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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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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沈谛勉强算是安慰好了申玉颓,那边立刻有人来报——乌珠乐求见!

沈谛在军营内接见了乌珠乐,这些日子她常常站在雁荡山下仰头看,一天一天数着日子。终于盼到了今天。种雪剑,欢迎回来!

乌珠乐的头发白透了,她穿得黑灰寡淡,更显老态。

“将军,一切大成,今夜钉棺,只待三日后晨时举办仪式。”

沈谛的心陡然跳得飞快,她咬了咬舌尖才压住溢出来的惊喜笑声。

“好!今夜我亲自来钉棺!”

她是如此的高兴,以至于夜色降临月上中天之时,她望着雁荡山笑出声来。她带的人不多,更多人都是守在山腰,连靖华英也都是站在胡兰坍台外。申玉颓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也非要坚持上雁荡山,他跟着沈谛进入了八角观中,沉默地依靠在角落。

整个八角观内就只有乌珠乐、沈谛和申玉颓三人,随着时辰临近,乌珠乐的诵经声越发急促,而沈谛也拈起了钉子。

“申玉颓。”沈谛的声音有些急。

“怎么了?”申玉颓伸出手摸索着过来。

“你拿着。”

冰凉的质感触碰到申玉颓的手,他接过那重物摸索了几下,原来是锤子。

“我现在手抖得厉害,我砸不准钉子,你帮帮我。”

申玉颓脚步狠狠一顿。

他从来没有见过沈谛如此失态的一面,即便看不见光是听着就能想象出她脆弱而温和神色,眉头是轻轻蹙着,眼里是细细碎碎的光。

“好。”申玉颓嘴中苦得厉害。他也不知道他一个瞎子该如何钉钉子,但他知道拒绝不了她。

申玉颓摸索到沈谛钉了一半的钉子,高高举起了锤子。

沈谛望向高位上的菩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话也多了起来,絮絮叨叨。

“我昨夜还梦见了雪剑,他和我说好黑。我告诉他不要怕黑,太阳快出来了。我好久不曾梦见他了。我愧疚,他在我身边根本没有享到什么福。他却说在将军身边就是享福。你说,他是不是快要回来了?”

锤子重重砸落在申玉颓的手背上,几乎能听见骨骼的脆响。他却笑道:“是,快回来了。”

“我方才将那平安香囊放进了棺材里,希望他出来时能带上。”

“一定能带上。”

申玉颓一下又一下落锤,一个眼盲的人如何能钉钉子?等到沈谛回过神来,他的右手已经鲜血淋漓。

“我能砸,你不要管。”他坚持道。

“还是说,你怕我的血脏了他的棺材?”

“你说什么呢?”沈谛夺过锤子,“你不疼吗?”

申玉颓被推到一旁,他低声道:“疼,太疼了。”这颗心都疼得麻木了……他忽然记起希望种雪剑活过来,只有他活过来,沈谛才不会一直想着他。否则,活人是永远不可能比得过死人的。

一下又一下,钉棺的声音沉闷又清脆,足足十六根铜钉沈谛钉得虎口挣裂。

她却异常快乐,不肯离开胡兰坍台半步。

就这样沈谛在雁荡山上守了三天两夜,谁劝都不下山。最后一夜,她终于困顿得撑不住了,望着天边的月亮都冒出了重影。

“申玉颓,等到种雪剑回来我们就启程回大京。”

申玉颓听着沈谛嘟嘟囔囔的话心下一软,他摸索着牵起沈谛的手,“明日就要看见他了,不如下山好好洗漱休息一晚,说不定你一觉起来一睁眼就能看见他站在床边。”

“真的?”沈谛的嗓音用欣喜若狂也不为过。

申玉颓哄孩子般淡笑道:“真的!”

于是,两人依偎着下了雁荡山。

站在沈谛营帐前,申玉颓也不松开沈谛的手,问道:“今夜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你好好休息。”

“其实……”申玉颓的话还没有说完,沈谛就进了营帐。

申玉颓落寞地笑笑。

其实他是把今夜当做两人最后一夜来看的。他本不信起死回生之术,但看见沈谛实在开心便愿意信一信。若是种雪剑真的能回来,种雪剑那么爱你……沈谛你真的爱我吗?为何爱我却看不见我的伤口?看不见我缠着纱布的手?看不见我瞎了眼寸步难行?

沈谛,你的心神都飞走了。

夜色厚重,沈谛也实在是疲惫,很快洗漱干净沉沉睡去。这一觉就睡到了天色将明未明,她忽然被嘈杂声惊醒,一起身靖华英掀开帘子进来。

“发生什么事了!”

靖华英喘气不匀:“牧营和麦营闹了起来,不知从哪里来的流民掺和一起,砸了雁荡山上的胡兰坍台!”

沈谛的脑子嗡鸣一声,她扯住靖华英厉声道:“种雪剑呢!种雪剑有没有事!”

靖华英目露悲哀摇了摇头。

“他们放了一把火,等到山下运水上去已经烧得干净,什么都不……”

“啊!”

从沈谛的营帐中爆发出一声愤怒至极的尖叫,沈谛气得眼中血丝爆裂,右眼血红一片,宛如煞神!

靖华英吓得心神震荡,迟迟不敢出声询问。她眼见着沈谛穿上软甲,提了剑就往外冲去。

“将军您的腿伤不可用劲!”

沈谛什么都听不见,她驾马狂奔至雁荡山,仰头望去山上火光依旧猛烈!什么镇北将军观,什么胡兰坍台全都化为灰烬!

山脚下已经押解了部分罪魁祸首,个个鼻青脸五花大绑。陈常正要上前禀告,被沈谛一把推开!

“将军……”

“滚开!”

沈谛举起刀,眼神阴鸷,她恨毒了这些人!剑一下又一下,人头一个又一个!她重伤未愈,剑也不趁手,砍到最后剑卷刃几乎是砸断人的脖子。她举着刀一下又一下劈,将那人的脖颈砸得只剩下薄薄一层皮,她在泄愤!

