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哄……我来哄……你去歇歇。”中年人抱着个不满一岁的孩童出了门，侧身躲开女子的手，还不忘关心道，“别洗衣服啊，等会我来洗。”
女子露出无奈又羞怯的笑，从屋内端出来一盘糕点放在了茶盘上，温和有礼地退下了。
“夫人还是开不了口吗？”
“天生的毛病，求医问道这么多年，我们都累了。再说有了小安，年岁也大了，就随它去吧。”
茶盘上的糕点被拈起一块来哄孩子，就在这时院门“砰”被推开。
“看看谁来啦！”
沈谛抬头，和两位许久不见的老友打了招呼：
“来客人啦！宇文军师，华妙道长。”
她眼神亮晶晶的，方才在原野上的策马奔腾扫干净她胸中一口浊气。还没开口，手中缰绳被人轻轻牵走，是位容貌端正，谦和有礼的妇人。
“想来是这就是宇文夫人了？”
那妇人点了点头，目光中透露出对沈谛的关心，但出于温良的本性只看了两眼就低下了头，牵了马去喂草。
申玉颓这才从沈谛身后走出来。他看了眼书院的牌匾，白马二字遒劲有力，风骨十足，不似凡品。
“在下申玉颓，有礼。”
廊下的中年人晃着怀里的孩童，孩童睡得倒熟，口水顺着嘴角滴到他的衣襟上。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在下宇文白，怀中这位叫宇文小安，请太子殿下恕他年幼还不能行礼。”
申玉颓眼中闪过一丝暗芒。
他早年探知沈谛身边有一位大才，未卜先知，料事如神。沈谛能坐到如今位置少不了那位的功劳，只可惜前几年因病早逝，原来是藏在了这里。只是不知道，沈谛带他来此地是何意？
申玉颓不动声色地试了试腰间淬了毒的匕首。
沈谛感慨往事道：“当年你看上勤娘我还不信，没想到如今孩子都这么大了。”
宇文白擦了擦衣襟上的口水，笑谈：“这有什么不信的？”
“你那时心高气傲，眼里容不得一颗沙子，发起火来连我都照骂不误！我现在还记得，有次我多喝了两杯酒，你站在我营帐外骂到天亮。到如今谁能想到脾气火爆的宇文军师居然娶了温吞慢性子的勤娘？”
“怎么？难道就许我娶一个火辣辣的婆娘，每天吵得不可开交你才开心？”
沈谛笑着摆手。宇文白大她十五个年头，年少时她远在边关，他便把她看作自家女儿，骂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宇文白是真高兴。自他隐退，两人也是书信不断，唯独沈谛假死后毫无联系。如今看到自己养大的孩子也成了大人，难得欣慰。
“哼！”廊下被忽视已久的老者面色不善，阴阳怪气道：“将军好本事啊，先前拐走了我家阁主，如今阁主不在，身边新人倒是一个接着一个！”
华秒老道因为生气一时控制不住大嗓门，吵得堪堪入睡的宇文小安立刻转醒哭嚎。
“诶你！”老人家被宇文白瞪得一缩脖子。
宇文白叹气，朝着院外喊道：“勤娘，劳你来哄一下小安。”
院外没有回音，宇文小安却越嚎越大，宇文白正是束手无策见，旁人伸出了援手。
“给我吧，我同他去找夫人。”
出乎意料的，居然是申玉颓。他伸手抱走了宇文小安，说来也怪，那小安也不排斥申玉颓，看着他得脸居然慢慢笑了起来。
沈谛挑眉。
申玉颓此番自有他得打算。沈谛能带他来见宇文白不过是为了给他个念想——你看，我把你当做了自己人。
而申玉颓要做的事见好就收，过分掺杂他人的秘密只会被同化成秘密的一部分。如今他的势力都在暗处，他不能冒进。最好是想宇文白的那位夫人一样，做个哑巴。
待到孩童被抱走，三人才安稳坐下，沈谛开始说起正事。
“华秒道长，请您给我找一个阁中最厉害的接生婆。”
“没有。”华秒道长眯着眼品茶，“杀阁中都是大夫，没有接生婆。”
