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油坊院里就响起了脚步声。胡大婶端着个木盆出来,里面是刚和好的面,看见蹲在门槛上抽烟的胡大叔,笑着说:“还抽呢?一会儿迎亲的队伍就该来了,赶紧把那身新褂子换上。”
胡大叔磕了磕烟袋锅:“急啥?离吉时还有一个时辰呢。胜儿呢?起来没?”
“早起来了,”胡大婶往灶房走,“在屋里跟他娘熨新衣裳呢。二丫那边也该梳妆了吧?昨儿她娘说,要给她梳个‘龙凤呈祥’髻,得花半个时辰。”
正说着,周胜娘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件红棉袄:“他大婶,你看这棉袄合身不?我连夜给二丫加了层棉,早上冷,别冻着。”
“合身合身,”胡大婶接过棉袄摸了摸,“你这手艺,比镇上的裁缝强。对了,彩礼都备齐了?红布、棉花、绸缎,一样不能少。”
周胜娘点头:“早备齐了,就在那红箱子里。胜儿他爹要是还在,看见今儿这光景,不定多高兴呢。”说着眼圈就红了。
“快别掉眼泪,”胡大婶拍着她的手,“今儿是好日子。你看,二柱子带着吹鼓手来了!”
院门外传来吹唢呐的声音,二柱子领着四个吹鼓手走进来,个个穿着蓝布衫,胸前戴着大红花。“胜哥呢?”二柱子嗓门亮,“吉时快到了,该去迎亲了!”
周胜从屋里出来,穿着新做的蓝布褂子,胸前戴着朵大红花,脸有点红。“柱子,都准备好了?”
“都妥了!”二柱子拍着胸脯,“马都备好了,枣红色的,精神着呢。陈老师带着石沟村的孩子们在村口等着,抬嫁妆的、牵马的,人多着呢。”
胡小满跑进来,手里拿着个红布包:“周哥,这是俺给二丫姐的贺礼!”打开一看,是个麦秸编的凤凰,翅膀上还粘着彩纸。
“你这手艺越来越好了,”周胜笑着接过来,“替我谢谢小满。”
“俺要跟你去迎亲!”胡小满拉着周胜的胳膊,“俺还没见过新娘子穿嫁衣呢。”
“带你去带你去,”胡大叔站起来,“让你见识见识咱村的规矩。对了胜儿,到了二丫家,得先给她爹娘磕个头,敬杯茶,知道不?”
“知道了叔,”周胜点头,“您昨天都教我八遍了。”
一行人刚要出门,二丫娘带着个婶子匆匆赶来,手里拿着个红布包。“可算赶上了,”二丫娘喘着气,“这是二丫的‘压箱底’,让我交给你。她说……说等晚上再看。”
周胜红着脸接过来,沉甸甸的。胡大婶在旁边笑:“这孩子,还害羞呢。快走吧,别误了吉时。”
迎亲的队伍刚到村口,就见陈老师带着十几个孩子在那等着,个个穿着新衣裳,手里拿着小旗子。“胜哥!”石头从孩子堆里钻出来,他是石沟村油坊的徒弟,特意赶来帮忙,“俺们都准备好了,抬嫁妆保证稳稳的!”
