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明达根据在翠华书院后山看到的景象，猜想崔氏应该蓄谋已久，在潼州和京都之间私开山路，回京后便把自己的推测和盘托出。
当时建隆帝派了御军仔细搜查，果然在京都西郊的荒山之间，发现有几处人为平路的痕迹，掩在枯枝腐叶之下。
循着那痕迹扫过去，便出现一条仅容两骑并行的小道，直通往潼州方向。
御军当即将痕迹掩盖回去，同时派了人手轮流在周围设伏，但直到崔兆荣携家眷逃离京都，也没在此处抓到什么人。
毕竟崔家筹谋了这么久，不知不觉间拖了大半个朝堂下水，还没被皇帝发觉，说明崔兆荣手段高明，定非蠢货。
既知道自己的傻蛋弟弟在滕明达面前露了底，便不会再用这条小道。当时崔家众人从京都出逃时，应该是走的水路。
崔家等世族明里暗里控制的钱袋子商户不少，提前找个隐蔽的渡口、安排条商船躲几个人，再简单不过了。
“皇上，这些天你身边除了全然可信之人，比如温叔和珠鸢，暂时便不要放其他人了。”秦仪君提醒道。
皇帝昏迷性命垂危之事，以极快的速度被有心人传扬到了皇宫外头，说明他身边有崔氏奸细，在她彻底解决掉崔氏之前，还是更谨慎些得好，别刚救他一条命，转头又被人害了。
“好。”建隆帝又想起一件事：“不过仪君啊，这次殿试的名次，要不你来拿主意？”
有些人有些事一旦想通了，便会格外豁达，建隆帝便是如此，若非有让吴朝坚持到一百零二年的执念在，他能光棍到立马交权禅位。
而且每次科举点一甲头三名时，都要经历一番各方博弈，并不全由他这个皇帝做主，他早已厌倦了。
谁料秦仪君摇了摇头：“不必，皇上做主吧。不过……可以把陈烨霖派去北疆为官，他是我小舅舅。”
这批贡士已经选出来了，而她的择官考试内容可跟现在的科举大相径庭，没必要揽过这个事儿，选一些她今后可能不会用的人出来。
至于陈烨霖，后续开疆扩土的第一阵地还是北疆，有个可以信任的亲人在，行事也方便些。
小舅舅的自身意愿嘛，以秦仪君对他的了解，就不是个能在京都当清闲文官的人，大概是很乐意去外头做一番事业的，当初十几岁就想外出游学呢，只可惜出师不利叫流匪吓回去了。
“你还有个小舅舅？”
建隆帝诧异，随即想起秦仪君接连早逝的爹娘，这些年的确没怎么注意过她母亲的娘家，只听说是书香传家，祖上在前几朝做过京官，只可惜后来人才凋零，家里姑娘才会嫁去商户。
“小泉，你可记得这陈烨霖会试时是多少名？”
温小泉回忆了一下，答道：“皇上，六十多名。”
“好，朕知晓了。若他策论写得好，朕点他进一甲前三，若差强人意，便只能是三甲进士。但北疆苦寒又才收复，无论是何名次，朕都可直接破例封他做鄞州城尹，想来无人敢置喙。”
城尹是正六品，本来就连状元郎初次授官时也只能是从六品官职，但大家都觉得外派去北疆是件苦差事，之前还有许多朝臣在崔兆荣的带头下，以局势不稳为由推三阻四的。
建隆帝用这个理由破例特封，有人想跳出来反对之前，也得掂量掂量会不会唤醒皇上对那次百官跟着崔兆荣犯怂的记忆，随即秋后算账。
“封官职可破例，想来考中进士的就没几个想去边疆做官的。但殿试名次还请皇上郑重以待，按实力来给。”
毕竟苦读数十年，其中不乏寒门子弟，尽管他们这个名次可能只管用半年，秦仪君也不希望因为自己，让小舅舅成了借势压人的“关系户”。
建隆帝点点头道：“那是自然，他会试时六十多名，今科前三甲共取八十人，只要正常发挥，三甲进士是跑不了的。况且除了前十名的卷子，其他都是由主考官阅卷排出名次来，除非朕点名要看，否则不会呈到朕面前来。”
秦仪君看着小瓶子里的药快滴空了，上前拔了针管用棉球压住，把药瓶连带注射器收进空间。
又叫过旁边的温小泉：“温叔，要替皇上按一会儿，等血止住便好了。”
