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谛将伞递给了身旁的人，道：“我该走了。”
“去棺材里？”
“到人群中去。缘缘，多谢你今日来见我，不然我还以为你仍在怨我。”
撑伞的女子鞋袜都已湿透，脸上是脆弱的苍白，她笑不出来只是点了下头道：“我来见将军，与怨不怨将军你无关，只不过是我自己想寻个答案。”
“什么答案？”
她逃出家来，爬上万座台阶，所有想问的话在看见的沈谛的一刹那都化作了灰烬。她能问什么？不如自己看吧。看看沈大将军是如何的勇敢，举事荒谬可不论，自古王侯将相哪一个开国皇帝不担着点神仙玄血，她只想看看沈谛能走到哪一步，她走哪里便能说明……或许……女子也是可同男子一般的……
见李缘缘不答，沈谛复又问道：“缘缘，你还想让我救你吗？”
“不要了。我已明白除我自救之外任何人都救不了我。一如将军你，如此苦绝的处境也挣扎出一条生路。我近日来不过是想要沾一沾将军你的勇气。”
“你要作甚么？”
“我原定两日后大婚，后又听闻今日祭典想着推迟些许日子，但今日看来将军这阵仗只大不小，我想大京里需要一件更热闹的事来引得百姓分心。两日后婚礼照办不误，届时请将军来喝喜酒。”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白雾蒸腾了她的面容。
“将军能活出自己的路数，我也定能在我的婚姻中活出我自己的活法，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我不能人还没进小院子，先把我的心拘在了那座小院子里。我原先最害怕成婚，今日我借将军的勇气不害怕成婚，也希望将军日后遇见自己最害怕的事情时能想起我。”李缘缘深深看了沈谛一眼。
沈谛明白在这艰难世间，女子间的互助总是此般无声胜有声。李缘缘不再多言，只是推了把沈谛，把沈谛推出了伞下。
雨唰地落了沈谛满身，雨声嘈杂，她只看见李缘缘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走。于是点头转身朝祭台上走去。
一道紫电落下正正劈在青铜大鼎上，炸雷更响，昏天黑地间众人心神震动不已。却看见雨雾暗处缓缓显出一个人形，那人形越来越近，又是一道闪落下，天地霎时一白！
众人也看清了那人的脸。
“是沈谛！”
“沈大将军！”
“沈谛真的活了！”
“是沈大将军的魂！她的魂从天边回来了！”
“但沈大将军如何穿的是女子裙裾？梳的女子发髻！”
众人高声喊话中，沈竹骨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人，看向祭台上现出身影的人。大红的龙袍啊！我儿穿得犹如神降！
沈竹骨只是想了短短一瞬就明白了沈谛的用意，她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却没想到是这般的大！她居然要做回真正的身份！
可是！可是！她居然这么大的胆子！说什么起死回生都是假话，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能以女人的身份站在众人面前。起死回生之术都有，那男子变成女子又有什么难的！我儿啊我儿，你好大的胆子，好狠的决心，好深的算计啊！
若说此前，沈竹骨还能将沈谛看作孩子，从这一刻开始他真正认识到了当年平山国师批下的那句命语——“世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她不是孩子，她是生来要做万人之上的。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小看她了，她居然如此大胆！
雨幕渐渐小了，风缓缓停滞。
“我沈谛！奉天降之名回归人间，此后庇佑邗朝百年万年昌盛不断！”
“谨遵大将军之命！”
号角声断开，蒲国师大口喘着气瘫倒在地，背后是冰凉的雨水，心口却热得发烫。他笑得眉眼弯弯，湿湿漉漉的眼望向上方的人，唤了一声。