“辛苦你们了,”周胜笑着说,“回头给你们每人装瓶新油。”
“太好了!”孩子们欢呼起来,簇拥着迎亲队伍往二丫家走。吹鼓手们吹得更欢了,唢呐声、锣鼓声混在一起,把整个村子都叫醒了。
到了二丫家门口,她爹正站在院里等,穿着件新做的黑布褂子。“来了?”他笑着迎上来,“快进屋,二丫刚梳好头。”
周胜跟着往里走,刚进堂屋,就看见二丫坐在炕沿上,穿着红嫁衣,头上盖着红盖头,手里攥着块红绸子。二丫娘赶紧拉着周胜:“快给你叔你婶磕个头。”
周胜“咚”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爹,娘,我来接二丫了。”
二丫爹赶紧把他扶起来:“好孩子,快起来。二丫以后就交给你了,可得好好待她。”
“您放心,”周胜认真地说,“我这辈子都对她好。”
二丫娘端来两杯茶,周胜双手接过,敬给二丫爹娘。“喝了这杯茶,就是一家人了。”二丫娘笑得合不拢嘴。
该出门了,周胜小心翼翼地背起二丫,她在他背上轻轻说:“慢点,别摔着。”
“放心吧,”周胜笑着说,“摔谁也不能摔着你。”
迎亲队伍往回走,孩子们跟着起哄,喊着“新娘子,快露脸”。二丫在周胜背上偷偷掀开盖头一角,看见路边的油菜地,想起小时候跟周胜在这儿摘野花,忍不住笑了。
到了油坊门口,胡大叔胡大婶早就等着了,院里挤满了人。周胜把二丫放下,牵着她的手往里走,红绸子在两人中间拉得直直的。
拜堂的时候,主持的王大爷嗓门洪亮:“一拜天地!”
周胜和二丫对着门口拜了拜,人群里有人喊:“拜高点,老天爷看着呢!”
“二拜高堂!”
周胜娘和二丫爹娘坐在炕上,看着两人磕头,眼里都闪着泪。
“夫妻对拜!”
周胜和二丫面对面鞠躬,红盖头碰到一起,引来一阵哄笑。二丫在盖头下小声说:“你头低得太低了,差点碰到我。”
周胜笑着说:“不是故意的。”
拜完堂,二丫被送进新房,周胜留在院里招呼客人。张婶端着盘花生过来:“胜儿,快吃点,沾沾喜气。你看二丫那姑娘,多俊,配你正好。”
“谢谢张婶,”周胜接过花生,“您也多吃点。”
李木匠凑过来说:“胜儿,啥时候给油坊添台新机器?我听说城里出了种全自动的,连炒籽都不用人管。”
“过阵子再说,”周胜笑着说,“先把这老机器用好。您要是有空,给新机器做个木壳呗?”
“没问题!”李木匠拍着胸脯,“保证做得比你那‘油状元’木牌还漂亮。”
二柱子提着壶酒过来,给周胜倒了一杯:“胜哥,喝一杯!以后就是有家室的人了,可得更勤快了。”
“知道,”周胜喝了口酒,“以后油坊的活更得好好干,不能让二丫受委屈。”
正说着,狗剩跑过来:“周哥,石沟村的老支书来了,说要跟你聊聊油坊合作的事。”
“快请他进来,”周胜赶紧说,“我正好想问问他们村的菜籽收得咋样了。”
老支书拄着拐杖走进来,手里拿着个账本:“胜儿,恭喜恭喜啊!我跟你说,咱村今年的菜籽收成好,想跟你订个长期合同,你看咋样?”
“太好了,”周胜高兴地说,“我正愁菜籽不够呢。价钱就按去年的,保证不亏了乡亲们。”
“你办事我放心,”老支书笑着说,“我还带了些新菜籽样品,你看看,比去年的饱满。”
周胜接过样品,捏了捏:“真不错,比咱村的还好。等忙完这阵子,我去石沟村看看,顺便教教他们新机器的用法。”
“那敢情好,”老支书说,“石头他们盼你去呢,说你教的比说明书清楚。”
客人越来越多,院里摆了十几桌酒席,胡大婶和二丫娘在灶房忙个不停,香味飘出老远。周胜挨桌敬酒,敬到陈老师那桌时,他正跟几个孩子说故事。
“胜哥,”陈老师站起来,“我代表石沟村的孩子们敬你一杯,谢谢你帮我们油坊。”
“应该的,”周胜碰了下杯,“以后有啥困难,尽管说。”
陈老师的媳妇抱着孩子说:“二丫,以后有空去石沟村玩,我给你做酸枣糕吃。”
二丫刚从新房出来,红盖头已经掀开了,笑着说:“好啊,到时候教我唱山歌。”
胡小满跑过来,拉着二丫的手:“二丫姐,你绣的鸳鸯枕套真好看,能教教我不?”