“再一再二不再三!你们到底要做什么!你们是要造反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安格!李世安!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沈谛发疯般尖叫!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意!濒于崩溃的边缘!这样恐怖的她还是在第一次看见种雪剑的碎尸时!

所有人大气不敢喘一下!恐惧,只有无边的恐惧!

靖华英使了个眼色,身侧守卫立刻拦住了不远处赶来的安格和李世安。今夜那群流民出现得太过蹊跷,将军此刻怒火中烧冷静不下来,绝不能让她见到安格和李世安,以免酿成错事。

“将军!今夜的事太过古怪,那群流民出现得蹊跷,先是直奔雁荡山后去城中打砸纵火,镇北城中伤亡也不少。这样的做派两边都得罪,恐怕是背后有人挑拨牧营麦营关系啊!”

沈谛缓慢地转过身来,她的右眼血红几乎要滴出血来,令人胆寒地问道:“人呢!”

“谢全已带上人去追了!”

莫说其他人,便是靖华英都在沈谛要吃人的眼神下忍不住战栗。

“将军,您的腿伤……”

她话未说完,面前人已经丢下刀上了雁荡山的台阶。

当初挑选的上好青石板台阶,如今被磕得坑坑洼洼!沈谛的步子很大,腿也痛得厉害。她目光中跳跃着火光,渐渐的天边东方升起来比火光还要亮的朝阳!

沈谛几乎是恶狠狠地瞪了天边升起来的太阳,道:“不!不准!还没到晨时!”撕心裂肺的痛苦让沈谛忍不住想要剖开自己的喉咙尖叫,她忍得气喘咳嗽!

“沈谛!”有人追了上来。

沈谛并不理,她闷着头执迷不悟地爬上一节台阶!

“沈谛!”

“你清醒一点!”申玉颓一把抓住沈谛的衣袂。

“滚开!”沈谛挥手甩开,申玉颓一个踉跄险些滚下台阶。

银沱胆战心惊地扶着自己殿下,他纵然护主,但此刻这样的情形却也骇得不能多言。

“你!沈谛!你好啊!你就这么在乎一个死人!”申玉颓又一次抓住了沈谛的手。

沈谛不回答他,只吼道:“放开!”

“我凭什么放开!这几日你满心满眼都是种雪剑!你口口声声对我说的什么是假的吗!”

两个人在上山的途中争吵起来,这一截台阶恰巧就在山垭处,一转身就是空荡荡的万丈悬崖。两人一个瞎子一个瘸子,一不小心就都完了。银沱急得直跺脚!

“你问我?那我问你怎么就这么巧!你拉着我下山!夜间就有人上山砸了庙宇!申玉颓你要我怎么看你!你到底是不是罪魁祸首!”沈谛回首一把抽出发簪扎在申玉颓的脖子上!血霎时就冒了出来。

“将军!将军!”银沱急得伸手去拦,又因为狭窄台阶不敢用力。

申玉颓也不避,反而上前一步。

“既然如此!你杀了我好了!你不是最能杀人吗!叛徒、俘虏甚至属下想杀就杀了,我不过一个废人你动手啊!”

沈谛也不服软,道:“你以为我不敢吗!”

“诶呀主子!将军!两位大人!”银沱砰的跪倒在地不住磕头,“算是小的求求殿下和将军了!别动手!各退一步吧!求求两位了!”

他磕得砰砰响,不一会儿额头已是冒出血来了。

沈谛凝视着那一双无神的眼睛,山间的晨风刮过她汗涔涔的额发,凉得她一彻。她这才觉得自己有多失态,浑身都疼得厉害。

她垂下了手腕,目光浅浅掠过申玉颓脖颈间的血迹,又看向山脚下无数个昂着脑袋的人,忽觉得浑身发寒,眼眶极热。

申玉颓却继续道:“我竟不知道一个死人居然也能让你失态至此?原来你沈谛也有软肋!你知道为何哪些人不烧粮草却单单烧了你的胡兰坍台吗!因为整个长白关都传遍了!你沈谛为了满足自己的龙阳之癖不惜去杀人就为了复活种雪剑!你是昏聩!他是祸害!”

“啪!”

极其清脆的一声响,沈谛的腕骨都隐隐作痛。她完全没顾忌到身侧便是悬崖,只见申玉颓身形一晃,脚步乱叠往着悬崖外倒去。

“殿下!”

沈谛这一巴掌打得申玉颓满嘴血腥,他咬着牙只觉得心痛得麻木。

天旋地转之间忽然一道微弱的光线引入了他的眼帘!由远及近,由淡至亮,慢慢地……山河青木伴随着蔚蓝天和玫红云霞一同撞入他的眼中!

——造化弄人!他居然在这一刻复明了!

申玉颓的欣喜还没过一刻,立刻被失重感替代。身后是万丈悬崖,他大半个身子已经倒出去了!

“殿下!”银沱连忙拽住他,把人拉了回来。

而申玉颓面前的沈谛却连手都不伸,看都不看一眼转身就往上去。

“沈谛!”申玉颓跪坐在地心脏还在狂跳,他不甘心叫道,“若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也会为我这样吗!”

沈谛的背影执拗向上。

“你有没有想过种雪剑那场梦就是告诉你——不要再强求了。他想死,他想安安生生地闭眼!”

“我不准!”沈谛猛地转过身,“凭什么死的人是他!”

申玉颓满心的话在看见沈谛眼睛时全都咽下,她眼中赤红一片,红色顺着眼角落下,她为种雪剑哭出了血泪!

