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谛松了一口气。
“那明明是宠幸，是他自己没本事，揽不住将军的心！怎么能怪将军？”
“你！”沈谛再一次被身边人用词之大胆惊愕到。
陈常咋舌：“女人啊。”他往靖华英身后瞅了瞅，露出不怀好意的笑，“鹰花副将你看看你身后是谁？”
“谁？就算是太子来也无所谓，我才不怕他！”靖华英转过身，而后狠狠僵住了。
谢全抱着小艾诺站在不远处，对于靖华英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纵然好脾气也觉得胸口憋闷，阴阳怪气道：“想来鹰花副将对我谢某也是宠幸罢了。”说完一甩袖子离开。
靖华英瞬间炸了毛，手忙脚乱地跟上去。
“不是，小难你听我解释！你和人太子比什么啊！不是不是！你比他强百倍千倍！”
沈谛拄着拐，陈常捂着暖炉，继续在军中闲逛。
沈谛：“忽然觉得心情好点了。”
陈常：“要不去咱们去看看李世安种的田，顺便瞧一瞧太子殿下？”
“什么顺便？记住，咱们去就只是为了看田地。”
“将军英名！”
两人绕过正在修缮的镇北城门，鬼鬼祟祟绕到了麦田外围，远远就见着一群黝黑汉子中间那位几乎白得发光的人。风吹过麦浪，摇摇晃晃发出簌簌的声响。那白得发光的矜贵人物正在认真——择菜。
沈谛把拐杖插进泥地里，寻了个巧巧能听见众人说话声的隐蔽处，席地而坐。陈常也不多嘴感叹一声，坐在沈谛身旁。
“将……”陈常刚说一个字。
“嘘！”沈谛打断他低声道，“瞎子的耳朵最是灵敏，别让他知道我们来这儿。”
陈常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忍了忍，没开口问——可是将军，咱们不是来看李世安种田的吗？
微风过处，新翻过的泥土气息在空中弥散，日光极好，白云生烟。
申玉颓并没有穿他那些华贵的袍子，只是一身黑麻布粗衣坐在田埂上，泥土已经糊上了他的衣角，他却丝毫不察觉。这时有人抱着一大堆蔓菁菜“呼啦啦”倒在了他身边，申玉颓略微瑟缩了下，仰起头不在意地笑笑。
“殿下累了吗？累得话就去歇歇吧。”
“不累，我干得不过都是些懒活。”
申玉颓摸索着抽出一把蔓菁菜，原本白皙的双手早已被泥水糊得脏污，他熟稔地掐去不能吃的枯死叶子，将蔓菁叶和根茎揪断，利落地将择好的菜垒在一旁，眼下一旁都已经垒了齐人头高的两堆。
沈谛的目光落在申玉颓的指尖，他是娇生惯养的太子殿下，那双手持剑驾马、提笔翻书唯独没有择过菜干过农活。
“你说，他到底图的是什么？”沈谛皱眉。
五十万大军的虎符已经在他手上，五十万大军之中他的地位仅次于她之下，此番在众人面前放低姿态作秀，难不成是想要坐到她头顶上不成？他又不是个蠢货，难道不知道虎符只是个障眼法，在军中想要得到实权不还是得讨好她沈大将军！前日送她个玉狮子还以为是他开窍了呢，眼下看来还是得敲打敲打。
“将军，您接着看就知道了。”陈常压低了声音。
沈谛收回拐杖，又耐下性子蹲坐在地上。
恰巧这时，军营中的伙夫赶着驴车过来，吆喝着：“开饭！开饭了！”
田埂路窄，不少坑坑洼洼，驴车过不来，众人只能陆陆续续到车前排队拿碗领吃食。沈谛瞧见申玉颓摇摇晃晃地起身，也不急着过去，慢悠悠地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他唤了一声银沱，无人回应。
这时申玉颓才露出一抹苦笑，沾满泥土的手僵持在半空中不知所措，他孤零零地站在田埂处，半晌后像是和什么赌气般不管不顾地迈出去一步。
“殿下殿下！您别动！”
从田埂上快步跳过来个人，一把扶住申玉颓的胳膊，居然是李世安。
李世安满手的泥，见申玉颓站稳之后，又匆匆收回了手，还不好意思地瞟了一眼申玉颓衣袖上的泥掌印。
申玉颓听出了来人，道：“李世安，你去吃饭吧，不用管我。”
