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京，李丞相府。上了年岁的石狮子威严地镇守这座古老的宅院，院里的梅花树落了干净，细闻似乎还能闻见一缕缥缈的清香。
“小姐呢？”
金枝兰花怒放在窗沿下，新派到小姐院中的丫鬟提着扫把问东问西，也不怕人。
“还在画呢，一日一日的，也不睡觉也不说话，天天画些山啊水啊的。”
“不是说小姐马上就要嫁人了吗？还是自己选的小侯爷，怎么也没个喜色？”
“能有什么喜色？大京城中最好的男儿又不是谢小侯爷？这几年但凡京中小姐出家都没了喜色，都习惯了。”
“沈大将军吗？可惜了大将军还没娶妻呢就……”
两小丫鬟窃窃私语，扫地的唰唰声轻轻响起又落下，一窗之隔的书桌上画笔轻轻拿起又落下写下了落款。
李缘缘揉了揉扁平的指尖，一阵阵刺痛。
画上是一片延绵的雪山，一行清浅的脚印朝里蔓延，蔓延至深处，深处空无一物。落款是“出出”二字。
李缘缘，小字出出。可惜她出不了闺房，出不了家门。直到嫁人之前，她都会被严严实实关在这小院子里。
她推开窗子，目光越过院墙看向远处天边的晚霞，瑰丽得眼花，索然无味一片乱红。
再过七日，她就要嫁人了。
大京城中已经传遍了她李大小姐和谢松石小侯爷的婚讯，客栈里说书人来来回回编了好几个故事，多不外乎是她和谢松石两情相悦却被长辈阻拦，两位年轻人私奔出逃，逼得两家长辈松口。
这样的故事细细一想都是破绽，谢李两家门当户对，若是郎有情妾有意，是两家巴不得看见的，何需出逃？可见世人都钟爱叛逆、不服管教的傻子，不知道真正的李缘缘有多听话。
说起叛逆她忽然想起了一位故人，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位故人才是他们私奔的真相。故人原先也听从皇帝的话，可听着听着就被老皇帝弃如敝履。眼下大京中皆知她重病无药可治，北上求药却遭暗杀，头都被狄夷砍下送回了大京。
那颗头颅……李缘缘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似笑非笑。她一眼就看出来，那颗头颅不是沈谛，那是她画出来的沈谛画像。那最像沈谛的一张被制成了人皮面具套在个无名尸的头上。她敬沈谛，所以一笔一画都画得钦佩，连眉角都微微扬起，生机盎然。那般的生机盎然怎么可能会是个死人？
沈谛的眉角无论喜怒哀乐都是平的，想像她这个人无论心里什么事都不会表露出来。就连那日她苦苦哀求她救救她，沈谛也只是不咸不淡地看着她，看得她心灰意冷。
时至今日，李缘缘猜测着或许因为沈大将军也是个人，且是个女人，她救不了她。
除去今日，便还有六日。凤冠霞帔已经到了房中，闲闲地摆在案几上，比那天边乱霞还要闪人眼，她看了一眼就不愿意再瞧。府中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支，李缘缘只觉得可笑。
忙什么？别说六日就是六十日这婚礼也办不起来！
新郎官——谢小侯爷不见了。
男子到底是比女子利落些，她能被爹从南淮抓回来，谢老侯爷却抓不回谢松石，还被谢松石扬言断绝关系气得吹胡子瞪眼。
当初放他们俩去长白关的是他们这些长辈，如今让他们回来的也是他们长辈，似乎年轻人就是年老人手里的风筝，放得高高的是为了他们开心，不开心了就卷线轴收回来。如今看来，他们才是那自私无理的孩童。
谢松石临走前笑着告诉她，他实在是不想回到那虚伪腐臭的大京，比起朝廷之上承官封爵、阿谀奉承，他宁愿吃糠噎菜、粗布麻衣，他要去青山绿水间做一只青绿燕子。
李缘缘挥了挥衣袖，看见了窗外的那一盆金枝兰花，香得太浓了泛起臭味。她唤人将兰花移开，才喘得过气来。
不止他，不愿意回到大京的人多的是。沈大将军不就是一位。