“种雪剑要是死了,全天下都得给他陪葬!”沈谛嘶哑着嗓子道。

满腔怨意全都消失殆尽,申玉颓忽然好心疼,他心疼她心疼得厉害。别人只道她发疯,可她只是太痛苦了。申玉颓眉眼一松,蔓延上不可抑制的放纵。

“既然你意已决,我不再多言。”

沈谛转身朝着胡兰坍台走去,即便是绝望,她也要自己亲眼去看。

入目是断成两截的镇北将军观牌匾,牌匾上遍布刀剑劈砍痕迹,大火将八角阁楼燃烧殆尽,只剩下个枯黑的木架子。

乌珠乐昏倒在一旁,她身侧躺着位被烧了半身焦黑的汉子,应当是他的儿子。他们一家人狼狈地跪成一团,见了沈谛也不敢哭出声来。

所有人都噤声,不敢抬头看。雁荡山高,水来不及运上来,众人只能用沙土铺盖灭火,明火已经熄灭,但沙土上蒸腾而来的滚烫热意几乎要把人烤熟了。

沈谛红着眼看那被沙土埋了一半颠覆的棺材,大火已将棺材烧得只剩下个角,她伸出手从沙土里捡出半片烧裂开来的琉璃瓦,几步远的距离她眼睁睁看着棺材被余火烧成了碳灰。

那群俘虏不是为了砸胡兰坍台,他们——是奔着种雪剑的棺材来的!

“啊啊啊啊啊!”

极其悲恨的一声喊叫!几乎闻者落泪!

晨时的第一道光落在沈谛颓唐绝望的背影上,她脸上全是泪,摇摇欲坠跪倒在地。

她明白了。

不是谁想要种雪剑死,是天不让他活过来。无论是大雪还是沙尘暴还是如今的暴乱,这老天爷最是知道往哪里戳沈谛才会痛到极致!

沈谛露出一个无言的笑,眼角赤红,她已然濒于疯狂的边缘。

“起来。”有人扶住了她的胳膊。

沈谛一动不动,仿若一块木头。

申玉颓手下用力硬生生将人拽了起来,他闭了闭眼才道:“军中还有大事……”

“大事?”沈谛打断了他的话,抬起一双满是恨意的眼,“我倒是有一件大事算。”

既然老天爷毁坏她在乎的,她便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杀人偿命!

申玉颓还没开口,被沈谛一把掐住脖颈。沈谛的力气极大,如同一个疯子!瞬时申玉颓倒退几步被按进了滚烫的砂石中。

“你做什么!”银沱护主连忙上来要拉开两人。

但他无论如何使劲,甚至都能听见沈谛腕肘错位的声响,但那双掐在申玉颓脖颈上的手丝毫不动,反而越来越紧!

窒息感即刻袭来,申玉颓如玉的脸上浮现出闷红血色,他死死盯着沈谛麻木的神情,在那双决绝的眼睛看不见一丝一毫情绪的起伏。

她是真的想杀了他——在他以为两个人互诉衷肠、互表情意之后。

原来种雪剑真的是她碰不得的逆鳞!

“沈谛!”银沱急得拔出腰间的刀来,“你再不放手我就剁了你的手!”

沈谛丝毫不闻。

就在银沱高高举起刀来时,山路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吼叫:

“大将军!”是靖华英的声音。

沈谛几乎瞬间松手转过身去。

“咳咳咳!”申玉颓立刻翻身避开滚烫的砂石,银沱心疼地扶住自己主子。

沈谛神情怔松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她哑着嗓子:“华英。”

“将军!将军!救救谢全!”那道身影几乎是从台阶上摔过来的,靖华英声音还在颤抖,她扑倒在地抬起头,“谢全被俘虏引入了悬崖,他们在悬崖埋伏,根本就不止几千人!我们的人上不去!谢全要被他们逼得跳崖了。”

沈谛打了个颤栗,全然回过神来了。她匆匆看了一眼身侧的申玉颓,转身朝着靖华英奔去。

申玉颓露出凄然的一抹笑。

“殿下,没事吧?”银沱关心道。

申玉颓揉了揉脖颈,上面赫然一道深紫掐痕。他站起身,冷淡道:“去召集铁浮屠。”

不远处,沈谛扶起靖华英,道:“华英,先起来。”

靖华英脸上都是泪,她摇着头道:“将军,救救谢全,谢全是为了我才如此卖命的……若是他死了……我也不活了!”

她的这一句话如同雷霆霹雳,沈谛只感觉心忽然跳得极快,脱口而出道:“你不能死!华英!我我……”

靖华英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腹部,一只手死死抓住沈谛的衣襟,声音凄苦道:“将军,我只有谢全了……将军啊!”

“你不要激动。”沈谛视线下移落在靖华英的腹部,她迟迟呼出一口气,仿若将全身的热意都带走了!

“我去带他活着回来。”沈谛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你照顾好自己。”

沈谛松开手朝着山下奔去,她忽然觉得浑身痛得厉害,仿若她垂垂老矣。

山脚下,岐山早已备好马匹,陈常带军中的神箭营和轻骑斥候列阵两旁,只待主将发号施令!

“将军!”

沈谛翻身上马,声如寒冰。

“剿灭余孽,不留活口。”

时辰早已过了晨间,今日的日头只露了个面就躲在了乌云后,天光无光,不多时下起了蒙蒙细雨。

沈谛一行人到了俘虏挟持谢全的那座山时,有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沈谛!你个叛国贼!”

“沈谛你和狄夷勾结!你根本不是邗朝的大将军,你是卖国通敌的狗贼!”

沈谛擦去弓箭上的雨滴,拉弓搭箭瞄准了山顶上叫嚣的人。这山不高,她有把握一箭穿喉。

“沈谛!你要杀我们,先杀了他吧!”

叫嚣的人群中被推出来一个苍白面色的人,正是谢全。

沈谛面无表情地收了箭。

山间传来嘲笑大叫,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陈常凑过来道:“将军,已经把山围起来了。”

沈谛点头:“去和他们商议,放了谢全等人。”

片刻之后,派去商议的人被砍成两半从悬崖上扔了下来。

沈谛眉头一跳,握弓的手越发用力。

“我们不要荣华富贵!我们只要——你!沈谛!你是邗朝最大的卖国贼!我们要你赎罪自砍一臂!”

沈谛默不作声,只是眼神越发阴鸷。

“快点做决定!是你的胳膊重要还是谢大人的命重要!要是谢大人一死想来鹰花副将更是悲痛欲绝!”