“诶殿下说什么话呢！来，您伸手。”李世安憨厚地笑笑，他掏出怀中的水壶，“我这还有些水，您洗洗手待会我给您拿吃食来！”
申玉颓顿了顿伸出手，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其他感官却格外清晰。沾满泥土的沉重手指慢慢被水冲刷干净，水声就在身前，他甚至能感觉到溅落的水珠打在他衣角的轻微触动。申玉颓搓洗了两下手掌，凉丝丝的清爽之意顺着指尖往上，冲淡了他心头的燥热不安。
“多谢。”申玉颓轻微地舒了一口气。
“谢啥？殿下折煞我了！”李世安想起什么一拍脑袋，“哦殿下你等等我这就去取饭食来！”他还没转过身，就有人已经端了饭食递了过来。
“殿下，今日伙房换了伙食，烧了肉来！这一碗肉挑得大块，您尝尝！”
“殿下这几日您和我们一同劳作，您干的活我们都有目共睹，可您吃得也太少了！”
“就是，殿下您还伤着，不多吃点怎么把眼……嘶踩我干嘛！”
申玉颓似是没听到，他接过碗筷道了声谢。
“诸位莫要拘束，赶紧用饭，下午还有大把的活要干！”
“好，既然殿下都发话了，都别绷着了！”
众人席地而坐不再顾忌，申玉颓也随大流坐下，不多时围在他身侧的人越来越多。在一群狼吞虎咽的老爷们中间，申玉颓这个贵公子的吃相独树一帜，一举一动都赏心悦目。
按照沈谛多年参加宫宴的经验来说，过于端庄的用餐仪态通常都会让人觉得是饭菜难以下咽，但偏偏申玉颓的仪态恰到好处，他的细嚼慢咽不做作反而像是确确实实在品尝什么美味佳肴！
但——沈谛吃了七八年伙食房的饭菜，她能不知道那玩意儿好不好吃！伙食房的那群家伙，简直就像是没有味觉一样，放盐像下雪，豆腐能炒成臭的，烧个鱼端上来时还在锅里游呢！
沈谛已经看到不少老少爷们吃一口饭看一眼申玉颓——他们简直是在拿申玉颓下饭！
就连沈谛旁边的陈常都疑惑道：“殿下吃得那碗是格外香些吗？”
沈谛思忖：“说不定今天伙夫营的盐用完了，去！搞两碗来！”
片刻后，沈谛和陈常灌了两大壶水，才把齁咸的饭菜压进嗓子眼里去。
沈谛：“不是我说做饭的赵老兵这手艺还真是十年如一日啊！”
陈常：“回将军，现在是赵老兵的儿子接勺了。”
沈谛：“家传没丢！”
吃完午饭，众人小憩，陆陆续续睡去，田间安静得只能听见风拂过草尖的簌簌声。申玉颓也不矫情在田间地头靠着块石头休息。越是粗糙的衣裳越是能衬得他肤如暖玉，唇红齿白，如今坐在田间地头，自有一派胜人的风流韵文。不像是来种地的，反倒像是落难的仙君来历劫。
“走吧。”沈谛筑起拐杖离开。
陈常连忙跟上。
“将军咱这就离开啦？不再看看？”
“不看了，再看就要被美色迷惑了。”
“那咱这是要去哪里？”
“去雁荡山。”
雁荡山依旧是那座山，蓊蓊郁郁都是树，哪怕现下是正晌午，上山的小路都不见天光，是以走在林中总觉得有一股凉意。胡兰坍台修建在半山腰，上山的白石台阶已经修了七百阶，回身望去好似一条不见头的玉带。
每一次登上雁荡山沈谛就会想起了南淮城的西山，那次她也是一步步爬上台阶，为种雪剑。时过境迁，未曾想到还要为他在爬一次。不过，快了，乌珠乐说最迟下月十五就能让她见着他。
下月十五，月圆，人圆！
陈常被她打发走，沈谛一个人拄着拐，拐杖一下又一下敲在台阶上，她一瘸一拐的背影沉闷而执拗。
整座雁荡山在沈谛的命令下简直如一处禁地，没有人敢随意触碰她的禁忌，修建台阶的工人一完成工程就往山下赶，这军中无人不知沈大将军对已逝的青云副将有多魔怔！
唯独乌珠乐一家老小得了沈谛的命令，居住在胡兰坍台旁边临时搭建的小木屋中。乌珠乐的大儿子乐山见到有人过来立刻放下怀中的大冰块，提起一旁的铁锹呵斥道：
“来者何人！不知道这里不准一般人来吗！”
沈谛抬眼望去，他立刻僵住了脊梁，迟疑道：“将、将军？”
“是我。”沈谛的目光看向地上的冰块，这林中树木茂盛，地面上不免有枯枝落叶，那透明晶莹的冰块已经沾染了枯叶松末，显出可怜的融化模样来。她的目光陡然凌厉了些。
