截,灰白的烟灰将落未落。
他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毫不掩饰的企图,心里一片漠然的平静。
他不想抗拒。抗拒需要力气,需要给出理由,需要构建一套拒绝的话语体系——太麻烦了。他同样不想迎合。迎合意味着要调动情绪,要给出反馈,要投入哪怕一丝一毫的真情实感——那更累。
他常常只是微微侧了侧身,让开一点空间,任由她靠近,像一尊没有温度的摆设,接纳着另一件装饰品的依附。
属蛇的。他常常这么自嘲。没有宽厚的肩膀,担不起什么家族复兴的重任,也不耐烦那些觥筹交错间的宏图大业。骨骼是懒散的,灵魂仿佛也生了锈,只想找个阴凉安静的角落盘着,最好连日光都不要来打扰。
早些时候,局面还不是这样一潭死水。
当朱小姐和蒋思顿将矛头明确指向白芷时,他甚至有过一阵模糊的、近乎孩童恶作剧般的兴奋。
躲在朱小姐身后,看着那个总是显得过于清醒、脊背挺得过于笔直的女人陷入麻烦,像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剧。
他懒得思考谁对谁错,那太耗费心神。
朱小姐这边人多,势大,声音响,那就顺着这股势头好了。随波逐流多轻松啊,水流的方向就是他的方向,从不需要自己费力划桨。
争取?他早忘了那种感觉。反对?更没必要。意识形态上他就是一片真空,任何需要鲜明立场和主动执行的事情,都让他本能地倦怠。
反正总有人替他安排好一切——蒋思顿会制定计划,朱小姐会把握方向,下面自然有无数的人去奔走、去执行。
他曾经需要做的,似乎只是点点头,或者在最关键的文件上,签下那个代表“韩”字的、力透纸背的花体签名。
至于白芷身边那个世界的“安排”?哦,前些年他似乎确实费过一点心思。
但也仅限于“一点”。
蒋思顿递上来详尽的方案,从舆论风向到资源截流,从人际孤立到法律陷阱,条分缕析,他只需掠过一眼,觉得“差不多”、“别太过火惹来真正麻烦就行”,便可以丢回去。
他甚至不需要清晰地说“批准”或“照办”,只需要在汇报时没有明确反对,自然有人能领会那沉默中的默许。
后来,连这点心思都省了。
他只需要在听到某些名字时,几不可察地蹙一下眉,或是在某个方案被提及时,眼神飘向窗外多停留几秒,自然会有擅长揣摩“上意”的人,将他的无意识解读为指令,并加倍地执行下去。
他近来越发觉得,自己或许连蛇都不是。蛇尚有捕食的欲望,有防御的姿态。
他更像某种远古时期的单细胞生物,草履虫?还是别的什么?懒得去回忆确切的名称了。
总之就是那种结构简单,没有复杂的情感与欲望,对外界刺激只有最原始的反应,不需要主动觅食,不需要奋力运动,只要环境里的养分还能维持最基本的代谢,就能一直存在下去的生物。
静静呆着,就是活着的全部意义。这样最好,最适合他。
偶尔,记忆深处会闪过一个模糊残影——一个眼神锐利、野心勃勃,曾在父辈的阴影下焦躁不安,咬牙切齿想要撕开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的年轻人。
那个血气方刚,妄图超越甚至推翻父辈范式,干出一番不被姓氏完全定义的、崭新事业的二代?
韩安瑞吸了口极其细长的烟,缓缓吐出。烟雾迅速被夜风吹散,了无痕迹。
哦。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掐灭烟蒂,起身把门关上,将朱炽韵探究的目光,连同窗外整个喧嚣而需要“经营”的世界,一同关在了身后。
寂静无声的套房内,他把自己沉进最柔软的沙发里,仿佛正在缓缓沉入深海,或者,回归到那片滋养草履虫的、无需思想的温暖泥沼。
.