山崖上,谢全又被往外推了推,脚下碎石砸落。

“不!”身后传来一声呼叫。

靖华英匆匆赶到,随之而来还有整装待发的铁浮屠。沈谛的目光落在轻甲佩剑的申玉颓身上一瞬,而后收回。

“快点啊!胳膊还是命!”山上人等得不耐烦,“这又不是什么难事!给你五个数!”

是不难,谢全在他们手里放不放全凭他们一句话,眼下要她一条胳膊给了,待会儿要她的命是不是还得给啊?

“五。”

沈谛看向靖华英,靖华英的面上呈现出一种茫然无措。

“什么胳膊?什么命?”她问。

“我的胳膊。”沈谛轻声回答,似乎怕吓到了她。

“四!”

靖华英瞪大了眼,从眼中扑簌簌落下几滴泪。她摇了摇头哭道:“不行……将军……”

沈谛移开了视线。

看到谢全的那一秒她忽然想明白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谁?

如果谢全是自愿被缚悬崖上的呢?如果暴动是有人背后谋划的呢?如果这一切都是你——申玉颓的手笔呢?

只有你既知道种雪剑是她的禁忌劝她下山,又能与谢全勾结乱靖华英心智,如今要逼得她自断一臂!若是不断便与靖华英生了间隙,正是好算计。

“三!”

沈谛的目光看向申玉颓,看向他轻甲中掩藏大半面目只露出来的一双波澜不惊的眼。

“二!”

如此推算下来,她定是不值当救谢全的。可是——她怕那万分之一的几率。万一……谢全真的是被逼上悬崖,半点情不知……她害死了谢全便也失去了靖华英!

真的是好算计啊!

沈谛把弓箭扔给陈常,右手抽出腰间长剑搁在了左臂肩胛处,她的剑很快立刻就见了血!

“一!”

“谢全!”

沈谛手上的剑被一把夺下,她看向来人:“华英……”

靖华英夺过剑,她抹了把脸上的泪,朝沈谛笑着摇了摇头,做出了个坚决的举动。

她转身看向山崖上,露出一个凄凄然又无畏的笑,道:“谢全!你要是个男人就自己跳下来!”

“你跳下来,若是残了我伺候你一辈子!若是死了我陪你去死!”

沈谛还没阻拦,只见悬崖上的那人枝头树叶般摇了摇,而后在众人面前——一跃而下!

“谢全!”靖华英嘶吼哭出声来。

所有人都看向了那悬崖,只有沈谛看向了靖华英。

这么高的山崖跳下来如何还能活着?必死无疑!直到靖华英喊话的前一秒沈谛都还在怀疑谢全是申玉颓的奸细,但是现在她只觉得胸口中如同灌了一道雷,心跳的几乎裂开。

这就是那万分之一!谢全不是申玉颓的帮手!

沈谛侧身遥遥看向申玉颓,申玉颓却不看她,只是垂首拂去手中剑上的雨。

剑!她的剑还在靖华英手中!

“华英!”

沈谛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上前打开靖华英脖颈上的剑!

“你作甚么!”她吼道。

靖华英脸色灰白,盯着谢全落下去的地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来人,送鹰花副将回去!”沈谛冷脸,“派人去悬崖下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岐山连忙扶过靖华英,她伸手搭在靖华英的脉上,片刻后朝沈谛摇了摇头。

——孩子,保不住了。

孕妇早期本就艰难,今日如此大起大落的情绪起伏,何况前几日华英还受了伤。靖华英此时此刻已然是一根木头了。

沈谛抬眼看向山上乱了阵脚的众人,眼如鹰隼。

“搜山,一个个找出来,活剐了。”

陈常领命:“是!”

“让铁浮屠帮忙。”有人适时出声。

沈谛看向来人,冷淡道:“不必了。”

申玉颓见她拒绝到未强求,点了下头便吩咐许不休带兵下去。

银沱不甘心道:“明明是你先无礼于殿下,如今殿下要帮你,你还如此不识好人心!”

“啪!”银沱被打得一个踉跄。

申玉颓收回巴掌,朝沈谛道歉:“是本殿下管教不严,望将军海涵。”

沈谛这才收回出鞘的刀。

银沱不敢抬头。他方才看见了沈谛眼中的狠绝之意——她是真的打算杀了他。无论以前如何打打闹闹,她从未像今日一般真的准备一刀砍了他。

待到沈谛离开后,银沱才敢开口:“殿下……我……”

申玉颓抬手制止他:“是我的错。”

天公不作美,他与沈谛之间的猜忌就像是天生的,就算他说今日之事不是他策划的,她也绝不会相信。

造化弄人,他与沈谛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地。而这原地,比以前还要远得多。

靖华英夜间发了高热,沈谛彻夜守在她床前,面上虽然无事,嘴里却急出了豆大的火泡。

靖华英不断说着胡话,沈谛只能轻轻握住她的手,一句一句地回应。久了只能看见两人眼角隐秘的泪意。

“禀告将军,谢大人找到了。”

沈谛猛地回过眼,顿了顿才道:“死了还是活着?”

她问得艰难,目光须臾间看见了床间那人唇微微颤动了下。

“华秒长老正在施救……说是哪怕治好了……”

“有话快说!”沈谛脸色阴沉。

“哪怕治好了也只能坐在轮椅上了。”

沈谛沉默了会儿,“出去吧。”

她转过脸,靖华英已经睁开了眼,苍白的脸上连笑都扯不出来,她实在虚弱得厉害。

“太好了,将军,他还活着。”

“你不要动气。”沈谛握紧她的手,“你还有个孩子。”

沈谛的手轻轻碰着靖华英的腹部:“等到孩子出生,我送孩子一份大礼,欢迎小东西到这个世界。”

靖华英勉强露出一丝笑色:“将军,你莫要惯坏了孩子。”

“你和谢全皆是人中龙凤,你们的孩子定然也是个好苗子。”沈谛拍了拍靖华英的手背,“你一定要好好的。”

沈谛哑了嗓子,再抬头发现靖华英已经睡着了。她倏忽又笑了:“真是……”