李缘缘去参拜了沈谛的墓碑，青白一块石头刻满了小字，义勇忠诚、性行淑均……祭奠的人络绎不绝，沈谛的墓碑可要比沈谛受欢迎多了。她觉得可笑，远远看了一眼又离开，没过多久传来沈谛的坟墓被掘开的消息，尸骨不翼而飞。沈丞相气不可遏，沈夫人直接病倒，活脱脱一场闹剧。
“小姐，要传晚膳吗？”府中丫鬟轻声细语地开口问。
“我像是吃得下饭的样子吗？”李缘缘语气颇有些刻薄，“下去。”
连她自己都变了。她想若是沈谛那样的人物都落得如此下场，更何况是她一个李缘缘？想着想着，又生出万般不甘心来！若我是将军……若我得领军之权……如何甘心！
万千座高楼沉默地伫立在夜空之下，一行人风尘仆仆。
——大京到了。
这座天子之城见证过邗朝六百多年的兴衰荣辱，兴，添无数高楼，衰，踏无数铁蹄。每一处屋檐瓦砾都重重刻下了流年岁月，它是如此的恢弘壮观，甚至于一眼望不到高处的楼和远处的街角。
但它又是如此的安静，静得如一头重病沉疴的巨兽。每一条巷子每一条街都隐匿在黑暗中，徒留房檐上的狴犴，桥墩上的石狮子睁着空空的眼嘴。
蒲不悟靖华英一行人赶在宵禁前进了城，沈谛裹了面纱隐匿住身形，并不声张地进了蒲不悟的国师府，除了她，其他人还要明日一早进皇宫述职。
国师府灯火通明，里里外外热闹起来。靖华英吃饱喝足，蹲在檐下酌着一杯清茶。旁边同样蹲着一堆叽叽喳喳的兵卒。
“他娘的，老子每次回大京都觉得心头像是压了块石头！膈应死了！明日还要进宫述职，述屁啊！那老家伙那会不是在上面打呼？”
“谁不是呢？也就大将军看得开，能放过那个老家伙！”
“啧屁股上没个把门的！”靖华英斥了一句。
“不是啊鹰花将军，你就不生气？大将军什么人，这些年出生入死，兄弟们都看在眼里。就这样一个举世之才都能被作践得半死不活，依我说这世道也的确是该换换了。”
“再放屁，滚出去操练。”
靖华英阴恻恻地看了说话人一眼，那人自觉捂了嘴。
“李老四，神棍进去多久了？”
“回鹰花将军，进去起码一个时辰了！”
靖华英忍不住又往门上靠了靠，嘀咕道：“都一个时辰了，他俩能说些啥啊？”
她回想起自己以前和将军的谈话，莫不过是——
“鹰花副将，明日午时三刻本将军前去扫平长白关外的狄夷余孽，你可愿意跟随？”
“靖华英遵命！”
“副将，明日随本将军杀狄夷个措手不及？”
“华英遵命！”
“鹰花，随本将军杀敌去？”
“遵命！”
“英子，走？”
“遵命！”
时间久了之后，两人就是一个眼神。
沈谛：“？”
靖华英：“！”
靖华英感叹了声，果然自己和将军的默契才是天作之合！蒲不悟？呵！她骄傲地往前紧紧贴着房门，她的身后一个接一个冒出了脑袋，所有人齐齐趴在蒲不悟的书房外偷听。
“这怎么什么都听不清楚啊？”
书房内，书柜第三格花瓶转动，沈谛已经跟着蒲不悟进入了暗室。
与其说是暗室不如说是个祭坛，一顶足足两人高的青铜鼎刻满了繁复的符文，香灰堆满几乎要溢出来，满室都是浓重的檀香，地上堆积着各种看不懂的占卜书籍和大大小小的龟壳。满室虽杂乱无章，但不落一丝灰尘。
沈谛随意拿起一筒签摇了摇，跳出来一只细细窄窄的签文。
“可要解签？”蒲不悟将书籍全部踢下祭台，在空处席地而坐。
沈谛随手丢回了签筒，道：“签在人解，事在人为。”
蒲不悟凝视了沈谛一会儿，笑了下问：“将军现在居然不信天意气运了吗？”
沈谛沉默了。她能重生到此地，非怪力乱神无可解释，若说天意气运她是信的。
“将军以前是信的。”蒲不悟丝毫没有吃惊的迹象，“看来我需要再向您解释一下，我所学卜算之术并非是鬼神上身行骗，而是察觉世间运行规律，揣摩天意。”他颔首挑眉看向沈谛，冷淡的眼里泛出异样的光彩。
“我厉不厉害？”
沈谛：……这人怎么忽然贱兮兮的？
“你我谋划刺杀一事也是在这儿？”沈谛坐在了蒲不悟对面。
“是。”蒲不悟顿了下笑道，“可惜将军记不得了，不然你就会知道那个时候的将军有多可爱。”