“等有空的,”二丫笑着说,“教你绣油菜花。”
太阳升到头顶,酒席正热闹,周胜娘拉着二丫的手,给她戴了个银镯子:“这是我年轻时戴的,传给你了。以后好好跟胜儿过日子,油坊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二丫摸着银镯子,眼圈有点红:“娘,我知道了。”
周胜看着这一切,心里暖暖的。他想起胡大叔说的话,日子就像榨油,慢慢熬,总会出油的。现在他信了,这油不仅香,还带着甜,带着暖,带着说不尽的盼头。
院门外,老榨油机静静地立着,阳光照在上面,泛着光。好像在说,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婚礼的喧闹像泼在地上的油,慢慢渗进日子的肌理里,油坊的节奏却没慢下来。天刚亮,周胜就踩着露水去查看新收的菜籽,二丫端着铜盆跟在后面,蒸汽在她鬓角凝成细珠。
“刚筛的籽得晾三天,”周胜扒开菜籽堆,看里面的潮气,“去年就是晾得急了,榨出的油带点水腥气。”
二丫把热毛巾递给他:“胡大叔说,你打小就认死理,筛籽非要过三遍,别人两遍就嫌麻烦。”
“多筛一遍,油里少点渣,”周胜擦着脸笑,“就像你绣活,多走一针,花样就瓷实些。”
二丫的脸红了,蹲下来帮着翻菜籽:“昨儿张婶来说,她闺女想跟你学榨油,说女子也能当掌锅师傅。”
“咋不能?”周胜往竹筐里装籽,“炒籽看的是火候,又不是力气。让她明儿来,先从烧火学起。”
正说着,胡小满举着个铁皮盒冲进院,盒里的铜铃铛叮当作响。“周哥!供销社王主任派人来说,要订两百斤香油,说春节前要!”
“香油得用芝麻,”周胜皱眉,“咱存的芝麻只够一百斤。”
“我去石沟村收!”二丫立刻站起来,“陈老师说他们村今年芝麻收得多,我带个麻袋去,晌午就能回来。”
周胜刚要拦,胡大叔扛着新做的油锤从工具房出来:“让她去,二丫识货,能看出芝麻新不新。我跟你说,这油锤加了两斤铁,榨起油来更省力。”
二丫扎紧头巾往外走,胡小满追着喊:“二丫姐!帮俺带串糖葫芦!要裹两层糖的!”
日头爬到竹梢时,二丫背着半麻袋芝麻回来,裤脚沾着泥。“陈老师媳妇给的芝麻,”她解开麻袋绳,芝麻粒滚出来,泛着琥珀光,“说比供销社的新,没掺陈货。”
周胜抓把芝麻放嘴里嚼,脆得带点甜:“确实好。你歇着,我来炒。”
二丫却抢过竹筐:“我来烧火,你掌锅。胡大婶教过我,烧火要‘文火裹底,武火攻腰’。”
芝麻在铁锅里转着圈,二丫往灶膛添柴的手很稳,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她侧脸发亮。胡大叔蹲在门槛上抽烟,看着两个年轻人配合,烟杆在鞋底磕了磕:“胜儿娘昨儿跟我说,开春想给你们盖两间新瓦房,挨着油坊盖,进出方便。”
二丫往灶膛里添柴的手顿了顿:“不用那么急,现在的厢房住着挺好。”
“咋不急?”周胜翻着芝麻笑,“总不能让你一直住厢房。等瓦房盖好,咱在院里栽棵石榴树,你不是爱绣石榴花吗?”
芝麻的焦香漫出来时,胡小满抱着账本跑进来:“周哥!算错了!王主任要的是两百斤菜籽油,不是香油!他说写纸条时笔误了!”