沈谛守了靖华英直到天明,期间华秒长老来禀告谢全已经性命之忧,遂将两人安排在一起。她勉强放心离开了军营。

沈谛还要办一件事——她提着伙房宰猪的刀来到了雁荡山。

所有的俘虏都被绑在了山上,绑在了他们放火戮烧的镇北将军观前。

沈谛已经派人先扯断了他们的舌头,熙熙攘攘的人站满山间,但这里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沉默地看向她,一双双疲惫畏惧的眼睛。站着的所有人看她就像是犯了错的孩子看脾气火爆的父亲,沈谛原本心中滔天的怒火如同雨打芭蕉般熄灭了。

哀默大于心死。鼻尖是烧焦的糊味,她盼着故人好好归来的心思也一同这火烧得一干二净。原来,这命从头到尾就不允许她得到半点好东西。

“乌珠乐。”沈谛的声音很轻,一旁的人俱是一震,乌珠乐被人搀扶着走了出来,她比最初看见她时要老了许多,白发苍苍如同枯木。

“他还能活过来吗?”沈谛问。

谁?他?哦,是他!

乌珠乐颤抖着嘴唇,她闭着眼睛不敢看沈谛。她的沉默便是在回答沈谛。

“你当初搬菩萨的时候,我就问过你。我如今再问你一次——种雪剑是不是真的能活过来?”

沈谛像是在问他人,又像是在问自己。她的背影看起孤寂极了。

“你要什么?金菩萨够吗?不够?是不是祭品不够!”沈谛朝着乌珠乐走了几步,吓得身侧人僵住身子不敢动弹。

“我杀了他们给雪剑做祭品好不好?”沈谛指向一旁地上跪着的俘虏,“用他们的血把那棺材重新灌满行不行?”

乌珠乐不睁开眼,手中的经筒转得越发快速。

“还不够吗?还不够我就屠了镇北城给他做祭坛好不好?我的火枪营和炮营不出半日就能将整个镇北城夷为平地,这座草原化作炼坛!杀牛羊不够的话,城中万万人!万万人做祭品!你救救他好不好!救他啊!”沈谛揪住乌珠乐的前襟,她哑着嗓子嘶吼,赤红着眼满是不甘心。

凭什么啊!凭什么死的是他种雪剑!

沈谛缓慢地垂下头,没人看见她的神情,只觉得将军佝偻的身姿越发悲苦。林间风过,乌珠乐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了沈谛的肩膀。

她如同一个长辈拍了拍沈谛道:“将军,人活在世上只有两件事,一是生,二是死。”

“我不信,是天恨我。”沈谛抬起头,“你救救他……你只要告诉我你救还是不救?”

“天命不可违。”乌珠乐垂眉,“将军你杀了老身,也无法子了。”

如同一声轰然雷鸣,沈谛愣了神。

方才歇下的小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眼前全是模糊湿意。

沈谛提起刀,慢慢走到了方才的俘虏们面前。她抬起第一位俘虏的脸,是一位极其年轻的少年人模样。

沈谛抬刀抹了他的脖子。血呲了她一身。

少年人似乎并不恨她,他像是完成了什么使命一般露出个凄然的笑死去了。

沈谛走向下一位。

她的刀并不快,但她的力气太大了,割喉抹脖子不过一瞬间,这些俘虏死的轻易。

终于在最后一位时,她停了下来,她在俘虏的眼中看不到一丝后悔。

“你为什么还在笑?”

俘虏是个年轻人。他嘴里冒出血沫,四肢被缚倒在泥水里,只能做着嘴型。

沈谛读懂了他的嘴型,恓惶地笑了一下,同样抹了他的脖子。

他说——将军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世上本无起死回生之法。我等贱命换将军醒悟!

沈谛丢了刀,下山去了。

另一边,邗朝大营,将军主帐。

申玉颓正等沈谛回来,他并不是有意看见地上那封信。虽然那封信大咧咧地躺在地上,但申玉颓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信上的血迹——沈谛又伤到了?为何不说?

等到他匆匆一眼收回目光,信上的内容已经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主上。

沈谛身为将军,有自己的隐秘势力不足为奇。

杜仲亡,有枝囚小杏,云杉伤。

短短一行字,全是树的名字。申玉颓只不过浅浅一想,便回忆起沈谛少时身边有一位叫林云杉的暗卫。这句话想来说的是她的暗卫死伤惨重。只不过……有枝?

——是申有枝干的。她与申有枝竟决裂到这种地步?

蒲赴南,迟无讯。京中已无故人。

这一句话,申玉颓只是稍微揣摩了一会儿,便对上了人。应当是蒲不悟赶赴南淮,杀阁阁主迟新意还无消息,大京中沈谛的势力受到了剿灭。

申玉颓手下的消息也是灵敏,但沈谛的势力一向是隐秘,他只能探知一二。近日只道京中申有枝手下动作频繁,却不想原来是对付沈谛。

想了想。申玉颓未动那张信,绕出营帐去找了靖华英。这世间若是还有人能知道沈谛半点旧事,也只有她了。

“未曾叨扰到二位吧?”

靖华英似是精神好些了,谢全到还在昏睡。待到申玉颓将信件的事情和靖华英说过之后,却不想靖华英脸上刚浮起来的血色慢慢白了下去。

“那些暗卫是林老将军留给大将军唯一的念想了。”她急着起身,“将军现在在哪?我去看看她。”

“原是这般。”申玉颓长叹一口气,示意侍女按住靖华英,“鹰花副将歇息吧,我去看看她。”

他起身朝着营帐外走去。

“殿下,将军……”靖华英目光悲切,“将军心里苦,您多照顾。”

申玉颓侧脸点了头:“我心下清楚。”

他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想要看见沈谛,自从他这双眼能看见之后,见沈谛却是刀剑相向,他滋味难言。千难万难,沈谛,我只盼你心下轻上片刻。

“大将军在哪?”

“禀殿下,方才从雁荡山下来,将军不准入跟着,自己牵了马往西南边去了。”

申玉颓皱眉,望了望下得越发止不住的雨。

“天还下着雨,将军伤着,你们也不拦一拦?”