“能接生就行。”
“为谁找的？”宇文白瞟了一眼沈谛的腰身，面上风平浪静实际已经想好把外面的太子殿下大卸八块埋在后山了。
沈谛眼神深邃，道出个名字。
“阿古杉·月牙。”
宇文白皱眉，华秒老道却直接出了声，不赞同道：“你为那狄夷女人找接生大夫作甚？嘶不是你怎么知道她有了身孕的？大战在即，这事应当是狄夷的机密之要啊。”
“多亏了宇文军师的书院，为我大军培养了不少隐秘的人才。”
华秒老道思索了一会儿，恍然大悟。
“好家伙，你这白马书院居然是座细作营！”
“诶！”宇文白撇眉，“你这说的就难听，我这叫做教化、点化、同化。”
“娘的鬼话！”华秒老道骂了一句，深深觉得读书人真是可怕至极，他起身要走。
“明日我派两位杀阁大夫去你大营。以后这点小事不要劳烦我跑这么远！自从我家小阁主被某个坏女人拐走，大大小小的杂事都得我一把老骨头操心！”
沈谛连连称是。
末了，老头又嘱咐一句。
“以后万不可以假死来脱身了，当日真的吓坏了许多人，就连新意都急得吐了口血。”
“再不会了！您瞧，今日不见到好生生的我了吗！别担心了。”
华秒道长一扭头走了。
“谁担心你！”临走木门还故意摔得砰砰响。
沈谛与宇文白对视一眼，齐齐笑了。
宇文白叹道：“越老越小。”
沉寂片刻后，沈谛朝宇文白拱手作揖。
“除此之外，还请军师出山，再助我一臂之力。”
宇文白却摇了摇头。
“种雪剑的事……你如同断了一臂。可我年纪大了，小安又不过岁余，战场奔波艰险，我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军师多虑，我此次请您并非是随我战沙场，我是请您出山去一趟皋城。”
“皋城？不去不去！听名字就是个是非之地！”宇文白的态度比方才还激动，沈谛却露出了笑意。
“军师，莫不是怕了？”
“激将法对我无用。”
“你分明就是怕了！怕自己老了，骂不过皋城那群牙尖嘴利的家伙了！”
“我怕他们？呵！”宇文白灌下一大口凉茶，“你说清楚，你为何要我去皋城？”
“皋城山清水秀，最盛产栗子。军师去了可尝尝城南小巷口的栗子烧鸡，堪称皋城一绝！说不定吃完一高兴，作了首文章再收些子弟，整座皋城就又会传——当年那位文采斐然，诗文盖天的文圣回来啦！”
宇文白可不是这么好糊弄的，他翘着八字小胡须思忖了片刻，道：“你在给自己留退路？”
“什么都瞒不住军师。”沈谛眉眼一沉，收起了笑，“大京需要的是能制住狄夷的沈谛，若是我灭了狄夷，我也就无了用处。待到战事平息，我放八十万大军回归农事，没了兵权大京那群蛀虫不会再忌惮我，彼时我处境危急！”
“武不就便要文成。”宇文白接道，“所以，你要我为你养一批能杀人的笔杆子。”
“军师明智。”
宇文白看着眼前的姑娘，眉是当初眉，眼是当初眼，人却与当初大不同了！
“荣华小儿。”
“嗯？”
“我宇文白就去尝一尝那栗子烧鸡。但有一点我需要你记住。”
“军师请说！”
宇文白伸手敲了敲桌子，那边廊下的勤娘应声而出，温温柔柔的神色，亮出指尖的一片海棠花瓣。沈谛正是疑惑间，那海棠花瓣咻地飞出钉死了桌上的一只蜜蜂。
勤娘收回手，朝沈谛怯怯地笑了下，替他们换了壶热茶。
“你要记住，无论你手下有没有军权，这么多年来，你身边的暗卫，你手下的将才，你各处地方的人脉，你明里暗里的势力都足以让你横行四方，建成伟业。你不应该忌惮任何人。你是沈谛，即使是最不起眼的人都能够为你所用。”宇文白点出沈谛的心结，“你到底在忌惮什么？束手束脚难成大业。”
沈谛垂眉看着指尖处的两截蜜蜂尸首，不言语。
“你好好想想吧。”宇文白不再多说，他进屋去收拾东西，勤娘抱着小安跟着进了屋。
申玉颓进了院子，见沈谛撑着脸沉思，也不去打扰她，兀自折了一枝海棠花枝敲打衣衫上的灰尘。