“沈谛。”
沈谛弯腰颔首看着他，道：“谢谢你。”
蒲不悟摇了摇头，眼眶发热，泪流入发角，说：“我方才想了想，我这前半生不过是四个字。”
这雨猛地又下大了，像是老天爷在做最后一声怒吼，霎时间千万座青山河流全都隐入梦幻的画中。一只瘦得骨节分明、苍白的手抓住沈谛的衣袖，留不下半点水迹。
蒲不悟强撑着支起半边身子，颤抖着说：“——稚子何辜啊。”
沈谛心神一颤，她忽然发觉今时今日的蒲不悟不过堪堪十八个年头。十八年的人生全是暗无天光，全是大雨倾盆。
蒲不悟长长出了一口气，冰冷的雾中化作白雾。或许是上辈子造的孽太多了，不然怎么能这辈子这么苦。既然自己命苦，还是不应该在拖其他人受苦了。
他揪着衣角的手缓缓落下，不过分毫却被一把抓住，力气之大攥得他腕骨生疼。蒲不悟瞪大了眼，他不敢抬头望。
“起来。”
沈谛硬生生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她的眼角眉梢全是压不垮的坚毅，整个人如同天地间的一道竹，风摧雨折绝不认输。
“沈谛啊。”
蒲不悟早已脱力，全然依仗着沈谛。
沈谛眼风扫向祭台外，大喊：“来人！”
她这一声喊震耳发聩，众人齐齐从震撼中回神，老天爷似乎也被惊醒，雨势霎时停歇。不过两个呼吸，天边射下了大片大片天光！
这一刻，在场所有人不约而同地产生了畏惧，对于天象，对于生死，对于沈谛。
“我儿啊！我儿！荣华！荣华！”
场上一声激动悲泣的大喊，众人又是齐齐回头，只见往日儒雅严谨的丞相大人帽歪衣不齐，跌跌撞撞地朝着祭台上奔去。路过申瓯时撞了龙辇也顾不得，一瘸一拐地朝着祭台上去，身后陆陆续续跟了沈氏子弟和门人。
申瓯难得没有大吵大闹，他看着众人呼天唤地，全然不把自己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他的目光落在蒲不悟的身上，又缓缓移向扶着他的沈谛，兀自打了个寒颤。但很快又被狂喜冲淡，他的眼里射出两道贪婪的光，细细描摹着沈谛的身形。
“果然！果然！国师没有骗朕！沈谛果然成了女人！来人！快！传我谕旨，封沈谛为……才人！哈哈哈哈一个小才人！让她今夜就进宫！”
身边的太监不可置信地看向申瓯，却被一脚踹翻。
“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宣旨！再慢朕砍了你的脑袋！”
同时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什么的臣子百官双双低头，成了缩头鹌鹑。
小太监连连应诺，还没爬起来被人踩住了衣角起身不得。小太监不敢抬头来，面前人的裙衣华贵无比，显然是他无力违抗的。
“沈谛，不能活。”申有枝面色冷峻，居然有几分肖似太庙供奉的祖皇帝。
申瓯看去，原来是立誓与他死生不复相见的女儿。他嗤鼻道：“不过是一个女人。”
申有枝的目光落在被沈竹骨撞落一地的茶盏碎瓷，眼里闪着狠绝的光道：“沈谛若活，天下就将易主。我等必死无疑。”她说的小声，却字字铿锵有力。
申有枝看向失智的申瓯，眼底流露出一丝嘲讽，很快被她掩下。她恭恭敬敬地行礼，看不出一丝不忿。
“父皇，沈谛必不能活。她若活下来，百姓眼中再无皇帝，只有沈大将军！这天下只能有一个皇帝！天子天子！也只有天子才能被认作是神仙，神仙起死回生，沈谛却做到了！不杀沈谛天下必乱，请父皇三思！”
“不必！”申瓯毫不犹豫地否决了申有枝的话，“你以为沈谛还是那个沈大将军吗！她如今不过是个女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不仅如此，她即将是朕的沈才人！哈哈哈哈哈！”
申瓯显然陷入了臆想美梦中，苍老肥腻的面上泛出令人作呕的油光，不耐烦地挥开了申有枝。
申有枝沉着脸退到一旁，她站定廊下，拳头攥得作响，真真是恨到了极点。她望向还在做梦的申瓯，一手狠狠拍在栏杆上。
“真是……可恨啊！”
