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雪剑深深看了一眼她，而后解开身后的重剑倚着河边的台阶坐下，他眺望着河对面高楼上的戏台，耳边是遥遥传来渺茫的咿呀戏曲声，他说：
“我到长白关的时候下了好大的雪，迟新意站在山坳处一棍子给我扫下马，他只和我说了一句话，我就知道你还活着。他说——节哀顺变。”
种雪剑笑了起来。
“我现在还记得他那张脸，他居然没忍住笑……他个畜生看我哭得满脸泪居然没忍住笑！鹰花副将传的信件您也不看，全是骂我没照顾好您，我到现在都没敢给她回信。将军，惦念您的不止是我一个人，我只不过是拼着一口气、神灵庇护让我找到了您。”
“将军你以前讲过人的一辈子要在七老八十回想起过去时不后悔才算真的活好了。我觉得我七老八十的时候也是不会后悔追到南淮来的。我只是想追随你，而不是追随什么大将军。将军你呢？你七老八十的时候回想起现在的自己会后悔吗？”
沈谛垂下眼睑，张了张嘴又闭上，而后望向天空：“下雪了。”
她会后悔吗？当初她重伤北上孤身一人，大京皇室要杀她，回往不能回；北方狄夷要杀她，迟新意不过是个神医，杀阁因为她损失惨重，留不能留。四处都是死局。她呢？如何破局？唯有假死暂且跳脱局外。问她后不后悔，自然是不能后悔的。
“将军，坐下吧。陪雪剑听听戏，我其实很喜欢听戏。戏台上的将士最好看的，连倒下都有人喝彩。将军，你辛苦了。”
沸沸扬扬、柔软的雪落下，人群里传来一阵接一阵的惊呼，所有人都欣赏美好的事物。落雪的古淮河又热闹又温顺，沈谛沿着河边坐下，她眨了眨眼逼退眼眶的湿意。
“将军，我是誓死效忠您的，我们是生死之交，您心中有千万种打算，选我，我是最趁手的那把剑。”
种雪剑与沈谛并肩而坐。
他不是愚笨之人，沈谛当日北上求医不带他，假死南下也没告诉任何人，包括他——好像在沈谛心中，所有人都不值得，包括他。
“多想了。”沈谛转眼看他，“我当然信你。”
种雪剑凝视着自己的将军，将军就在他面前咫尺，可那双眼却看得很远，远到没有沾染一丝一毫的上元灯火。他勉强地笑了下。
“那就好。”
“你去找找长恨，时候也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种雪剑离去后，独剩下沈谛一人坐在古淮河旁，古淮河的水很清，她瞧着河底的阴影，幽幽道：“这么清的水浑了可惜。”
回去路上，种雪剑和长恨齐齐垮着脸，沈谛问了声怎么了。
长恨怒道：“方才我问他我长得难道不好看嘛，你猜他说什么！”
“什么？”
“他说！”长恨吸了口气，“他宁愿孤独终老！你说他什么意思！我就问一声好不好看，某人就这么自信生怕我看上！”
沈谛没插嘴。种雪剑板着脸不回应。长恨一路气回了家，临进屋前看见自己的酒甑，回头恶狠狠地对种雪剑说：
“我长得再丑，沈大官人喝了我的酒这辈子都会惦记着我，你！你孤独终老去吧！”
这时，种雪剑神色触动，他冷淡地开口：“长恨姑娘的确长得好看，但和我宁愿孤独终老并不相斥。有些人就是一见面，就能知道以后半辈子没什么交集。另外再劝姑娘一句，并不是所有男人都如种某一般瞎了眼，既然已经从良，还是离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远一点。今日若不是种某来得及时，长恨姑娘恐怕已经被那群东西拉进屋子里了。”
“还有这事？”沈谛皱眉。
种雪剑放下重剑，平静道：“都已打残了。”
“那你们两有没有事？”
种雪剑活动了手腕，道：“我没事。”
“我有事。”
沈谛和种雪剑齐齐看向长恨。长恨站在阴影处，神情不辨。
“是我不想离他们远一些吗？是我的错吗？不三不四？种雪剑，我知道你们两都看不上我！明日我就在酒里下毒，咱们三一起毒死得了！”长恨越说越激动，吼完转身进了屋子，“砰”关上了门。
沈谛和种雪剑面面相觑。
“你惹她干嘛？”
种雪剑脸一寒，看起来也是脾气上来了。
一个是一言不合直接跳河的烈性脾气，一个是能奔驰千里死活不撒手的执拗性格，都说不得！沈谛悄咪咪地躲进了屋子。
院子里，种雪剑目光凝聚在移到了温热的酒甑上，面色不虞，似乎在打算着什么。
当天夜里，院子里传来一声轻微的脆响。
沈谛觉浅，立刻醒了，本想出去看看忽地明白了什么，长长叹了一口气。
原着中对沈谛和种雪剑之间并没有任何细致的情感描写，只是感叹情谊深同血缘，生死之交。这些日子相处看来，种雪剑大概是真的为她的小命操碎了心，不光日日亲自下厨，夜间还在她门外守到大半夜，尽心尽力，尽职尽责。