二丫“噗嗤”笑了,手里的火钳差点掉灶里:“那这芝麻……”
“留着做芝麻酱,”周胜把芝麻倒进陶盆,“张婶她们早就要了,说拌凉菜香。”
傍晚收工时,二柱子骑着自行车撞进院,车后座捆着个木匣子。“胜哥!我表哥从县城捎来的,说叫‘温度计’,炒籽时能看火候!”他掀开匣子,玻璃管里的红线看得人眼晕。
“这玩意儿准吗?”胡大叔凑过去看,“咱看烟色、听声响,比这靠谱。”
“表哥说城里油坊都用这,”二柱子拨了拨红线,“说炒籽最宜一百八十度,高了低了都不成。”
二丫擦着油桶笑:“那你得教周哥认数字,他就认得秤星上的数。”
周胜挠挠头:“我学!明儿让陈老师来教我,他识文断字的。”
夜里躺在炕上,二丫借着油灯绣新的油布,周胜翻着陈老师送的《榨油工艺大全》,书页里夹着片干枯的油菜花。“书上说,榨油机的齿轮得用黄油润,”他指着插图,“咱一直用菜籽油,难怪总卡壳。”
二丫的绣花针顿了顿:“明儿让二柱子捎桶黄油来。对了,张婶闺女今个儿来学烧火,学得咋样?”
“灵性着呢,”周胜合上书,“看烟色比狗剩刚学时准。她说想跟你学绣油布,说卖油时包着,看着体面。”
二丫把绣好的油布展开,上面是两朵并蒂莲:“让她明儿来,我教她盘金绣,结实。”
鸡叫头遍时,周胜被院里的响动惊醒,披衣出去见胡大叔正往榨油机上绑红绸。“今儿是开工日,”胡大叔往齿轮上抹黄油,“老规矩,绑点红,图个顺顺当当。”
二丫端着热水出来,看见周胜直笑:“你昨儿说梦话,喊着‘再炒三分钟’,准是惦记着那锅芝麻。”
周胜的脸热了,刚要说话,院门外传来推车声,张婶闺女背着柴火进来,辫子上还别着朵野菊。“周师傅,二丫姐,俺来学炒籽了!”
“先烧火,”周胜指着灶台,“今儿练芝麻,比菜籽娇气。”
日头爬到房脊时,供销社的伙计推着板车来拉油,看见新绣的油布直夸:“这包油的布比城里的包装还好看,二丫师傅手真巧。”
二丫把油布往油桶上裹:“好看不顶用,能防漏才好。对了,王主任要的菜籽油,瓶口用蜡封了,路上别晃。”
伙计刚走,狗剩爹背着半袋黄豆进院,黄豆在麻袋里滚得响。“胜儿,给俺榨十斤豆油,”他抹着汗,“儿媳妇怀娃了,说想吃豆油煎鸡蛋。”
“新黄豆得泡半天,”周胜往缸里倒黄豆,“明儿来取,保证香。”
二丫却拦住他:“用新机器榨,快。俺去烧热水泡豆,你调机器。”
胡大叔蹲在旁边看二丫添柴,忽然笑了:“以前总怕你嫁过来受委屈,现在看你把油坊当自家事,比胜儿还上心。”
二丫往灶膛里添柴的手慢了,火苗映着她的脸:“嫁过来就是一家人,油坊好,咱家就好。”
周胜调试机器的手顿了顿,齿轮转得更匀了。豆油顺着管道流进桶时,夕阳正往油坊的烟囱上爬,把烟染成金红色。二丫用新学的盘金绣补着油布,金线在布上走得歪歪扭扭,却像串起了日子里的光。
胡小满抱着算盘跑进来,算珠打得噼啪响:“周哥!算好了!今年的油钱够盖瓦房还能剩五十块!”