廊下阴沉，水迹蔓延至屋内，一双脚站定申有枝身旁。
“真是愚不可及！”
申有枝抬眼望去。
“好久不见，皇姐。”男子一双闪着精光的小眼睛，笑眯眯地和申有枝打了声招呼。
“申玉融，别说你是来恭喜的！你是邗朝的四皇子，沈谛死而复生的意义，你不会不明白。你就眼睁睁看着申家的江山落入他人之手？”
两人遥遥看向祭台之上受人跪拜的沈谛，仿佛此刻沈大将军已然登基。
“这话皇姐来说实在是奇怪。皇姐对沈大将军的痴情大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沈谛复活，皇姐应当是喜不自胜啊，又做出此态，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申有枝几乎听见了申玉融心中的算盘响声，她冷冷哼了一声。
申玉融是夺皇位中势力最弱的一支，他不能暴露自己的野心，三皇子那霸道的母族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势力不足以抗衡，所以万事小心翼翼，走一步算百步。但如今他来找申有枝，是被沈谛逼到了绝路。谁都没有想到，沈谛居然真的死而复活了！
“起死回生的谬论谁能相信？沈谛已经死了。”申有枝恶狠狠地盯着机台上的女儿，“活过来的这个东西不过是偷了他皮相的怪物！”
一字一句，杀意几乎要漫出来了。
“四弟助我！杀死这怪物！”
申玉融眼角抽动，他收敛起了笑意。是啊，任谁都没有想到沈谛居然真的能起死回生。但谁又能相信昔日对沈大将军一往情深的申有枝能下得了手呢？
申玉融叹气道：“皇姐，恕三弟无能为力。如今沈大将军只是个女子，在厉害的女子也谋不成大事。更何况父皇有命在先，就算是沈谛，若为女儿，也只能当父王的乐子人罢了。”
申有枝转眼瞪向申玉融，她本就对这位兄弟无甚好感，自幼就是位心思深沉的主，肮脏龌龊！如今口口声声女人女人，不过都是在掩饰他的贪婪心思，又想渔翁得利又不想出力的废物！
她冷笑：“你倒是会说话。”
“皇姐。”一道怯弱的声音打断了申有枝的话。
申有枝一道眼风扫去，来人立刻害怕地缩起了脖子。
申有枝皱眉嫌恶道：“申玉和？你来做什么。”
若说比申玉融更令人讨厌的是谁，定是这个永远长不大，没有任何主见的三皇子申玉和。他就是他娘养不大的掌心狗崽子，若是此人以后当了皇帝，申家江山也不过是名存实亡。
一个比一个差劲，申有枝不禁想到了自己的亲弟。说到底她厌恶这两人的原因，是她不相信当日玉裁被推下铸剑池，没有这两人的推波助澜！
“皇姐……”
一把玉鞘匕首被颤颤地双手呈上，申玉和不敢看申有枝的眼，低头道：“皇贵妃令我今日必不可让……让沈谛……活过来。我……我不敢……请请皇姐……皇姐……”
他话未说完，申有枝已然明白他的意思。死而复活的沈谛不能存在，沈谛的起死回生将天子原本针锋相对的儿女全部凝成了一股绳！
申玉和手上一轻，匕首已然被申有枝拿在手中。
“无论如何，这天下它得跟我一个姓。”申有枝握着刀，藏在了宽大的袖中，她扫过申玉融申玉和，若有所指。
“至于你，申玉融。在你眼里女人都不是人，希望你的自大不会有一日害死你！”
“劳皇姐多忧。”
申有枝眉头一压，朝着祭台大步而去。
待她走后，申玉融看向了眉眼忧郁的申玉和，意味不明道：“三哥，你是真的不敢吗？”
申玉和更是惊惶，道：“四弟四弟……你什么意思？”
申玉融的目光跟随着申有枝，也离开了原地。无人之处他才露出一丝笑意。今日这祭台得留下好几条人命了，但刀是申玉和递的，人是申有枝要杀的，鹬蚌相争他渔翁得利最好不过。
昨夜死了十几个能干的手下，如今看来有得必有失。沈谛啊沈谛，你到底是真的死而复生，还是你本就没死，亦或者……
申玉融想到沈氏的龙凤双子，勾起嘴角。
亦或者……沈昭通替做了沈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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