“殿下……将军拿着刀,咱们……咱们实在是不敢拦啊。”

“牵我的马来!”申玉颓罕见地动了怒。

雨势倾盆,申玉颓也顾不得其他,沿着马蹄印朝着西南方向狂奔而去。身后银沱赶忙列队追上。

终于在追了一个时辰后,看见了沈谛丢在山脚下的马匹。

申玉颓丢开马便往山上去,吩咐道:“你们在此处等着!”

山路本就艰难,此刻还下着雨,泥泞不堪。申玉颓索性撇开斗笠,在林间摸索着沈谛的踪影。找着找着,他忽然想起这片山林似乎来过——不正是那次沈谛与他夜奔地道的林子?

申玉颓巡视四周,朝着地道的方向走去。

雨在林间落下,全都是索索叶响,没有一声鸟叫。

“……沈谛。”

申玉颓找到了她。

她穿得更单薄,身上衣服都湿透,发梢往下滴着水,听声看来时可怜得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万片雨叶中,她握着一把很普通的剑,见到来人面无表情地脸露出了一抹脆生生的笑。

她没有认出来他。申玉颓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只觉得此刻要速速带她下山,为她洗漱换衣,喂一口热汤,问问还疼吗?

“和我比一比剑吧。”沈谛拔开了剑鞘。

申玉颓腰间佩剑,他并不动,只道:

“和我回家去。”

沈谛摇了摇头,身形一转剑便倏忽朝申玉颓袭来。

“拔剑!看剑!”

她像是再比剑,又像是在寻死。申玉颓每一剑去她都不避开,似乎一身铁骨,不是血肉凡胎。数剑下来,申玉颓只守不攻。寻了个清冷时机,挑飞了沈谛的剑。

他叹了口气,捡起地上的剑。

“走吧,回去吧。”

再抬头,沈谛已经不见了踪影。一行黄泥积水脚印朝着地道里去了。

疯女。申玉颓忽地也笑了。笑着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他跟着下到了地道里。

从光明到暗处的一瞬间,他听见自己心中一道声音明明白白地说。

他没救了。

“沈谛……你出来。”

地道里已经积了些水,行走越发艰难。

两次到此地,心境却大不相同。一次是为她,两次也是为她。他是没救了。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申玉颓找到了蜷缩在积水里的沈谛。

他蹲下身:“沈谛,我们回去。”

“回哪?”

“回大营。”

“那是将军的大营,不是我沈谛的……我沈谛此身此世间没有立锥之地。没有人……没有人在乎我了……他们都不见了。”

申玉颓只觉得四周越发得寒凉了。他伸手探了探沈谛的额头,烫得惊人!

“起来,我们回家。”他伸手要把她包起来。

“你别动我……”沈谛急急喘了口气,“我疼……”

申玉颓被打了一闷棍般缩回手,急道:“哪里疼?”

“头疼,腿疼,哪里头疼……我可能是要死了。”

“说什么胡话。”

“死了也好,那样我就能去见他。”

申玉颓轻轻环抱住沈谛,像是捧着稀世珍宝抱了起来。他明明知道她说的是谁,却还是觉得难过。

“真的就……宁愿死也要和他在一起吗?”

沈谛却并不回答,只是蜷在他怀中半阖着眼喃喃:“我心疼他……没有享福……没有看见今天的太平日子。我痛苦我与他之间的一切——都是我——真正的我!与他经历过得。与他共同经历十年生死是我……与他沙场明枪暗箭相互支撑的也是我……让他……让他暗生情愫不敢直视的也是我。但是,但是……赶他离开南淮害死他的也是我,在他生命最后时间疏远他的也是我。”

沈谛在哭。她在申玉颓的怀里哭自己的痛苦,哭——另外一个男人。

“他什么都不明白,他不知道我为什么疏远,为什么不信他,为什么要抛弃他,为什么隐藏住自己是个女人,为什么次次拒绝……他拿始终如一的真情来对我,我却拿不出对等的热烈情意……哪怕不是爱情,仅仅是那独一份的友情我都拿不出手。他的爱意是雪、是剑花、却被我怀疑是毒、是杀意,我对不起那样一个热烈的人……我糟践了那份我应当珍惜的情感,是我害死了种雪剑……林镜,阿古杉·月牙,还是其他人……他们都不是凶手,真正的凶手是我!”

申玉颓在她的哭诉中越发沉默,沉默到连步子都迈不开。

“我不能原谅!我要他活过来!我宁愿死的是我!”

沈谛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在申玉颓的怀中不知是昏是睡。

越发寂静可怕的地窖里,没有一丝光线,水滴声中只听见有人问:

“那我呢?”

自那日雨后,沈谛旧伤新病齐发,病得连床都下不了。太子殿下掌管军中琐事,休整军队宣布只待将军病好便班师回京。

“放我出去……”

“你病还未大好,需得修养。”

沈谛撇开脸,申玉颓只好将手中的汤羹放下,耐心好性子哄她。

“等明日,明日你若是好些,我推你出去看看镇北城新修好的烽火台。”

沈谛依旧是闭眼不闻。

“不,我就要今天出去。”

申玉颓的态度难得坚决,道:“军医说你再下地腿就要留下残疾了,本殿下已经下令,不准你干任何事情,不准任何人打扰你养病。”

沈谛知他是好意,只不过嘴硬了太久,如今说出话来也有些刺耳。

“呵,还殿下了?”

申玉颓半点不计较,轻声笑了下。

“是殿下又怎么了?你不还是沈大将军?”