“可爱？”
“我问你要不要真的杀了皇帝和太子，你居然说不要。”
刺客的目的是为了让太子对沈谛放下戒心，只需要针对太子即可。但听蒲不悟的意思却是一并杀了皇帝和太子……若是皇帝太子死了，剩下的根本不足为惧，凭借沈大将军的权势，朝廷便是一人堂。
可是沈谛拒绝了。所以这家伙给本不是在说她可爱，他是在骂她愚蠢。
沈谛看不出悲喜地回道：“是啊，不可爱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对了，你我是如何认识的？”
她开始猜测蒲不悟和原身沈谛的关系，毕竟这才是恐怖之处，蒲不悟不光冥冥之中猜中了原身的心思，而且与原身同谋刺杀，两人关系如此密切会不会辨别出她这个冒牌货，这就不得不令她多想——两人之前到底是什么关系？如何相识？如何相谋？
这与她日后的计划有极大的关系。
她现在的所作所为和原身沈谛该做的是一个天一个地，但所有的事情冥冥之中仍是朝着往帮助男主登基而去。原来应当是沈大将军病重后得太子殿下相助，与太子殿下联盟，助他登基。而如今沈大将军已死，太子亲自赴边关率大军迎战狄夷。虽说少了她的助力，但男主那样人物想要在军中梳理威望替代了她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一点一滴，由她所带来蝴蝶效应她都必须谋算清楚，容不得一丝差错。
“还能如何认识？将军少年时在稷下兰陵院就读，我与你是两年同窗。将军日日帮衬着我，这是前缘。后来……我相杀的人与将军相杀的人碰巧一样，我与你便是不谋而合、狼狈为奸。将军果真一点都记不得了吗？”
沈谛终于正眼看了蒲不悟，冷静道：“我需要想起来所有的记忆，请国师相助！”
“将军客气了，我不助你还能助谁？”
蒲不悟跪坐着缓缓起身靠近沈谛，呼吸打在沈谛的眉骨上几乎可闻。他说：“将军，我早就是和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说完，他又缓缓坐会去，眼神一瞬不瞬地落在沈谛身上逡巡。不像国师，像勾搭书生的狐狸精。
沈谛屏住气息，她并不躲避蒲不悟的视线，她与他目光像是在搏斗缠绵、暧昧调情。眼前人……从眼神到行为举止都很古怪，可以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沈谛冒出来了个荒谬的想法。
她眯了眯眼问道：“你不是蒲不悟，你是谁？”
沈谛从那双含笑眼睛里看见了一种妩媚的粼粼水光，她曾在大花楼的姑娘们眼中见过。
“哈哈哈哈哈……”
“蒲不悟”笑得撑不住，勉力斜靠在一堆杂乱的书籍上。他拭去眼角的泪动作间无意地露出白皙纤弱的肩头，白发散落如华盖，而后抬眼盯着沈谛说了一句令她毛骨悚然的话。
“我是谁，你不是梦里就看见了吗？”
“蒲不悟”话音还没落地，就被沈谛刀架在了脖子上。
沈谛眼神和她的刀一样寒。
“我的大将军啊，你是真糊涂了。妾身可是实实在在地爱慕着您啊！这世间只有妾身是永远永远不会背叛您的！您要杀了妾身，妾身如何帮您恢复记忆啊？什么梦啊梦的，不过是我一神棍术士的小把戏罢了。真吓着您了？”
男人娇俏地朝沈谛呼了口气，丝毫不惧脖上的匕首。两人的姿势越是暧昧，沈谛的眼越是冷得厉害。
可她还是疏忽了，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那口气里有问题！临昏过去前，听见男人低低的笑，说：
“就从要杀那个老畜生想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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