“将军……我是正要去给镇北大将军换冰块……”乐山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阿爹！”从远处的小木屋里奔出来个小女孩，蹦蹦跳跳的，扎着精致的小辫子，一头扑进乐山的怀里。
乐山立刻变了脸色，将孩子往自己身后藏去，忙道：“将将军！孩子不懂事冲撞了您！”转头又压着小女孩的肩膀往下，“快！给将军跪下赔罪！”
沈谛瞧着被自家父亲的言行举止吓到蓄泪的小女孩，父女两不知所措地趴伏在地上，向沈谛乞求着不知所谓的原谅。
他们怕她。
沈谛抬眼，她透过万千树叶缝隙间落下的无数道天光，准确无误地望向了胡兰坍台内的那一具朱红棺材。朱红棺材周围围住了无数的冰块，晶莹剔透的冰慢慢融化在台子上滴出了一些许的水凼，像是置放了许多年的镜子。
不怕她的人却不知道去哪里了？
“将军！请您饶恕……将军？”
乐山急得心如火烧，大着胆子地抬起头，却发现面前早就空无一人，只是在枯枝落叶覆盖的绵软地面上留下了一根坚硬粗糙的拐杖。
他转身，看见一个一瘸一拐的背影，固执往胡兰坍上爬去，无言之中他感受到了那背影透露出来的悲哀到绝望的气息。
“阿爹？”
“嘘！回家去。”乐山哄回了女儿。他低头捡起冰块，拂去冰块上的脏污，忽然沉默静止了下来。
他很久之前就曾听闻沈谛的大名，那样厉害的一个人物，如今看来数不出来的可怜。被驱赶到雁荡山上的这些日子，他一开始还在辱骂沈谛的疯狂昏庸，直到后来他打开了那一具朱红棺材。
好骇人的一幕！棺材里不是人，是枯骨，是腐肉，是脏乱打结的发，是一个漂浮在血水中的头颅！那已经不能说是人了，是被分尸分食的肉。
他足足做了半个月的恶梦！
后来他才知道为什么沈大将军如此混不吝，发疯一般想要复活青云副将——没有一个人能在看见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变成这样时还能保持理智！如若他是沈大将军，莫说是狄夷就算是镇北城都会被他屠个干净！
彼时，沈谛已经踏进了胡兰坍台中，水迹慢慢浸湿了她的鞋尖，像是一双冰凉的手擦去她鞋上的泥土。
胡兰坍台渗出来的寒意刺骨，如此这般还是能在重重檀香之下闻见一丝腐臭气味。低沉古怪的转经声从角落里传来，乌珠乐和她的女儿盘坐在黑暗处不断地转动着经筒，皱纹凹凸的脸上是疲惫之色。
沈谛抚摸着朱红的棺材，她不敢打断乌珠乐的诵经声，她只是抬头看向那座被偷回来、被架得高高的千手观音菩萨，金子所铸的眉眼居高临下地看来，它的面前没摆蒲团，沈谛不让。它只需要保佑面前的这一个人就好，保佑他能够回来，能够完好无缺地回来。
沈谛从腰间解开一个香囊，那香囊甘青绣着一朵祥云，祥云之下绣着小篆的“平安”二字，沈谛摩挲了两下，将香囊挂在了朱红棺材的拐角。
雪剑，你得回来。你不回来，我心不安。
沈谛再一次望向了半空中的菩萨，眼神凌厉了许多——保佑他回来，若是求神拜佛无用，这世间将再不许建庙修观！
沈谛深吸一口气，即要离去。踏出胡兰坍台的一瞬间，不止从何处落下的光头透过冰块折到她的眼上，鬼使神差的她回首看了一眼。
便是这一眼，让她愣在了原地。
晶莹剔透的冰块倒映着整座胡兰坍台，她的倒影也在其中。而在这无数繁杂的光影里，她看见自己的背后站着一个虚无的人影，像是冰块的缥缈冷气突然模糊了视线。
沈谛不敢回望，她颤抖着开口：“种……”
人影忽然消散，一如她失了声。
种雪剑！种雪剑！
沈谛猛地转身。
眼前是蓊郁的林木，不知何处起的风越来越近，林间响起簌簌的声音，越来越近，忽地扑了她满面的风，携带着林间清香，摇响了胡兰坍台的风铃。
一如故人与她相拥，沈谛于是满心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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