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死人……沈谛也能对他念念不忘至此？为他建庙祈福，为他不寝不食，还要作法求他转死回生……她是那等糊涂昏心的情种吗？鬼都不信！
申玉颓伸手直直地推开了棺材盖。
沉重而粘稠的一声木质吱呀声，申玉颓的心忽然狂跳了起来。某一个短暂的时刻，他还以为会看见沈谛躺在棺材，一脸坏笑地等着他。
然而并没有，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腐尸的恶臭并不浓，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熏死人的檀香，申玉颓点燃火折子，顺势瞧见了自己沾染了大片香灰的衣角，玄衣被染得白一块灰一块。他抬眉望去，棺材里腐烂的头颅，黑洞洞的两个眼洞正瞧着他。他恍惚了一下，不怪得沈谛不愿相信，种雪剑那样一个大活人就变成了这副了无生机的骨与肉。
棺材里泛出诡异的香味，那是腐尸臭和檀香混合在一起后发出来的刺激气味。整座棺材是用了上好的楠木，半点血都渗不出去。于是头颅露出森白的牙在血汤里沉沉浮浮，腐烂的皮肉随着浮动，大片大片的黑发缠绕其中。
方才的咔嚓咔嚓声就是血中冰碴碰撞、冰块融化的声音。
申玉颓被熏得眼疼，生生落了一滴泪。他一掌把棺材盖给合上，香灰惊扰浮起，乍一看竟像个人形朝着他的面扑来，沈申玉颓侧身一躲。
电光火石之间，外面传来孩子的哭啼，声音之大吵得人耳朵生疼。也是这时，沈谛的询问声就在帐外。
“夜深了，怎么抱着孩子出来了？”
沈谛满身药味，端着个热气腾腾的茶壶，药的苦涩气息顺着热气蔓延开来。
“我方才来找你。”申玉颓掀开门帘出来，“银沱不放心就跟着过来，也不过眨眼功夫就等到你了。你这是去哪儿了？”
沈谛似是半点不觉得申玉颓私自进入她的营帐有何不对，她大大方方地示意手里的茶壶，道：“去找李老大夫要了些驱寒的汤药，我喝过了，给你带了点。先喝下去，等会与我去牵马。”那瓷白青花双鱼的圆茶壶小小一个递在半空，申玉颓扫了一眼没动。
“不敢？怕我给你也喂一杯毒酒？”
沈谛笑意绵绵，她的目光轻轻落在申玉颓的脸上，落在他如玉色脸庞上一道湿湿的泪痕，落在泛红的眼角，慢慢向下落在他玄色衣裳上残留的香灰上。
申玉颓也在看沈谛，看她被夜里寒气浸潮的衣衫，看她脖颈上浅浅的一刀白疤，看她绵绵笑意中隐藏极妙的杀意。
他接过了茶壶，并没有急得动。
沈谛转身吩咐银沱道：“你先带着孩子回去吧，夜里风凉别吸了冷风生病。”而后推着申玉颓进了营帐。
银沱看起来还有话要说，还没开口沈谛又掀开门帘探出身来。
“对了，记得把我那两个守门小卒平安无事地送回来，我平日里还很喜欢听他们俩在门口天南西北的闲扯。”
银沱霎时间惊出了一身汗。
沈谛笑里藏针道：“还不走？”
“去吧，不用担心。”帐内传来申玉颓不急不缓的声音。
银沱这才抱着孩子离开，沈谛满意地放下了门帘，帐内已经点上了灯火，申玉颓立在桌前，吹灭了火折子。
沈谛抱着双臂好以整暇地欣赏着这幅美人点灯图，她不正经调笑道：“我一向觉得美人就应当沐浴在明媚的春光里，眉眼开怀地大笑，才能算的上是美而自知的绝色。而如今灯下见美人，才觉得真绝色哪怕是眉眼俱沉默，都是远远就透着一股赏心悦目的美来。”
申玉颓唇角扬起一抹笑，心神不在意。他轻轻点了点茶壶嘴，热意顺着指尖弥漫上来。
“你打开看过了？”沈谛脚下一踢，黄土中露出一点香灰的青白。
“看过。”
“你哭了。”沈谛一步步走近，近得不能再近。
申玉颓鼻尖是她身上的苦涩药香，他们的距离近得呼吸相闻，近得能看清她瞳孔中倒影着自己的脸，能看见她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了他的左眼下，而后缓慢地往下、往下划去，仿佛一滴泪流淌至下颚。
