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正和魏酉小女儿在院里玩泥巴，见到倚门笑看她的人忙拍了拍手跑过去，仰头亲昵地唤他兄。
魏储依找来帕子给她擦手，泥巴糊得紧难擦干净，他笑斥道：“怎弄这样脏，快去洗洗。”
十七乖巧地点头，“好。”
魏储依给她洗净手指，再找出厚衣给她穿上，“外面太凉了，以后在屋里玩罢。”
十七小手放他脖子上，冰得他直吸气，他也不躲开，只宽和地拍拍她脑袋，“小坏蛋，就知欺负兄长。”
十七听他这么说眯眼笑，小手搂住他脖颈，滚到他怀里让他抱。往回十七撒娇，他多要给她讲道理，虽然最后都以失败告终。这回却也由她闹，抱起她在地上走几圈，摸摸她小脸，心头泛苦，“怎瘦这么多，脸都尖了。”
当然会瘦，地窖地去年存的菜蔬，已被这十几口人吃用几个月，狼多肉少，每个人的口粮有限，小孩子克化快，多数都在饿肚子。她轻飘飘一点重量，叫他心疼得紧，暗中责怪自己没照顾好她。
十七粘他，他也随她闹，神情异常柔和，就连她淘气地捏他耳朵，也顺从地侧侧头，好叫她捏的更方便，只是不经意间，眼里的忧虑要倾泻而出。
终于他咬咬牙放下她，叫她端正坐好，他有话要说。
十七见他严肃起来，便小心翼翼觑着他，讨好地摸摸他手，魏储依叹了又叹，“这叫我如何能放心…”
十七不明所以，“兄，你怎么了？”
魏储依摸摸她头，“我想为以后的生活迈出一步，可是却放心不下十七。”
十七长长“哦”一声，“卖甚么，卖去哪里？”
魏储依俯身让自己和她一般高，想了想道：“再过半月便是院试，若是有幸中第，哥哥和十七成年后就能免除差徭，若再能中禀生，就有公家发放月粮，也能找到文事赚钱养家，哥哥想让十七住大屋，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想让十七做个不用为生计发愁的姑娘，所以我也想试一试…”
他紧盯她反应，只见小小姑娘似乎仔细想了想，拍手笑道：“好，好。”
就知道她不懂这些，魏储依捏了捏手指，放柔声音，“参试要去上阳城，来回最快也要半月，十七在家等哥哥好么？”
十七立刻泫然欲泣，额头抵上他额上，“可是我想兄。”
只这么一句，魏储依就红了眼眶，他又何尝不会想她。
他硬头皮劝哄，“可是家里坐吃山空，爹娘留下的银钱已经用完，哥哥的衣服也快当没了，再这样下去，你我就要时时饿肚子…”
十七没有说话，魏储依察觉到额上湿湿的，心猛然一跳，捧起那张小脸，果见她哭了起来，声音也渐渐含混不清，“以后十七少吃…不要和兄分开…”
魏储依手忙脚乱给她擦泪，自己眼睛也酸酸胀胀，他闭了闭眼，狠心说道：“哥哥叫大伯看顾你，有事就去找他说，晚上和几个姊姊一起睡，白天也一起玩耍，平时离祖母远些…旁人说甚么你不用听，就等哥哥十五日，哥哥定准时回来。”
十七吸吸鼻子，哭得更凶。
魏储依拍她背轻声哄慰，“十七是大姑娘了，就当帮帮哥哥好么？”
十七抹抹眼泪，像是想了许久，终于点点头。
魏储依没有喜色，反觉得更加难过，缓缓神说：“十七乖。”
元庆二十四年八月二十，和州地界已到深秋时节，天早变得寒凉。
一早，魏储依梳洗毕，到床边看十七，他手还未碰到她脸颊，她就睁开了眼睛，他一愣，给她掖了掖被角，轻轻拍她肩头哄她睡觉，不想那双大眼睛越来越清明，一个翻身爬将起来，拉着他手不住唤他“兄”。
魏储依说：“天色还早，再多睡会，等会和几个姊姊一起用饭。”
十七摇摇头，找到床头叠放整齐的衣服，一股脑往身上套，声音细弱几不可闻，“要去送兄。”
魏储依抿紧唇角，上前给她穿衣，“外头冷，冻着该怎么办。”
十七很快就爬下床，趿上鞋子，仰起头固执道：“送兄。”
魏储依心里一酸，艰难点点头，“好。”
他拿上早就打好的背囊，拉十七手走出院子，正碰见往这头来的魏酉，又细心叮嘱一番。
魏酉看十七连连点头，“你尽管放心，大伯会顾好她的。”
魏储依便不再多言，弯腰给十七理理头发，“好了，外面冷，进屋去罢。”
十七看看镇头方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到那里。”