交谈的间隙,Shirley端起微凉的咖啡抿了一口,醇香中透着清晰的苦涩。
“刘筱,”她声音平和,却带着清晰的界限感,“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闹得愉快不愉快,也没什么值得多说的。”
她刻意用了最轻描淡写的说法,将那段充满监控、扭曲和伤害的关系,简化成普通的人际龃龉,同时巧妙地避开了“复杂事情”的具体所指。。
刘筱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那笑容里的疲惫这次真实了几分,或许是因为被触动了某根紧绷的弦她轻轻叹了口气,这回的哀伤似乎不那么浮于表面了,“有时候想想,人这辈子,真是说不准。像罗盼,以前多钻研的一个人,脑子里全是那些代码啊、算法啊,谁能想到……”
她的话在这里微妙地停顿,目光再次飘向 Shirley,像是犹豫,又像是另一种更深层的试探:“白芷,我记得你认识的人面广。像罗盼以前研究的那些……比较超前的神经交互、意识映射什么的,现在外面,有没有什么……新的应用方向,或者,比较有实力的机构在投?”她的问题看似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妻子在寻求任何可能的、渺茫的希望,但 Shirley听出了底下那层坚硬的、打探情报的核。
神经交互。意识映射。这些词和刘筱电话里的“钥匙”、体验舱里那惊鸿一瞥的“双螺旋钥匙标志”与“协议七上行”,瞬间形成了有意思的闭环。
Shirley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但她的表情管理完美无缺。她微微蹙起眉,露出认真思索的样子,指尖在桌面轻轻敲了两下,那是她整理复杂信息时的习惯小动作。
不过,从听到那句话开始,从体验舱里看到那个诡异标志开始,狩猎的直觉,已然苏醒。
她不仅要弄清罗盼身上的秘密,更要看看,刘筱,以及她背后的影子,究竟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或者,测试什么。
这场始于“叙旧”的咖啡,从第一秒起,就注定了一杯深不见底的“暗涌”。
而她,已经端起了酒杯。
“神经交互、意识映射……”她重复着这两个词,语气带着专业人士的审慎,“这些领域确实一直是前沿热点,但也是监管灰色地带最多、伦理争议最大的地方。我接触过的相关项目,大多集中在康复医疗辅助、或者游戏娱乐的浅层体验升级上。”
她看了一眼桌上那张元宇宙体验店的宣传单片,“就像这种,噱头大于实质。真正涉及核心意识层面的……据我所知,公开层面几乎没有成熟合规的应用,更别说投资了。风险太高,不仅仅是技术,更是……”
她停下话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刘筱,没有说出“法律和伦理风险”这几个字,但眼神已经传达得清清楚楚。然后,她放缓了语气,带上一点规劝的意味:“刘筱,我知道你心急。但罗工这种情况,还是正规顶尖医院的神经科、康复科更可靠。这些太前沿、听起来太‘神奇’的东西,一定要格外警惕,尤其是主动找上门的。有时候,希望越大……”
她没说完,留下一个充满同情又理智的留白。这番话,既撇清了自己与那些“复杂事情”的关联
又委婉地警告了刘筱可能接触的危险,还把自己置于一个关心老友、理智劝诫的位置上。
刘筱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像是失望,又像是某种验证后的松懈,还夹杂着一丝更深沉难辨的东西。她沉默了几秒,才扯了扯嘴角:“你说得对。是我病急乱投医,胡思乱想了。”她拿起咖啡喝了一口,似乎想掩饰什么,再抬头时,已经换上了更家常的语气,“不说这些了,说起来就心里堵。你呢?现在怎么样?……”
话题被生硬地转向了 Shirley的个人生活,带着一种刻意的、想要扭转气氛的轻松,底下却依旧是评估——评估她的现状,她的软肋,她的可利用价值。
Shirley从善如流,微笑着简单分享了些不痛不痒的近况,还算顺利,生活平淡充实。
咖啡见底,这场暗流涌动的“叙旧”也接近尾声。两人又客套地聊了几句近况,约定以后“多联系”。
离开咖啡馆时, Shirley坚持结了账。两人在门口道别,刘筱拍了拍她的手臂,力道有些重,眼神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白芷,你是个聪明人。这个城市看着大,圈子其实也就那么小。有些事,有些人,过去了就过去了,知道得太多,想得太多,未必是好事。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
这看似好心的劝告,听在 Shirley耳里,却更像是警告,或者说,是某种划清界限的声明——我的事你别探听,你的事我也懒得再管,咱们最好井水不犯河水。
Shirley回以一个无懈可击的、带着感激的浅笑:“谢谢刘筱,我明白。你也多保重。”
看着刘筱踩着高跟鞋、背影挺直地消失在电梯口, Shirley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她转身,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重新走进了商场,走向刚才那个“零界维度”的体验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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