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储依一路狂奔，此时暴雨正急，半空飘起水雾，渐看不清丈外的景象。他心急如焚，几次摔倒爬起，腿脚有些跛了，步速却丝毫未减。
此时就是天塌下来，也无法阻挡他去接回他的十七。
然而人牙子蓦然变了嘴脸，挡在草堆前，说甚么也不肯交人，若实在要赎，那价钱就要往上加。
魏储依急急问道：“要多少？”
壮汉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见魏储依不解，冷哼道：“一百两。”
魏储依盯着那头的小小人，面上尽是慌乱无措，“求你先把她带屋里去，她胆子小，害怕打雷…”
壮汉拂了拂手，“一百两，若买走便随你处置。现在她是我牙行的东西，我高兴怎样就怎样，我就要她风吹着雨淋着，你要管就赶紧拿钱来！”
壮汉粗壮高大，划过半空的闪电从他背后炸开，似神话里龇牙咧嘴的凶兽。
牙行的买卖自古有之，法度管不到，坐地起价再平常不过，魏储依知道这一层，左右无法子，只不住央求，“再等我半个时辰…两刻钟，两刻钟就行…我这就去找人借，求你先带她避避雨…”
壮汉无动于衷，“过时不候！”
魏储依看一眼那小小身影，咬咬牙，再次跑入雨中。
然而他却不知再从哪里借得来七十两，寻常人家一年的用度也不过几两银，便是富贵人家一下拿出这些银两也要斟酌一番，七十两对他来说难比登天，这会又该找谁借呢…
他脚步渐渐慢下来，茫茫雨里不知何去何从，然而他的十七就在那里等他，他怎能再失去她…
脑子渐渐清醒，他意识到根本无处可借。那日陆轩身旁多个随侍，有人嚼舌根说是五两银买来的，那随侍身强体壮，而他堪堪一文弱书生，便是把他卖掉估计也无人愿要…
卖身么…
魏储依停下脚步，猛然回身望向牙行，心底逐渐涌起一个想法…
不如把自己也卖进牙行，只要能让他和十七在一起，落了贱籍当牛做马又何妨…
这个主意生根发芽，他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仰头向天喃喃自语，“阿爹阿娘，孩儿不孝没能护好十七，也不能守住良籍，只等哪日孩儿有能力摆脱贱籍，再去向爹娘请罪…”
他下定决心，又匆匆往牙行赶。拐角处有马蹄声渐近，就听到陆清婉怒气冲冲道：“那赵公子就是从那间楼里出来，爹爹不信问我的丫鬟…”话音一止，转为更加讥诮的语气，“我说今日为何如此晦气，也真是奇了，不是说要去赎他妹妹么，这会功夫怎么跑来这个脏地方…”
魏储依寻声望去，前方交错的巷口停辆马车，果然是陆轩一家。
陆轩看见他，眉头渐渐皱起，面露不悦之色。
魏储依垂头上前，就听陆轩冷声道：“就当三十两银赠与你，往后不必再来书院。”
魏储依愣了下，旋即跪在地上，双手托举钱袋，颤声道：“正要与先生说，那人牙又索要一百两银，学生欲自卖贱籍以求与妹妹在一起，这三十两学生分文未动，这就还与先生…先生对学生恩重如山，从前怠懈之举虽非学生所愿，然致先生蒙羞受累，学生心愧难安，就此辞学以止之…先生待学生之恩，学生时刻铭记在心，只愿先生康健无忧，若先生不弃，有朝一日学生摆脱贱籍再来求教…”说着重重顿首，头扣青石，雷雨掩不住声声闷响，一连磕拜三次，抬头额心已现红，雨血混在一起，顺鼻梁而下。
陆轩醒神时少年已把钱袋交给随侍，转身快步往巷里去了。眼看渐去渐远，他猛然提声叫住他，“序惜留步！”
随侍一同呼唤少年，总算给叫住了。
陆轩上前，说道：“为师借你一百两。”
魏储依一时无措，陆轩又道：“我借你一百两，你去赎回你妹妹。”
他眸里再次燃起希望之火，欲再行大礼拜谢，被陆轩止住，“不必如此，老夫借你银钱并非白借，你可愿意同老夫立下承诺？”怕少年不解，解释道：“并非借据，单单是一个誓言…你妹妹年纪尚小，若是不脱贱籍，往后有如何遭遇不必老夫说你也知晓，如今救出她也算解了后顾之忧。我要你一个承诺，既非有损身心之事，也非银钱方面，你不必过多纠结。你我师徒一场，学生遭难，师长也不能坐视不理，权当要你一诺救你妹妹，你以为如何？”
魏储依微微一默，躬身深礼。
陆轩命人扶起魏储依，路旁正好有雨棚，他捋捋胡须，迈步前去。
魏储依抿了抿唇，拖着步子跟上前。
雨比先前更大了。陆轩随魏储依同往牙行，交一百两银终于赎出十七。
人牙子得了钱再未为难魏储依，文书准备齐全，送走一行人，朝门内兴冲冲道：“家里的那小兔崽子终于卖出去了，买时三两银，卖出一百两…谁说今个晦气，明明是老子时来运转，赚大了！”