魏储依便拉着她往镇头走，魏酉默默跟在后头，殷切道：“路上当心，上阳城有我旧识，你有事去就找他们，到时提我名字他们便会帮你…”他思索着道出几个名字，连带住在哪里，都开甚么铺子。
魏储依微微点头，“有劳大伯，我记下了。”
魏酉讪讪住口，说起来自己都不信，他落难时想方设法找到那些酒肉朋友，却无一人肯出手帮他，遑提挨不着边的穷酸小儿。
镇头小路已站满人，是学里的先生带一众学童并几个跟随，说是学童也并不准确，时院试科考由地方官府举制，除这次朝廷特制外，本为三年一考，倘若一次不中，便要蹉跎岁月重新再来，这群人里年过束发有之，年过而立亦有之，因是要参考院试，是以统称“学童”。
李清芳也在那，见到魏储依招招手。
先生个过半百名唤鲁成，在桃溪镇一带颇有名望，见到魏酉招呼道：“先前游说储依许久，今日终于见到了。”
魏酉赶忙还礼，“这一路有劳先生看顾。”
鲁成道：“储依也是我的学生，我自当看护周全。”
魏储依向鲁成行学生礼，寒暄几句由魏酉与其说话，自己牵十七走向李清芳。
李清芳看见鼻子红红的十七，笑道：“还是妹妹贴心，我家那臭小子知道我要出远门，连看一眼都不曾。”
说话间又有几个试生陆续聚来。
魏储依跟相识的学童点点头，拉十七走远几步，蹲下身给她捂脸取暖，“好了，哥哥有很多伙伴一起，不必担心哥哥，十七就送到这里，和大伯回家去好不好？”
十七吸吸鼻子，用力摇摇头。
清晨的风冰冷刺骨，在这片土地上一掠，便会冻僵一切，也包括人的心。
他蹲在地上，视线与她拉平，面色柔和，语气却渐渐严肃，“不是说好送到这里就回去么？”
十七不言不语，一双湿漉漉的眼满藏哀求。他不忍再看，强硬地偏过脸颊，把小小姑娘往魏酉那旁推了推，唇瓣微颤，极力压抑甚么一般，“快回罢。”
十七被力道逼退一步，两颗泪珠顺脸颊滴落，她就站着那，不再靠近他却也不往回走，半晌哽咽一声，“兄，一起。”
魏储依第一次发觉，十七那样固执又倔强，本来应他好好的，不知怎地忽然反悔，一副可怜巴巴模样，求他带她一起走。且不说带她是否方便，这原本就不可实现，商队捎带一根针都要银钱，到那里吃住都是问题，况且他还要去参考，要几日几夜，又如何安置她…
对于这次科考，他思前顾后这么久，再想放弃已然不能。
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人呼喝一声，队伍在一众人前停下，正是捎带学童们去上阳的商队。鲁成上前与领队商讨，过一会向学童们招招手，示意去乘队尾几辆马车。
学童们陆陆续续攀上马车，魏储依狠了狠心，背过身说：“听话，哥哥很快回来。”
身后魏酉高声道：“我这就带十七回去，你莫要担心。”
魏储依脚步一顿，大步往前走去。
学童们迅速蹬上马车，魏储依和李清芳并几学童挤在一辆车里，几人都是初出远门，对上阳城无限期待与好奇，狭小的车厢很快热闹起来。
魏储依坐车厢一角，低着头无限愁绪，说笑声就在耳边却一声未闻，直到李清芳唤他一声，他才抬起头，听见另外几人正打趣他呆愣，他唇角微扬了扬，没有反驳，也未搭对方话茬。
忽地车厢一震，慢慢响起车轮碾压僵土的声响，继而车速渐渐加快。他脸色一变，拉开窗幔一角探身往后看，随之心头重重一击，眼眶立即浸满泪水。
寒风中，一个小小身影就在车后，她奋力追赶，将身后那个成年人远远落下，不妨脚下一绊，小小身子重重栽倒在地，她不知痛般，两手在地上一撑，迅速爬起来，踉踉跄跄再次追赶。马车越来越快，渐渐她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视野中…
冷风吹进车厢，魏储依拉上窗幔，颓然坐回身子，众人七嘴八舌下少不得应上几句，他脸上挂丝僵硬的笑，怎么看怎么别扭。一会，他翻出厚衣盖在头上，颓然倚靠车壁，给自己制造出一个小小角落…
黑暗里，他抱紧双臂泪如雨下，默默念着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的小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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