“扑扑”的声音传来，沈谛循声看去，瞧见了申玉颓的奇怪举动。她忽地明白了自己在忌惮什么，她忌惮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起死回生，魂穿异世，所以她知道这世间除了人类还有不可控的奇异力量。而这力量若化为神灵，此世间神灵所庇护一定是眼前的这位太子殿下，他是这本书里的主角！
沈谛敬畏这种力量，所以她才非要娶太子而非杀太子，是她潜意识里想要讨好神灵，要同神灵庇护的主角有千丝万缕的瓜葛！
“你在做什么？”她问。
申玉颓知道桌边的人终于回过神来，神色清冷道：“方才抱着宇文小安时沾染的鞋灰，我拍一拍。”
“辛苦你了。”沈谛笑意盈盈，笑意却不达眼底。
她且想明白了——她还是想杀了申玉颓。杀了这个据说能当上皇帝的人，怎么办？她也想当至高者，他碍眼了。碍眼挡道者就非杀不可，连他身后的神灵也一并灭了。
沈谛敬畏那力量，也恨那力量……既然能救她，为何不能救一救她原本的世界？
海棠花下的美人闻言笑了下，顺手将折断的花枝插进地下，举手投足似乎都飘着香气。
沈谛看着那被拍得花瓣掉光的花枝，叹息道：“活不了的。”
“我可怜它而已。”
“你心真善，长得也好看，像是这鲜艳的海棠花一……。”
两人正是谈话间，院门被“砰”的推开，从院外恶狠狠栽进来个人。
靖华英神色狰狞地起身。
“将军！我终于找到你了！你千万不要被男人的花言巧语迷惑了！”
沈谛闭上了嘴。
靖华英的到来让这书院一时生动不已，三人留下用了顿吵吵闹闹的午饭，而后在靖华英强硬要求，分开回了军营。
到达邗朝军营时，日头已经半藏在山后。山顶还有微雪，绵延起伏的雪顶上漂浮着红霞，如同天地间轻飘飘一层火焰，炙烤着所有人的眼球，使人经年久月之后还能记得这次重复了千万次的夕阳。
靖华英瞪着后面不远不近跟着的申玉颓，立志将沈谛和他隔开，是以显得有些失礼。申玉颓倒没和她计较，望着远处的晚霞出神。
“华英，礼数。”沈谛提醒她。
“我没有礼，心里更没有数。”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申玉颓骑着黑马飞跃过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沈谛的目光落在他嘴角乍现的笑意。
申玉颓：“随了主子。”
靖华英炸毛：“将军他骂你！你看他果然是没安好心！”
沈谛倒是心情极好，她拍了拍靖华英的脑袋，安慰道：“好啦，和男人计较什么？”说罢，一甩马鞭，追上前方人影。
“我当然不和他计较！诶将军你慢点！你的伤还没好！”
沈谛的马实在是快，她好像不要命一般，她的马也是匹疯马，见了无际的原野撒开了蹄子，耳际掠过的风几乎如刀子一般咻咻作响。
靖华英没追上，反而落到了和申玉颓一处。申玉颓目不斜视，矜贵又自持，跨下的马也慢悠悠的，从容优雅。
靖华英：哼，矫揉造作。
她挺直了背，故意别了申玉颓的马，大摇大摆地进了军营。
申玉颓拍了拍自己的马，无奈笑道：“连你也被讨厌了。”说完，他看着军营大门口正等候着靖华英的谢全，缓缓收起了笑。
另一边，靖华英将马牵给谢全，自己追着沈谛进了营帐。
“将军，我有事要禀。”
沈谛正在换下马靴，她搓了搓鞋上沾染的泥土，面色很平静地问：“是雪剑的事有头目了？”
“不是……”靖华英顿了下，“是将军你。”
“我？”
“将军，你夜间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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