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恨啊！恨得撕心裂肺！
没有人看清楚她什么时候拔出的剑，更没有人看清楚那剑是什么时候横亘到他们的脖颈肉里的。只记得皮下一凉，而后什么东西从凉意处喷薄而出，才慢慢从凉意中悟出血的热来。
只是已经来不及了！
整座亭子，转息间就剩下了四个活口。
沈谛擦了擦剑刃，瞧见了一个豁口，惊奇道：“居然还有硬骨头能硌坏我的剑？”
变故来得太快，阿古杉·月牙的心如鼓擂，她怔住，竟无端落下两行泪来。
沈谛居高临下地看她，只是道：“你先前不该同情我的。”
同情是一种很微妙的情感，它意味着同情者高高在上，也意味着被同情者有机可乘。
沈谛的剑抬起，而后毫不犹豫地捅了阿古杉·月牙一剑。
“你……”阿古杉·月牙扑倒在地，捂着腰腹面色惨白。
沈谛这一剑并不致命，她冷漠地丢开剑，一把掐住阿古杉·月牙的脖子，低声道：“让你活着是因为我还有话要问，你得活着，且痛苦地活着。”
阿古杉·月牙被她掐得出气不顺，挣扎着喊不出声，亭外相隔数步就是狄夷的大军，她却只能眼睁睁等死。
沈谛提起面前的酒壶，使了巧劲磕在桌角，顿时散了一地的碎片。她的指尖在碎片中圈圈点点，挑选了一块满意的碎片，伸进阿古杉的嘴里，轻轻一剜，带出了块鲜红的肉块。
——她割掉了阿古杉·月牙的舌头。
阿古杉·月牙的嘴里喷涌出大量的鲜血，沈谛松开手，她下意识地大口呼吸却满嘴都是止不住鲜血，自己就快把自己呛死。
不惹亭里的其余两位活口都是沉默得厉害。谢共影一身的血都已凉透，他虽震惊但很快反应过来，立刻起身：“大将军且不要出去，外面狄夷大军所在，待老将先出去抗上一阵子定定局面。”
“你不气我了？”沈谛边问，边提剑砍断了阿古杉·月牙不听话的往外爬的手。阿古杉·月牙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
亭外传来一声马叫嘶鸣，有人已经起了疑问。
“那是小事！”谢共影是分得清孰轻孰重的，他焦急地左顾右盼，“我现在立刻出去，将军跟在我身后！此刻头等大事是保证将军的安全！”他是如此的急躁，酒气冲上了脸，怒目圆睁，红扑扑的脸如同一座小关公神像。眼里只有沈谛，顾不得其他。
沈谛不应，只是越过谢共影，与申玉颓对上了一眼。眉梢挑笑，明晃晃地嘲笑。
申玉颓明白她的意思，她在说：瞧啊，这就是你收买她手下人的结果？申玉颓只是喝了口刚沏的热茶，长睫微微闭上，半点波澜也无。
今夜众生万物凡凡，他只看见了一柄好快的剑。不是沈谛握在手里的剑，而是她本身。她就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剑，杀起人来用残暴嗜血也不为过。剑生来就是杀人的，她杀人也是本能，但是……但是！他太好奇到底谁能让她不杀人！这世间……谁是她的剑鞘！谁能让她违背本能的爱人！她这样的人，爱起人来也应当是热烈的。
种雪剑几乎端不住手中的茶盏，他平静神色下是狂跳的心脏。
沈谛移开目光，拦住了要冲出去的谢共影，指了指亭外。谢共影顺着她的剑尖看去，是方才摔出亭子外的刀疤脸安格，他喝得昏了头，摔出去干脆就躺地上睡着了，睡得直打呼噜。
“去把他扶起来，你们两出去绕着亭子散散心，散给狄夷人看。只用拖延一炷香的时间就行。”
谢共影虽迟疑，到底还是信服沈谛，出去扶起了安格。
“啊？我没醉！我还能喝！你让我进去！咱继续喝！”安格迷迷糊糊地叫嚷。
谢共影好言好语地劝说：“走走！咱散散步！说说心里话！”
两人这一番嚷，周围稍显躁动的军队顿时安静了下来。沈谛寻了个地方坐下，细细地擦指缝间的血。
方寸大小的不惹亭，两个活人相对，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喘着粗气，四周围着一堆死得透透的尸体，俨然一座小地狱。沈谛放荡不羁地坐在狄夷主桌上，素白的衣裳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血点，笑一下宛如个青面獠牙的阎王。
