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园的游人慢慢减少,几人终于挤出荷园。徐羊吾挺直腰背,提起油纸包再次检查,“这几日长女总念这里的荷酥,我一早就来此等候,待会定要她全吃掉,才不枉她这个爹爹一片苦心。”
魏储依松开十七,替她拂顺肩头发丝,看她齐整无差,方拍去自己衣上灰尘。此时听到徐羊吾怨言,和善地笑了笑。
走过前方巷口便不再同路,徐羊吾辞别,向十七也礼了礼,“拙荆整日无聊得紧,小娘子若得空到舍下坐坐,她定然欢喜。”
十七站直,对其抱拳回礼。
魏储依见了忍不住偏过头笑,斜阳穿过脊上鸱吻落到他脸上,罩出一点七彩斑驳。十七盯那点色彩看了会,默默垂下头。
魏储依察觉她情绪不佳,微微俯身看她,“怎么了?”
十七摇摇头,思索片刻说道:“哥哥不成家了么?”
魏储依知道她应是听到了他与徐羊吾的话,笑了笑说:“眼下不急。”
十七面露惆怅,“怎么不急…”言下之意,似乎真的该成家了。自徐羊吾提起话头,她一路思绪沉重,眼前又浮现梁秀娴的身影…而梁秀娴已成过去,似乎他的婚事也该尘封,如今忽然提起,好似背后一击,猝不及防,正受重创。心底出现一个声音,她不愿他和别人成婚,实在想不出如果嫂嫂不是梁秀娴,会是甚么情景。她却也不想兄长娶不上妻,想了想说:“哥哥都已二十有四…”
魏储依眉头微挑,“怎么,二十有四便老了?”
十七忙说不是,“哥哥和七年前一个模样,那日在屋顶,我只一眼便认出哥哥。”
魏储依哑然失笑,“既是不老,急甚么?”
十七犹不死心,“阿爹阿娘总会盼哥哥能成家…”
自己说不过便搬出父母大人。魏储依忍笑道了声也是,“十七可还记得阿爹阿娘模样?”
魏旬去时十七尚在襁褓,曹贞贞去时她还不满四岁,后来的岁月更是让人下意识遗忘,唯有魏储依支撑她才能走到今日。关于从前的家,记忆里似乎只有他一人是清晰的。
魏储依轻拍拍她头,温声道:“阿爹阿娘只盼我能尽早寻到十七…只要十七在我身边,我还有甚么所求…往后哥哥给你寻个好人家,到时再虑自己婚事不迟。”
似乎他也觉成家和妹妹有冲突,若真如此,得要她出嫁他才肯娶妻,而她却从未想过此事,倘若她一生不嫁,那他岂不是要束自己一辈子…
她抬头看他。他面色平静,也正看着她,眸里有淡淡的流彩浮动。她抿抿唇角,仍做挣扎,“其实…被抢去做女婿也无不妥…清娴说很多人觊觎哥哥,就无哥哥钟意的姑娘么?”
魏储依慢慢敛起笑容,正了脸色,“你可知被抢去后,以后会如何?”
十七回想徐羊吾的话,学模学样,“进可平步青云,退仍富贵在身,还有娇妻美妾环绕…”话虽如此,她却想不出那种景象,极力冥思苦想地修辞。
魏储依叹道:“这些可是我自己得来的?”
十七默然。
魏储依续道:“这些不是哥哥的,哥哥却取来自用,何尝不是另一种’窃’。有些事物需要自己历练创造,如此得来心里才踏实。”顿了顿又说:“自然,旁人如何想与哥哥无关,哥哥也不觉被抢去做女婿的人有甚么不对,有人才学横溢,贤能仁厚,与贵攀亲珠联璧合,也是美事一桩…人各有志,唯所求不同而已,”他笑了笑,语气渐渐轻缓,“人生在世,有的事不能将就,比如婚事,我并无娇妻美妾环绕之志,人生得一人白头偕老已是幸事,岂敢多做肖想。若有朝一日得遇彼此心仪之人,不消十七催促,哥哥也定早早娶她回家,给你当嫂嫂。”
妻妾成群非他志向,缘由大约受多年阅历影响。穷人家的女儿为救重病亲人,或为养活一家,有自愿去富家为奴为妾者,亦有被至亲手足亲手倒卖者…男子为夫坐享齐人之福,而女子为妻妾相处和睦也好争风吃醋也罢,都活在无尽痛苦之中…由人度己,十七也是女子,又经历过大苦难,作为兄长,在成全自己心意之余,也有表率引导之意。
十七也确实受教,一味点头应下,既是他不急娶妻,她便也不再催促。
回家途中十七再未提起“捉婿”,倒是还有一事挂在心里,本不想再扰他,犹豫再三还是问出口,“哥哥,徐公子所说陆姑娘,可是上阳书院陆山长的千金?”