沈谛一翻身滚进被子里,不再听这人絮叨。

“明日。你若是头不再痛了,我便推你出去走走。你当了这么久铁做的人,也该宽松宽松。放心,一切有我。”

申玉颓唤人收拾了碗筷,自个看完了军中奏帖,又拿起砂纸细细打磨沈谛要用到的轮椅。而沈谛在这一声声颇有规律的噪音中反倒睡得醇熟。

翌日午时,眼见着沈谛吃完一碗汤羹,又喝尽了药。申玉颓果然信守承诺,亲自抱着她坐上轮推出了营帐。

外面的光还是强了些,沈谛正是睁不开眼时,头上被待了一顶帷帽。申玉颓倒是事事想得全乎。

“我先推你在城里逛逛。”

镇北城,这座历来兵家必争的边关城池,几经荣辱兴衰,年岁颇老。如今到了她沈谛手里,虽说也狼狈不堪,但看百姓居然有了笑色,算是她戎马不白费。

只是奇怪为何这家家户户门前都摆着祭坛瓜果,红绫鲜花,战后的镇北城找出半个鸡蛋都是难的,哪里来的新鲜瓜果,虽说都是些山上野果,但个个生活饱满,一看就知道是费了些功夫寻来。寻来就为了放着?非节非年的时日难不成又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这样一思索,沈谛索性开口问道:“这些瓜果是干什么的?”

她一开口,申玉颓立刻从街坊百姓的招呼声中抽身出来,顺着沈谛的目光看去,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是城中百姓为你祈福自愿设的祭坛。”

沈谛伸出来的手指一顿,而后默默地收回了手。申玉颓也不多说,推着她沿着巷道慢慢走。

眼前家家户户,但凡是还有活人,门前必然放着三瓜两枣,最不济的也是放着山上摘下来的野菇娘。

“这已经是他们所能找到的最好的祭品了。”申玉颓拈起一颗野菇娘放到沈谛怀中,“尝尝。”

沈谛乖巧地放入嘴中,又苦又酸涩的滋味顺着舌尖一只蔓延到喉咙眼。

她砸了咂嘴,道:“让他们该吃吃该喝喝,我好着呢。这些果子别摆着浪费了。”

申玉颓应了一声,道:“今日推你出来一是为你,二是为他们。”

“要去烽火台了吗?”

“在城中再逛一逛。”

这般两人在城中逛到夜色四合,终于登上了新修的烽火台。烽火台朝南,青石板壁上刻着朱雀星宿,不宏大却别有韵味。

“战后一切从简,烽火台比不得京城。”

沈谛摘下来帷帽,借着最后一丝夕阳看向镇北城,忽地怔住了。

满城风花满城旗,一面一面云旗写得都是祈福。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忽高忽低插着一面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云旗,云旗白日向东为她祈福,夜间向西为她守岁。黄昏交际时节,满城的旗帜都在转向西方,没有人指挥没有人呼告,所有人只是虔诚地不约而同转动旗帜。

为她祈福。

沈谛僵直了身躯。

她……她密谋杀死百姓,百姓却爱她如神子……她果真惭愧。

或许……她的确不适合做万人之上……或许……沈谛不自觉看向了身边的申玉颓。

申玉颓遥望着远处的青山,似乎在等着什么。

终于在一声脆利响动中,申玉颓示意道:“沈谛,快看。”

沈谛转过脸,看见了盛放在山林见的一朵烟火。

接下来是千万朵烟花绽放在黛青的天边,一朵接着一朵,宛如银河倒挂,万千星子闪烁。沈谛在那绚烂至极的光亮忽然落了泪。

“那日。”申玉颓开口,“我去了城中那座金菩萨庙,我去看时,庙里……吊着很多人,全是那夜里见过你的人。庙下的廊柱上刻着一段话,大意是说那日没有拦住告密的叛徒,泄露了你的行踪,他们以死谢罪。”

“沈谛。”申玉颓的声音极其平静,“你去看看吧,他们是最底层的大字不识一个的老百姓,他们都知道求神拜佛没有用——沈谛醒一醒吧。你真的相信起死回生吗?雪剑副将……他早死了,化成水化成风,化成你抓不住的魂灵,你放了他。也放了你自己吧。”

远处的烟花在这一瞬寂静,没有任何回想中,沈谛忽然听见一声压抑至极的哭泣声。她惊诧,抬头看向申玉颓。

申玉颓只红着眼,并没有出声。她才恍觉自己的泪已经流到了脖颈。

一个佝偻衰弱的身影从暗处走了出来,是乌珠乐,她已然是衰老得快要死了。

“将军,乌珠乐前来赴死。”

沈谛嚎啕一声,她睁大着眼,泪水决堤。

“你来赴什么死?”沈谛的声音甚至有几分怯懦。

“老身根本……不会什么起死回生!我乌珠乐一族世代守护那座有金菩萨相的庙宇。我知道自己在将军手下活不了多少日子了,所以想趁着死前给自家孙子留一点好东西。是老身该死,但请将军看在我儿为护庙而死的份上绕过我儿孙。我乌珠乐……先入地府为将军扫路。”

话音刚落,只见乌珠乐抽出发上的金簪,极其锐利的簪子瞬间没入脖颈。

申玉颓根本来不及阻止。

沈谛呆坐在轮椅上,已然泪流到失声。她痛苦到极致,只能大喘着气,泪水不断,像是要流干了她的血一样。她看起来痛苦得想要从楼上一跃而下。

沈谛颤巍巍地站起身,侧过身往烽火楼外看。

“沈谛,不要。”有人比她还要绝望。申玉颓伸出来的手都在颤,他几乎是凭借本能抓住了沈谛的肩膀。

天边一声不知名的鸟叫。

沈谛抬头望,被申玉颓拦进怀中。

“你不可以寻死。你如今走到这里,费了太多的心血,你不可以死。只要你不死……我助你登上皇位。”

申玉颓感受着怀中人的血肉以及硌人的骨头,方才沈谛往外看的一刹那,她的眼神是绝望的,他的心在那一眼中碎了大半。

他是真的心疼她,心疼她的痛苦不堪。

“只要你活着,你想当皇帝……我助你……沈谛!我助你……”

“你听。”沈谛突然打断了申玉颓的话。

她仰头看着天,瞳孔黑得惊人,面色却白得刺眼。她露出一抹儿童般天真的笑。

“是布谷鸟在叫。”她说“真奇怪,这时节还有布谷鸟……今年秋天会丰收啦。”

她像是疯了。

申玉颓望着她的眸子,心凉得刺骨。

“沈谛,你不要吓我。”

沈谛歪头朝他微微笑了下。

“我没事,回去吧,天要黑了。”