“诶。”温小泉应声，忙过来小心翼翼按住棉球。
秦仪君松开手，靳皇后那边已经写好了圣旨。
她端起一旁的玉玺，沾了印泥郑重落下，随即长舒一口气。
建隆帝见状欲言又止。
本来用印前该先问过他这个皇帝的，之前皇后助他处理政事时，都小心谨慎、分外避嫌，但现在做主的显然不是他了，皇后也顿时变得大胆了。
只见靳皇后瞧都没瞧榻上眼巴巴望着她的建隆帝一眼，待墨迹和印泥干透，径自卷起圣旨走到秦仪君面前。
“我去淑妃宫里给柔嘉宣旨，仪君可要同去？”
她猜想秦仪君会要借柔嘉休夫一事大肆宣扬，为天下女子做个表率，于是有此一问。
“去！皇上好好歇息，仪君告退。”
又朝珠鸢点了点头，才带着张珈跟靳皇后走出殿外，往淑妃宫里走去。
走出隆庆后殿一小段后，皇后身边的四名宫女才远远跟上来。
自从年节那次建隆帝中风之后，奉命来协理朝政起，靳皇后进隆庆后殿时便不会带宫女，毕竟后宫不得干政，面上还是要遮掩些许的。
秦仪君放轻声音语出惊人：“皇后殿下，可愿为相？”
靳皇后脚步一顿：“何出此言？我年轻时只会舞刀弄枪，读书不多，如今也只是个后宫妇人，叫我打理宫里庶务还成，哪当得起三公之位。”
“方才殿下写圣旨时，我看了几眼，笔迹和皇上写的一般无二。”秦仪君笑了笑：“我之前听说，皇上让温叔代为批阅奏折，现在想来，帮皇上批奏折的，其实从始至终都是殿下您吧？”
“今日皇上两次想下圣旨，都是叫温叔奉笔墨，让您去写的。殿下不必妄自菲薄，皇上既然放心将奏折交给您，就说明您有这个能力。若有不会的，大可以再学，我相信您。而且，我既掌权，就不会再让朝堂之上只有男人的声音！”
听到这里，靳皇后抬眼，目光灼灼看向秦仪君。
“就像柔嘉公主要开女子休夫之先河一样，我希望您能心怀社稷生民站上朝堂，成为女子为官之典范。”秦仪君站定脚步，转身面对靳皇后，肃然相邀：“吴朝的皇后殿下，可愿弃去束缚，做我大秦的丞相？”
想要朝堂过渡得稳当，不一定要有滕相。
熟悉朝政还同为女子好沟通的靳皇后，不比一个半截身子入土人老心更老的老头子要强？
靳皇后心跳加速，但她仍有所顾虑：“靳家……即使不掌兵权，可否让承安继续在军中效力？”
父亲老迈，侄子靳承安初露头角，若她接受了秦仪君的招揽，当上新朝丞相，为避免权势过盛一家独大，靳家肯定不能再像现在这样，掌数万大军。
她知道，自家侄子虽从小习武研读兵书，但从参战起，就因为靳家继承人的身份备受呵护，即使上战场也会有高手在旁保他性命，从未真正经历过生死。
论武艺兵法、心性谋略，都算不得十分出众，做不得父亲那样的柱国大将，但他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当个领兵作战的小将是足够的。
靳皇后不想因为自己，断了靳家将门传承，让侄子多年努力付之一炬，今后只能做个和他父亲叔伯般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
“我保证，任人唯才。只要靳承安愿意，自然可以继续为大秦效力。包括您的妹妹义敏郡主，和两位封了县主的侄女儿，到时都可以领兵征战，不用再借丈夫的名号。”
秦仪君又不是傻子，那么多地盘等着她去占，却放着有经验的战将闲置不用，她只怕到时候干活儿的人太少！
靳皇后忧虑顿解，后面这一段话，更是直戳她心。
对啊，仪君都说不会让朝堂之上只有男人的声音了，她的目光怎么还拘泥于靳承安一人身上！
要说靳家的将门传承，妹妹和两个侄女儿，哪个不比靳承安更配？
只是从前碍于女子身份，她们就算打出了战绩，也只能受女眷封号。
嫁了人之后，虽仍旧可以借丈夫之名领兵作战，那功绩也都是算在了她们丈夫的头上，妥妥的出力卖命却为他人做嫁衣。
在秦仪君的提醒下，想通了症结之后，靳皇后豁然开朗。