长恨说要在酒里下毒不过是句气话，但种雪剑真的会当真啊！沈谛又是一声长叹，那酒她有大用处啊。
门外，冬雪未融，夜色浓重。一枝红梅从院外伸了进来，在黑暗中开得妩媚动人。
种雪剑昂头凝视了片刻，高高抬手手给折个干净，一抛扔出院外。重剑搁置在石桌上，擦得锃亮。往日他心烦还可以舞剑，可眼下他怕顾忌到屋里的人，连脚步踏在雪上都担心响动大。
他很不安。
长白关战事不平，邗朝七十万大京大军群龙无首，狄夷新王手段凌厉，江山可谓摇摇欲坠。将军身体状况不明，为何假死欺瞒圣上，为何与所有人疏远。眼下将军身旁又有新人，停留南淮不愿意北上。这一件件，一桩桩都沉沉压在种雪剑的心头。
偏偏将军越发沉默，与他什么都不说。南淮城初见时，那戒备的眼神让他如鲠在喉，如今相处虽于他客客气气，十分和蔼。但是他与将军之见最不需要的就是客气，将军在疏远他，疏远所有故人。
种雪剑甚至是有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境，他惦念将军，什么生死之交、兄弟情义都是骗自己的，他真正的心思……说都说不出来。
他怕将军听见他的真心……光是这无由来的戒备都让他难过，若是恶心恨意种种……种雪剑不敢去想。
千言万语，他不能说。
长夜漫漫，半圆的月高悬天上。种雪剑站在雪中，望了一夜的月亮。
翌日，长恨看着破了一个洞的酒坛和院内满地潮湿的泥水，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空气中的酒气还没散尽，她站在院子里破口大骂，骂得门外三条街都不见人。
种雪剑倒是像聋了一般，目不斜视地端坐在石凳上喝茶，死也不搭腔。
长恨拈起酒坛碎片，气得眼里朝他甩刀子，阴阳怪气道：“都怪这坛子不结实！我就该铸个铁坛子，上面扎满一尺八的铁刺，谁他娘的动一下！戳得他屁都不敢放一个！”
沈谛蹑手蹑脚地从后门躲了出去。
长恨骂了半天，自己口干舌燥，有人却悠哉悠哉地品着茶。她冷着脸一屁股坐在了种雪剑对面，开门见山道：
“是不是你干的？”
“不是。”
“呵。”长恨冷笑一声，“你敢发誓吗！”
“我种雪剑发誓，若是我砸了酒坛，便天打五雷轰。”种雪剑面不改色。
“谁要你天打五雷轰！你发誓，你要是毁了我的酒，你和沈官人此生不复相见！见面必如仇人提刀相杀！”
不愧是长恨，见惯了人来人往，揣摩人心有一套，话一落便让种雪剑缄口不言。两人僵硬地对峙片刻，终是种雪剑放下了茶盏，偏过头去。
“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长恨气得胸口发闷，冷冷道。
他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种雪剑转眼看她，依旧是面色冷淡。
长恨的语气平静下来，道：“沈官人走了，我今日来和你说道说道。自你与我第一次见面，我就察觉到你对我抱有敌意，当时我还想你行走四方对人有戒心也是当然，可是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你的敌意却一直未减，甚至还变本加厉！”
长恨的语气又一次激动起来，她拈起一片酒坛碎瓷细看，而后深深吸了口气才接着说：“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扪心自问，你的沈大将军真的会一时兴起为个风尘女子赎身吗？”
长恨换了称呼，沈大官人变成了沈大将军。种雪剑目光凌厉，重剑一下出鞘，剑尖抵在了长恨的心口。
种雪剑目光凌厉道：“你如何得知将军身份！”
“别瞪我，我烂命一条不怕死。这么多天了，咱们吃喝拉撒都在一块，只要我不是个傻子，自然能猜到沈将军的身份。”长恨沏了杯茶自饮自酌，“我们现下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劝你一句，若是把我当做对手，你这辈子就孤独终老去吧！沈将军那般的任务，难道真的会因为我是大花楼的花魁就给我赎身？你为将军副将却连将军的心思都猜不到，怪不得将军与你疏远！”
长恨的一字一句都想刀子般剜进了种雪剑的心窝，他怔愣了好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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