翌日,邗朝大军内颁下军令,不日班师回朝。五十万大军,刨去十万随陈常留守镇北城,二十万就地遣回原籍,二十万随沈谛南下回京。

拔营这日,沈谛收到了长恨寄来的一坛甜酒,好香好香的一壶酒。宇文白像是约好了似的,也给她寄来了一包袱的板栗,个个鲜甜。沈谛给大家伙分了分,吃完了板栗喝完了酒。她去雁荡山上拜了拜镇北将军。

“雪剑,都说铸了神像的是入不了轮回的,等我死了,咱们地下要是见不了,你常到我梦里来看一看我,算是我求你。”

沈谛的身体算是彻底垮了,回大京的路程她病得起不了身,整整一个月躺在那辆豪华的马车里。她想,当初来到这世间一睁眼也是在马车里,如今若是也死在马车里,也算得上是缘分。

只是申玉颓整日衣不解带地照顾她,仿若把她的命看得比自己的还精贵。

就在离大京还有二十里时,京中谢家飞马传书来,说是谢老侯爷突感风寒,多日不治,只剩最后一口气,要谢全赶紧回去见最后一面。

“是陷阱!今日你去,你便是要挟鹰花副将的把柄,便是要挟沈大将军的把柄!”银沱嘴比谁都快。

“那是我亲祖父!”谢全重伤未愈,咳嗽不断,“我不想祖父临死我竟还见不上一面。”

沈谛垂眉,不知道这句话戳了她的痛处。

“我必定是要随他去的。”靖华英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他是我夫君,是我孩子的爹,我不能看着他狼入虎口。若是此去性命堪忧,便是死也要死在一块。”

“华英。”谢全伸手握住靖华英的手,紧紧相扣。

所有人都看向一方,都等待沈谛做定夺!

“都如此严肃作甚么?”沈谛轻笑一下,“回京是论功行赏不是去死,能回!”

她说得这般轻易,但所有人都知道大京那边迟迟不传来消息,不论是死是活从来不给一个准信,就像是头张大嘴的巨兽等着吞没他们。

“你们是去是留我管不着,但沈谛——我是万万不会让她回大京的。”就在众人沉默时,申玉颓开口,“大京里的人对她只会下死手,此行我与沈谛不回大京。”

沈谛抬起眉瞧了他一眼。

“将军。”靖华英唤她。

“嗯。”沈谛回答得吃力。

“华英斗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们手下二十万兵,大京城中满打满算十万兵,况且还是谢共影将军领兵,我不信这一仗打下去我们没有胜算。”

沈谛轻声咳了下,肋骨痛得厉害。她翻身压住,背对众人道:“打狄夷还有奔头,自己人打自己人你要作甚么?”

“不是我想作甚么,是将军你!”靖华英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将军你要作甚么!”

靖华英心下苦闷,将军咱们明明可以打过大京!将军到底想得是什么啊!为什么要拱手相让,让大京里的那位皇子做了皇帝,黎民百姓都得熬死。就算是您身边这位都好些!

“回大京。”沈谛幽幽道,“把我交出去。反正我也活不长了。只杀了我这颗心腹大患,不动兵戈也算是天下太平。”

“将军你!”靖华英被沈谛这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气得牙疼,一掀帘子跳出了马车。

谢全跟在身后叫道:“慢点慢点!”

直到只剩下沈谛和申玉颓在马车内时,申玉颓为她掖了掖被角,凑到她面前温和却坚决道:“我绝不可能让你去送死。”

沈谛并不睁开眼,她只感受到近在咫尺的鼻息滚烫炙热。她问:“死在他们手上不好,死在你手上好不好?”

申玉颓似是被她气到了,呼吸急促一瞬。

“我、是要你好好活着!”

沈谛无声地笑了。

“看上天给不给我机会了。”

马车窗口都封住,不进一丝风,也不进一丝光。夜明珠被蒙在黑布下,微弱的光芒中申玉颓棱角分明的脸庞轻轻磕在了沈谛的枕边。

“申有枝知道皇后死了,她以为是你杀了皇后,早早在大京中设了埋伏只等你进城就屠杀。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是我怕你死。我会护着你。无论如何,我会护你,我会……我爱你。”

“为了我连祖宗亲眷都不要了?”

“我爱你。”

“甚至连皇位都不要了?值得吗?”

“我爱你。”

“我还有什么值得你怎么做?我如今没有了兵权又是半死不活的废人,你还要我做什么?”

“我只是……爱你。”

两日后,就在邗朝大军即将进城之时,军中发生怪事,青天白日下大将军的马车凭空飞起,消失在了云间。连带着马车上的太子殿下也不见了踪影。

民间皆云大将军起死回生之期已到,剿灭狄夷回天复命去了。

其实那日,青天白日,银沱驾车。沈谛难得地掀开车帘,她强撑着一丝力气,朝着窗外的靖华英问:“为什么不随我走!”

靖华英目光复杂,道:“将军,你有心结未解。今日我入此城,来日你定会再入此城。无论是救我还是为我报仇……将军,你是天下人的将军,你不能眼睁睁看着天下在那些废物的手里倾颓,生灵涂炭!鹰花不明白,您为何……”

沈谛还要再说些什么,一只手拉上了她面前的窗帘,强制沈谛躺回了榻上。

申玉颓声线清冷:“鹰花副将你回大京难道半点没有私心?你既有你的私心,何必逼将军至此?”

回应他的是窗外一声马叫嘶鸣,而后逐渐远去的马蹄声。

沈谛咳嗽得厉害,她推开申玉颓的手扒上窗口,望向那远去的背影喊道:“华英!万事小心!咳咳咳咳!”

靖华英没有回头。

“不用担心,二十万大军护得住她。”申玉颓轻声细语。

“走吧,下南淮。”沈谛闭眼。她实在是累得厉害。

此后,大京再也没有什么沈大将军了。

半个月后,南淮城无人注意的小角落新开了一家书院,书院名叫银灯,取璨璨之意,讲究前途光明。书院只一位女教书先生,为人温和,收了五六个穷人家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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