“血腥味太重，瞒不了多久的。”申玉颓注视着往下滴血的草席，地上已然汇聚了一滩暗色血迹，马上就要流出去了。哪怕此刻夜色已深，视线受阻，但外面的人不是傻子，突然安静的酒席早就已经起了疑心。
“你喝酒后的眼睛很好看。”沈谛意料之外地来了一句，“亮晶晶的，像水洗过的琉璃珠，应当是甜的吧。”
申玉颓眨了眨眼。
“你喝醉了吗？”沈谛又问。
“没醉。”申玉颓。
“那怎么办？”沈谛故作苦恼，“你得喝醉，不然今晚的事情你要是记住，我就得杀了你啦。”
申玉颓从未叹过如此多的气。他认命地掂起了酒壶，也不顾仪态，拎壶就喝。
沈谛心满意足，瞧着酒液顺着那白皙的脖颈落进衣襟里，浸透一片诱人的春色。
她想起今日早间这人推开了她的棺材盖，电光火石间她的匕首已经搁在他的脖间，他还不管不顾地靠近，想要把她捞出来。
“你得活下来。”申玉颓嗓音好听，但不至于蛊惑人心。
她不信他有那么好心，冷脸叫他滚。
“我有事求你。”申玉颓这样一说，她反而放下了心，翻出了棺材。
一瞬间，腐臭的气息滚滚而出，申玉颓的面色一变。
“洗澡。”他说。
“你不是有事要求我吗？你亲自给我洗。”她作无赖地痞笑色。
“好。”
“……”
“不光洗澡，还要给我把所有的衣物洗干净了！”
“好。”
“就连屋子！这地，这床榻，连这老萨满都给我洗干净了！”
“……好。”
而后沈谛只记得那一双被热气蒸得白里透红的脸，一双想看又不敢看的眼，以及他无奈的叹气声。
“好。”
一场澡洗下来，沈谛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盯着申玉颓的脸看，似乎想看出什么来。她半点不害臊，她想见一见美人恼羞成怒的模样，却没想申玉颓越洗越自在。
“低头。”
稍烫的水从头顶淋下，沈谛才闭上了眼，合起眼来脑海里都是那一双挽起衣袖来的半遮半掩的白手臂。
“抬手。”
“转过去。”
“脚抬起来。”
沈谛洗完澡神清气爽地出门时，申玉颓正将她换下来的脏衣物泡进水里，居然也没有半句怨言，活脱脱地贤妻良母模样。
“你求我什么事？”
“让我去会盟。”
沈谛答应了。她十分欣赏能屈能伸的美人，能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大美人是稀世之宝。眼下就算是她说要他献身，这家伙也会眼都不眨的答应。沈谛笑，原来她也有心甘情愿被人算计的时候，到底还是太子殿下会伺候人。
思忖着，目光就落在了申玉颓拎酒壶的手指上，骨骼与血肉的完美弧度真是动人心魄的漂亮！
她就这么瞧着，直到亭外传来声声军鼓擂动声，一支箭矢破空穿透草席擦过沈谛的发鬓，直直射进亭柱子里！
申玉颓提壶的手一顿，沈谛似是不察觉，如同好事之徒惋惜道：“只管喝，别怕。”
亭外喊打喊杀声震天而来，灰尘扬起，人人心神激荡。刀剑兵戈相接，马蹄踏地连桌上的酒杯都震倒，旌旗风声呼啸！
这一方小亭子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混混沌沌，晃晃荡荡，连烛火都飘摇！偏偏其间的两人动都没动一下，恍若在自家廊下小憩。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从桌底下爬出来个鬼一般的人，爬过的地上都是粘稠的血迹，打破了平静的局面。
“别叫。”沈谛一脚踩住了挣扎往前爬的阿古杉·月牙，十分好心地解答道：“是我的兵杀来了……从你的狄夷大营杀来的。”
阿古杉·月牙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下去了，她咬着牙死死地瞪着沈谛，就好像沈谛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