“你哭了。”沈谛声低不可闻，“这滴为雪剑而流的泪，今夜救了你一命。”
她撤开一步，拍去申玉颓肩上的香檀灰。
“看便看吧，你这灰落在肩上倒像是有人拍了拍你。”
申玉颓顺着肩上的力道呼出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刚刚连呼吸都忘了。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发麻的指尖，嘴角勾起了真心实意的笑，伸手牵起了桌上的茶壶。
“不怕我给你下毒了？”
“毒药也喝得。”
申玉颓不顾的什么太子礼仪，目光直直盯着沈谛，大大灌下一口药，缓缓抹去了殷红唇上的药汁。他想，若这真是毒药，今夜与她共死也算死得其所。
沈谛看着他喝下一口，笑了下。她从床边的包袱里掀出一套雾蓝山青的衣裙，朝着申玉颓示意：“末将要更衣了，还请殿下举步帐外。”
“今夜要见何人？”
“只见殿下。”
“那本殿下伺候你更衣。”申玉颓大言不惭，伸手就来解沈谛腰带。
沈谛差些以为申玉颓灌下去的是酒，直到闻见他身上与她如出一辙的药香。
申玉颓利落地抽出沈谛的腰带，还没等她反应。
“殿下……”
沈谛往后退了一步。
纯白的祥云束腰被申玉颓举起，蒙在了自己的眼上，脑后一转系了个结。
“是你说此行长白是为了娶我，是你先招惹的我，如今怕了？”
申玉颓眼前一片漆黑，越是看不见越是听得清楚，他听见了沈谛的呼吸一滞，像是笑了。
“那就请殿下为本将军更衣吧。”
她分明就是笑了。
申玉颓到底是皇家养出来的矜贵人物，举止有礼不失分寸，能提出女子更衣已经是他最大的鲁莽了。但到底从未干过这种事，难免笨手笨脚。
“殿下，不摸摸我吗？”沈谛摊平双手，“胸前第二个系带似乎系成了死结。”
“没有。”申玉颓丝毫不上当，而后还补了一句，“你应当多吃些。”她病得厉害，人也瘦得厉害。也就这几日养回了些肉，面色也红润了些。
但落在沈谛耳里全然都是嫌弃，她嘿嘿一笑，“你摸摸看不就知道有没有肉了，怎么？殿下如今怕了？”
“怕了。”申玉颓为她抚平肩上褶皱，想了想又给沈谛披上了自己的外袍，才取下眼上的带子。
方才黑暗中，申玉颓幻象了下等会儿会看见怎样的沈谛，她不长穿女子衣裙，若是她问起来好不好看，要怎么回答她。但睁开眼到底还是嘴上笨了一下。
“好看。”他说。
然而沈谛并没有问，她能为他新换一件衣服，已经是难得。但……着实是好看。
“你不冷？”沈谛示意肩上的外袍，“我可不穿，我有你的好看就够了。”
“披着吧。”申玉颓脚下一错，快步走出了营帐。
沈谛跟着出了营帐，人已经不见了影子。她啧啧称奇。
“呦！你们俩什么时候回来的？”
门口两位脸憋得通红的守门小卒听见这话齐齐一个哆嗦。
“禀将军，回来有一会儿了！”
“听见什么不该听的了？”
“禀将军，我们俩耳神都不好！”
沈谛点头，还没走开多远身后炸开了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她没敢回头。
镇北城建立在山脉垭口，城墙极高，是最易守难攻的城池之一。自从狄夷被打退城中，城墙上连夜灯火，守城士兵严阵以待，大有据城死守的架势。连着警惕了半个月，这群人终于扛不住了，知道沈谛是准备耗死他们，整日整夜地在城墙上骂娘。
邗朝大军就在这骂娘声中，把麦田开辟到了镇北城的城门外不远处。他们骂娘，他们就种粮，骂一次种一颗，作无声的侮辱。到时候外面收麦，城里饿死收尸。
沈谛与申玉颓走进新开辟的麦埂上，一拐进了山，顺着山路隐秘地左绕右绕。今夜没有月亮，山林间也是一片黑，雕呺不时哀嚎一声。
“要不要牵手？”沈谛问了一句，身后人也不回话，只是下一刻她的手被牢牢抓住，滚烫的手心覆盖在她温凉的手上，十指相扣拽都拽不脱。
申玉颓记着沈谛的每一次拐弯，他瞧着她不回头的背影，似是极其信任他。