周胜往油缸里看,新榨的豆油泛着浅黄,像块融化的阳光。他忽然想起二丫刚嫁来时,红盖头下的眼睛亮得像浸了油的星子。
“明儿去买石榴树苗,”他对二丫说,“要两棵,一棵酸的,一棵甜的。”
二丫的绣花针停在布上,针尖挑着点金线,在油灯下闪了闪。
天还没亮透,油坊的木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周胜扛着扁担进了院,两头竹筐晃悠悠撞着墙根。二丫系着蓝布围裙从灶房探出头,灶台上的铁锅正冒白汽,混着小米粥的香飘过来。
“石沟村的芝麻真沉,”周胜把竹筐往地上一放,芝麻粒在筐里滚出细碎的响,“陈老师媳妇非要多塞两斤,说给二丫做芝麻酱。”
二丫手里的木勺在粥锅里搅了搅:“她昨儿还托我绣个芝麻图案的枕套,说给刚出生的娃用。”说着把一碗粥端到石桌上,碗边沾着圈米油,“先垫垫,等会儿再筛芝麻。”
周胜刚坐下,院门外就传来车轮碾地的声音,张婶闺女推着独轮车进来,车斗里装着半袋菜籽。“周师傅,俺爹说这是新收的‘珍珠粒’,让您试试榨油成不成。”她扎着双丫髻,发梢沾着草屑,说话时总忍不住瞟二丫手里的绣花绷子。
“珍珠粒”是本地最好的菜籽品种,圆润饱满,榨出的油自带股清甜味。周胜抓了把在掌心搓了搓,壳碎了,露出金黄的仁:“这籽好,能多出两成油。你先去烧火,今儿练炒‘珍珠粒’。”
张婶闺女应着跑向灶房,二丫正往绣花绷上绷布,布上画着简单的菜籽图案,针脚还显生涩。“她倒是勤快,”二丫抿着嘴笑,“昨儿看我绣油布,蹲在旁边瞅了俩钟头,手指头都数酸了。”
周胜扒着粥碗笑:“你当师傅了,得耐心点。想当年胡大叔教我榨油,我把菜籽炒糊了三锅,他也没骂过一句。”
正说着,胡大叔背着个旧木箱进来,箱盖一打开,里面是些锃亮的铜件。“县城供销社给的新零件,”他拿起个铜阀门,“换上这个,出油口就不滴漏了。”
二丫凑过去看:“这铜件真亮,得用棉线擦吧?”
“还是二丫心细,”胡大叔点头,“胜儿那粗手,上次擦阀门把漆都蹭掉了。”周胜在旁嘿嘿笑,手里的粥碗见了底。
日头爬到竹篱笆顶时,张婶闺女已经能把火控得匀匀的,菜籽在铁锅里转着圈,冒出浅黄的烟。“火候到了不?”她探着头问,额前的碎发被热气熏得打卷。
周胜往锅里撒了把凉水,“滋啦”一声,白烟窜起来:“听这声,再炒半分钟。记着,‘珍珠粒’娇气,火大了发苦,火小了出油少。”
二丫坐在屋檐下绣枕套,阳光透过竹帘照在布上,把菜籽图案映得明明灭灭。胡小满抱着账本从外头跑进来,辫子上的红绳晃得人眼晕:“周哥!李村的王掌柜派人来说,要订一百斤香油,端午用!”
“一百斤?”周胜停了手里的活,“咱存的芝麻只够八十斤。”
“我去石沟村收!”张婶闺女立刻举手,脸憋得通红,“俺认识那边的刘大伯,他家芝麻晒得透!”
二丫放下绣花绷:“让她去,正好练练认芝麻好坏。”又从兜里掏出个布包,“这里有五块钱,够不够?”
张婶闺女捏着布包跑出去,独轮车在土路上留下歪歪扭扭的辙。胡大叔蹲在榨油机旁换零件,铜阀门拧上去,严丝合缝。“这机器跟了我三十年,”他摸着冰冷的铁壳,“当年你爹就是用它榨出第一桶油,换了钱给你娘买的红棉袄。”
周胜往齿轮上抹黄油,油星溅在蓝布褂子上:“等瓦房盖起来,把机器挪到新屋去,这边当库房。”
二丫忽然笑出声:“昨儿夜里听见你说梦话,喊‘再加把火’,准是惦记着炒籽呢。”
周胜的耳朵红了,胡大叔在旁哈哈大笑:“这小子打小就这样,有回梦到菜籽囤漏了,光着脚就往院里跑,冻得直哆嗦。”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的,油坊里飘着新榨的菜籽油香。二丫把绣好的枕套铺在石桌上,芝麻图案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陈老师家的娃要是枕着这个,准能睡安稳。”她用手指抚过针脚,忽然抬头看周胜,“咱以后有娃了,我也给他绣个带油坊图案的。”
周胜手里的扳手“当啷”掉在地上,胡大叔咳嗽着转过身,假装没听见。院门外传来张婶闺女的喊声,她推着独轮车回来,车斗里的芝麻堆得冒尖。“刘大伯说这是‘顶珠’,比珍珠粒还好!”她额头上全是汗,却笑得灿烂。
周胜帮着卸芝麻,忽然发现车斗边沾着串糖葫芦,裹着的糖衣亮晶晶的。“这是?”