时年五十二岁的靳皇后，纵使多年锦衣玉食保养得当，面上也已有了许多脂粉遮不住的皱纹。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如上等细瓷般白皙，手指修长纤细，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
年轻时勤练武艺磨出的茧子，早在嫁入宫中之后，随她的自在快意一同消失了。
而现在，在剩下为数不多的年月里，她又有机会用这双手，用另一种方式找回自我吗？
她哪会不知道，比起所谓的能力，秦仪君更看重的是皇后这个身份，以及她是个女人。
不过没关系，只要秦仪君愿意给她这个机会，她总会证明自己当得起！
靳皇后原本尽显疲态的眸子，在此时亮起点点星芒。
片刻过后，她双手交握，郑重向秦仪君行了一个再标准不过的揖礼。
“靳璧君，愿为大秦效力。”
后面的四个宫女虽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但看见皇后朝福惠郡主行大礼，一时都有些慌乱，只得保持着一定距离止步不前，深恐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她们是懂分寸的，主子的事，轮不到她们越俎代庖，因此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装作没看到的样子。
这次，秦仪君没有躲开，反而实实在在受了这一礼后，才上前扶起她。
“前两日见您第一面，我就知道我们是一类人。温柔贤淑的笑容装得出，锋芒毕露的眼神却掩不住。现在晓得连名字都有些相像，我们合该是要一同做番事业的。”
两人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淑妃宫里，眼睛肿成两个大核桃的柔嘉公主抱着圣旨一头扎进母妃怀中，这回是喜极而泣。
流了几行眼泪后，终于哽咽着从淑妃怀里爬起来，向靳皇后行礼。
“多谢母后替我做主，求来圣旨！”
昨日连和离都不同意的父皇，今日却回心转意下圣旨允她休夫，柔嘉公主觉得，母后肯定废了不少力气才说服了父皇。
淑妃也连忙起身感激道：“多谢殿下！”
她家世不显，女儿被欺负成这样也无法为她撑腰，淑妃心疼不已，却只能细细安抚，再想办法慢慢筹谋。
所思所想也不过是在那姓薛的被斩首前，让女儿和离争口气而已，皇后一出手却求来了休夫的圣旨，当真是意外之喜。
“柔嘉也是我的女儿。”靳皇后扶起她摇摇头，说道：“而且，你们该多谢的不是我，而是仪君。”
见柔嘉公主面露疑惑，她把殿内下人全都支走，才开口解释。
路上两人商量过了，既要大肆宣扬公主休夫，她肯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到时大批的儒生士子跳出来批判于她，她得做好承受压力的准备才行。
靳皇后虽在说服建隆帝时，以父女之情相迫，却不想柔嘉真的以为建隆帝是因父爱下旨。
事实也是如此，若非秦仪君强势干涉，根本不会有这道圣旨，靳皇后希望柔嘉公主和淑妃明白这一点，知道该感激的是谁。
既然需要柔嘉公主配合，成为今后大秦的“宣传”牌面之一，她和淑妃自然需要知道真相，除了神女转世这一点之外。
在皇上将于十月禅位给秦仪君这一爆炸性消息面前，淑妃和柔嘉公主已经顾不上刚到手的休夫圣旨了。
“那我……那我再过半年，便不再是公主了？”柔嘉公主失了神般喃喃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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