沈谛歪头不解道：“你装什么装？今日鸿门宴你不也心知肚明？是你心存侥幸，种雪剑死了，死在你的大营里，死在你的手下，你居然觉得我能饶了你！”
阿古杉·月牙吚吚呜呜地吼着，嘴里的血泉涌喷出，沈谛啧了一声。
“别叫，死的太快可不行。哦是不是惦记你那刚出生的孩子？放心！我保证你给狄夷留的种，我会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教他如何做一个优秀的傀儡首领。”
阿古杉·月牙的眼中露出悲凉的神色。沈谛却不打算放过她。
“关于这件事，你猜我什么时候开始打算的？哈——从我见着你的第一面！你那一双利欲熏心的眼让人过目不忘，我当时就想一定要有人给继承下去！怎么？躲什么？你不是知道的吗……我是女人啊！我是最清楚女人的价值，也是最清楚……该怎么样彻彻底底地杀死一个女人。”
沈谛的残忍在这一刻展现的淋漓尽致。
“叮”。申玉颓搁下了酒壶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他此刻深深觉得沈谛她一定是不爱种雪剑的。她看起来嚣张跋扈，灭绝人性，可是在他眼中却都是在诉说自己的痛苦，她不食不寝，不善待自己，连对自己都狠得酸涩。一个心中有爱的人，应当是温暖的，而非这般冰凉刺骨的。
他还是想问，到底是谁能够做她的剑鞘？
亭外的草席猛地被掀开，谢共影提着安格的后领闯了进来。安格酒全醒了，他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中原人果然狡诈无耻！”
谢共影狠狠给了他一脚，又扯了块布给他嘴堵了个牢实。
“禀告将军，不惹亭已然被我方将士全部包围，将军安心在此！”
“战况如何？”
谢共影眼里射出两道精光，道：“我方如有神助，狄夷不堪一击！眼下狄夷已经大溃，鹰花副将正在清灭余孽！”
自去年来，这事他打得最顺遂的一仗！这般想着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了沈谛身上，感慨道：“大将军，你果然是天意所归！你在，我军便是天兵！”
“可我杀了老白。”
谢共影一愣，而后嚅嗫着说：“两码事……一码归一码。”
亭子草席又是一动，一个被血淋透的铁人跪地朝沈谛行礼，神色激动。
“将军！狄夷大营已被我军占领！回程路上，我同鹰花副将双面夹击将外面的十万狄夷大军扫了个干净！”
陈常盔甲刀剑血尤腥热，他激动得无以言表，却见沈谛十分沉静，便又高声重复道：
“将军！狄夷被我们打跑！打散了！这十多年的战争终于看见头了！”他眼中热切。
沈谛这才抬眼看来，幽幽一句：“你真觉得狄夷三十万大军都在这里了吗？”她腿一抬踹出去个东西，陈常这才看见沈谛脚下奄奄一息的阿古杉·月牙。
“阿古杉·月牙。”沈谛念道，脚尖踏在了阿古杉·月牙的肩胛骨上，“能当上首领的人会不留后手吗？不惹亭十万狄夷军，留守营内又十万，还有十万大军呢？早就跑进了镇北城了！镇北城易守难攻，十万又生十万，这仗你想停？痴心妄想！”
脚下的阿古杉·月牙痴痴干笑了两声，印证了沈谛的猜想。她的血都流干流尽了，面色灰白。
这时，靖华英和林镜也到了不惹亭，众人聚齐。
“把帘子掀开，我们先解决一件小事。”沈谛风轻云淡地吩咐。
草席被破开扔出去，小小的一座亭子露出了全貌。堆积的狄夷大将尸首被踹出了亭外，惊动了围在外圈的马匹，躁动被迅速安抚，一具具狄夷将士尸首被拖到了最外围，所有人的目光顺着尸首向后都聚集在亭子里，准确的说，是聚集在沈谛的身上。
她衣上的斑斑血迹，手里雪亮的一封剑，脚下踩着的敌首……大抵今夜过后，所有人望她如望神灵。
沈谛的目光却落在了亭外一群狄夷人的身上。这群狄夷人个个被绑得如同待宰狗彘，跪在自家将领血泡软的泥里，脖颈上都架着把长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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