一女子从门里走出，接过银两眉开眼笑，“亏得那时没把她丢掉…”
陆轩舍百两银助寒门学子寻回妹妹，还收留他二人在书院暂住，这等美谈不知怎的传遍大街小巷，很快书院上下人尽皆知。随之也传出一些流言碎语，倒也没甚么新鲜的，无非是嘲讽院试头名脸皮赛过天，用了陆山长一百两银还不够，竟然拖家带口赖到书院里…
但更多同窗对魏家兄妹怀有善意，听说魏储依寻到妹妹，三三两两结伴前来探看，不想打扰他们亲人团聚，稍坐一坐又很快散去。
陆轩许魏家兄妹住在书院的一间小舍里，小舍在书院侧门，虽狭小简陋，却也出入便利。
为此陆清婉少不得怪声怪语，“爹爹就是太心善，以至让人敢得寸进尺。”
陆轩道：“先前教你的《三国志》还记得么，里面英雄无数，遍观诸人，唯刘玄德深入我心。”
陆清婉不解，问其缘故。陆轩笑道：“刘玄德凭贤德吸才纳将，诸多才俊肯为其舍命奔走，助其立功建业，成就千古佳话。爹爹不敢比拟先贤，更无其贤德才略，但也心有青云志，愿一日能位极人臣，上劝谏天子，下教化万民。三教九流各有所长，固人心则可得万利，舍小惠而能纳广财，区区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之。”
陆清婉似懂非懂，便也顺从爹爹意思，不再为难魏储依。
魏储依一天之内经历大起大落，送走众人，终于慢慢缓神。回来的一路上，他的十七安静趴在他怀里，不哭不闹也不说话，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确切说自他寻到她时，她就没有看过他一眼。
她神色呆滞，视线望向一方，似在看甚么，又甚么都没在看。
她已满八岁，个头仍与四五岁时一样高，头发枯黄稀疏，
瘦得狠了，身上都是骨头，抱在怀里好似抱着一根木头。
魏储依温水帮她梳洗，她身上肋骨根根分明，狭小的脊背有几道疤痕，从一侧肋骨开始，刀刻般延伸到另一侧，看上去骇人得紧。他轻轻抚抚那些伤痕，忍下要冲破胸膛的痛苦，声音却控制不住颤抖，“十七…你究竟遭了多少苦…是哥哥错了，哥哥不该丢下你…”
小小的人却头一歪，靠在桶壁闭上眼睛。
魏储依大惊失色，颤抖着试了试她鼻息，见她还有呼吸，忙抱她在榻上安置，自己跑出去寻医。
不过一盏茶功夫，他抓住一位老者跑回，那老者上气不接下气，偶尔慢下几步被少年一把拉住，又只能跟着跑，终于到了门口，一得自由不住吹胡子怨道：“慢着些，慢着些，这哪里是请老夫看诊，分明是要老夫命…”
少年歉然拱手，“还请神医见谅。”
老者是城中折冲府名医许郎中，魏储依听过他名声，路上撞见，将其请来给十七看诊。
许郎中说没甚么大问题，只事她饮食无律，致使体貌羸弱，又受惊吓过度，损害心脑，需得慢慢静养。至于外伤，那些伤疤已经长成，且时日久了，要去掉不容易，恐怕成年后也会有痕迹。
至于她为何不说话也认不出人…也不是因为有何疾症，而是心病…
许郎中开了副安神药汤，看少年穷顿说甚么也没要诊金。
魏储依熬好药，吹凉送到十七嘴边，轻声叫醒她哄她吃药。她并不睁眼，一旦匙里的药汁挨到唇，就如婴儿般自行吸吮喝下。药汁黑乎乎地，药味直冲口鼻，她从前最怕苦，野菜的苦星也难下咽，眼下竟毫无察觉，只一会功夫，一碗药汁喝得一滴不剩。
魏储依喉头哽塞，再压抑不住，趴在床边失声痛哭。
一连几日阴雨连天，几家欢喜几家愁。
欢喜的莫过于祈盼降雨的百姓，忧愁的自然是前些时日哄抬粮价的富商。
短短数日，粮食从前所未有的价格一路番涨，又随旱情缓解，一再连续跌落，甚至比较之前还低廉，一般人家也买得起，如此聚在官府门前百姓渐渐离去，这场危机也算解了。
魏储依买些米粮，全部家当便只剩下一两银。
他又花去一大半给十七做两套新衣，兄妹二人寄住在书院已是平添麻烦，不能再吃书院的，于是他自己起灶，好歹也饿不着。事实上从前魏储依也很少在书院用饭，他多半在寻十七的路上，饿急了才买一口干粮充饥，即便如此，偶尔一次去饭堂还要被人讥讽一番…如今有十七在，他自然不能让她受委屈，原来她最喜欢他做的饭食，正巧小舍旁有一间废弃的炉灶，征得书院管家同意，便拾掇出来给十七做饭。
十七骨瘦如柴，他发誓要把她养成个胖乎乎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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