“你还要绕多久？”
如果是想在无人处杀了他，那这里应该算得上深山老林、人迹罕见了。
“别怕。”
申玉颓手心里的本来凉得瘆人的手被捂得有些热了。这条路这么长，黑得不见月光，他想着等会杀了沈谛，自己也要走这般黑的路，忽然觉得十分无趣。
“到了。”
沈谛站住了脚。申玉颓的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匕首。
“将军！”
左下方的灌木草丛一阵抖动，“啵”的从里面钻出来个黑脑袋。那脑袋左摇右摆，露出大白牙嘎嘎乐。
“将军！你终于来了！”
“陈常！”沈谛松开了手上前去，申玉颓愣在原地片刻，攥紧了拳头跟上。
灌木被掀开，露出个明亮的入口，火把聚集照亮了一小片林间。
“将军快下来！”
沈谛与申玉颓齐齐跳下地道，林间又恢复了漆黑，雕呺一鸣，寂静得似乎无人来过。
“什么时候挖通的？”
“三天前的夜里，他娘的挖的太巧了，直接挖到了城北一户人家的猪圈里，掏了一夜的粪水！”陈常嗅了嗅自己身上，“可臭着呢！不过也巧，挖到猪圈里就没人注意着，谁也想不到咱们能从猪圈里钻出来个十万人！”
地道里宽敞明亮，微微的风自其中穿过，每个十步就有一岗。此时正逢宵夜时刻，不时能见到一个吃得满嘴油的士卒，个个见到沈谛先是不敢置信地瞪大眼而后猛地起身擦嘴，口齿不清地喊：
“将将军！”
陈常没眼看：“瞧你们那些出息！”
众人一片和谐，完全忘记了跟在沈谛身后的太子殿下，申玉颓的脸色也越发难看。他本想趁着夜黑风高把沈谛给除去，眼下到像是他中了沈谛的诡计。此处沈谛若是想活埋了他，他连反抗都反抗不了。
那看来只能……用这个法子了。
沈谛正是和人说着话，忽然感觉肩上轻轻一靠，抬眼望去是一脸虚弱模样的申玉颓。
申玉颓抚摸着额角，轻蹙眉头：“我头好晕。”
“你头晕？”沈谛一脸不信，“上个月洗冷水澡吹冷风还睡青石板的人下个洞头晕？”
“诶！将军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陈常许久没见沈谛，异常兴奋，话说个不停。“这洞可邪乎了，我手下也有几个体格倍好的士兵一到这地下就头昏眼花，出了洞就好了。兴许太子殿下也是这样。”
沈谛似乎也听说过这样的病症，她半信半疑道：“行了，那赶紧带路出去。”
“好，将军，殿下请跟我来！”
陈常举着一柄火把走在前，沈谛在中间，申玉颓跟在最后，三人在潮湿的地道中左拐右绕，路过一处积水的凹宕时，沈谛被身后的动静惊得眼皮一跳。
“哎呀！”申玉颓一脸郁色地站在水凼中，他幽怨地看向沈谛，“鞋湿了……你都不牵着我一点。”
或许是地道深处光纤昏暗，沈谛并没有看清申玉颓的脸，她只觉得这人今夜格外得脆弱，脆弱得古怪。
申玉颓伸出手来，白皙的手指在暗处泛着如玉的光泽，指甲修剪得圆润洁白，指腹柔软。
沈谛：……就摸一下。
等她牵着申玉颓的手走了一会儿，身后又传来一声不大开怀的叹气。
申玉颓委屈地抬眼瞟了沈谛：“我的脚没有知觉了。白日里带孩子本就累，你也不心疼心疼我？”
陈常闻言大惊失色：“孩子！”他才走一个月儿孩子都出来了！
“林镜的。”沈谛言简意赅。
“哦哦哦。”陈常陷入了沉默之中。
“陈常你先走，我和太子殿下说些话。”
地道里每十步壁上就架着一只火把，陈常走后，两人面对面站着互相揣测对方的心思。
申玉颓手腕向后，已经摸上了腰间的匕首。沈谛一步步靠近他，显然是对他动了杀心。这一刻申玉颓突然感到一丝的悲凉，大抵是因为在这地道中若是他动手杀了沈谛，自己也怕是出不去了。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暴风中文(m.baofengzw.com)剔银灯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