“刘大伯家孙女给的,”张婶闺女有点不好意思,“说谢咱常买她家的芝麻。二丫姐,给你吃。”
二丫接过糖葫芦,糖衣化在舌尖,甜丝丝的。胡小满又一阵风似的跑进来,手里挥着张纸条:“周哥!供销社王主任说,端午的香油要装在新油罐里,他送了十个新瓦罐来!”
油罐是粗陶的,上面还留着陶匠的指纹。二丫拿布挨个擦干净,在罐口系上红布条。“这样看着体面,”她笑着说,“王主任准能多订点。”
日头西斜时,榨油机“轰隆隆”转起来,新换的铜阀门滴油不漏,金黄的菜籽油顺着管道流进瓦罐,在夕阳下泛着琥珀光。张婶闺女蹲在旁边看,眼睛瞪得圆圆的:“原来‘珍珠粒’榨出的油这么好看!”
周胜擦了把汗:“等你学会了,让你爹给你置台小榨油机,在村里开个小油坊。”
张婶闺女的脸一下子红了,攥着衣角说不出话。二丫把绣好的枕套叠起来,放进竹篮:“明儿我送过去,顺便问问陈老师,县城的学堂收不收插班生,你不是想认字吗?”
胡大叔往灶膛里添了最后一把柴,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当年你爹总说,油坊的日子就像这榨油机,得慢慢压,才有滋味。”他看着周胜,眼里的光像灯花,“现在看来,他说得对。”
周胜往油缸里看,新榨的油面上浮着层浅黄的泡沫,像刚绽开的花。二丫靠在他旁边,手里转着那串快化完的糖葫芦,糖汁滴在地上,黏住了只爬过的蚂蚁。
“明儿去买石榴树苗吧,”二丫忽然说,“酸的甜的都要。”
周胜“嗯”了一声,听见远处传来收工的铃铛声,混着油坊里的机器响,像支没唱完的歌。胡小满在账本上写下“今日出油三十斤”,笔尖划过纸页,留下沙沙的响。张婶闺女蹲在灶前,借着余火看二丫给她的识字课本,手指在字上慢慢划着。
夜色漫进油坊时,周胜才关掉机器,齿轮渐渐停了,只剩灶里的柴火偶尔“噼啪”一声。二丫端来热水,两人坐在石桌旁洗脚,水花溅在青砖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陈老师说,县里要办榨油技术班,”周胜用脚拨着盆里的水,“我想报个名,学学新法子。”
二丫擦脚的布顿了顿:“那我也去,我想学怎么给油坊记账,胡小满的算术总出错。”
院门外的石榴树影晃了晃,像是有人经过。周胜抬头看,月光正从树缝里漏下来,在油罐上洒了层碎银。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爹抱着他看榨油,油香混着爹的汗味,是他对油坊最早的记忆。
“等瓦房盖起来,”他说,“咱在堂屋摆个大圆桌,过年时请胡大叔、陈老师他们来吃饺子。”
二丫把脚伸进鞋里,鞋面上绣着朵小小的油菜花:“再请张婶闺女,让她给咱唱新学的歌。”
灶里的火彻底灭了,油坊里静下来,只有油罐里的油偶尔“咕嘟”一声,像是在应和。周胜吹灭油灯,黑暗漫过来,裹着满院的油香,把日子轻轻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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