魏储依嗯了一声,未料方才那样嘈杂,还是徐羊吾凑近他耳边所说的话,竟也被她听到。他在她发丝缝隙中寻见她的耳,好似和寻常人的没甚么不同,怎就如此聪利,问出的话叫人猝不及防…
十七对陆清婉尚有印象,却并非其音容品貌,而独独对其父在食桌上要把女儿许给魏储依的想法,记得分外真切。她幼时不愿与陆家人接触,又有那桩贪腐案件牵连到兄长,如今提及只会更加嫌恶。她宁可让他“被捉婿”,也不想他做陆轩女婿。
魏储依发觉她的情绪有异,当下拍拍她头以作安抚。记忆中,她只见过陆清婉一回,似乎并不喜欢,一劲躲得老远。听她提起,自然也记起那回陆轩醉语,怕她又要冒出古怪想法,赶忙向她解说,“那日受陆山长邀到陆府小坐,恰巧遇到陆姑娘归宁。”
归宁是甚么她还是知道的,不由讶道:“陆姑娘成亲了?”
魏储依淡淡应着,无关痛痒,“早前与人定下的亲事,婚期到了自然就成亲了。”
十七暗自算了算,陆清婉似比魏储依还长一岁,如今已经二十有五,女子及笄婚嫁,想来她已成婚多年了。
她悄悄松口气,只要不与陆家结亲便好。
莫名开始有关他终身大事的探讨就此结束,他提起的心终于落下。错过该教诲引导她的时光,如今乍然与她谈论婚姻之事颇费心神。要顾虑哪些话可说哪些不可说,还要处处留意她的情绪。他与她相依为命,最是熟悉她的心境,便是七载别离,她只要稍稍蹙下眉,他依然可以辨知她在想甚么,唯怕她多心多虑,将自己绕入死角里。
见她神色松下,他彻底舒了口气,“哥哥现在有十七便够了。”
十七唇角上扬,轻轻应道:“十七永远不会离开哥哥。”
入秋后总有几日温热适宜的天气,常有哪家夫人以赏花之名设办筵席,眼看就要到一年末尾,这种交际或为丈夫仕途助力,或为自家子女相看人家,总归很是热闹。
西城也收到几家请柬,此时就倚在靠榻听清娴诵读。清娴特地略去文上真诚溢美之词,单念是哪户人家相邀。给公主下请帖的,自然非官即贵,西城兴致缺缺,止不住打呵欠,抬眼看见十七站在殿外向里望,似乎是有事模样,便招手要她进来,扬声问她,“这是做甚么了,滚泥沼去了?”
十七衣衫都是灰尘,背身又在衣上极力拍打一回,这才进殿中禀道:“方才驯服一匹烈马。”
十七到公主府已有三月,尚未在公主府留过宿,因此未备自己衣衫。公主府里甚么都不缺,上次清娴帮她绣的春燕服就放在下处,她珍而藏之,至今未上过身。那头西城招呼她坐,她略作犹豫,挽起衣上脏处,跽坐在其下首。
西城吩咐侍女去拿新衣,说道:“驯马这种事交给别人就好,这几日你且歇一歇,随我去赴宴罢。”
十七道了声是。
清娴问道:“公主要赴哪家夫人邀约?”
西城随意说:“还是往年那几家罢…既已送来函贴,若是不去,定要有人说道。我倒是不在意那些,可就怕那几个夫人犯嘀咕…若去新处也是不妥,去了这家那家又要多心…便按照旧例,还去那几家罢。旁的叫人备厚礼送去,到时就说我抽不开身。”
清娴挑出一张请帖,看了又看,“下月周武夫人也办筵席,公主可要赴宴?”
“周武夫人”是封号,领正二品衔的爵位,普天之下只有一人得此殊荣,便是当今天子姨母,当然也是西城姨母,又与宗室沾亲带故,这邀约恐怕略不过去。
西城叹了口气,接过请柬仔细看了看,“下月宴席这月就送来了…既然姨母好意邀约,我又岂敢不去…你去库里看看,挑几样厚礼备着,到时一并带了去。”
清娴应下,又仔细翻看一回,确定未有不妥,便先行告退去库房备礼。
方才那二人说话时,十七只垂眸静坐。忽听西城问她,“方才可是有事?”
她迟疑点头,“我想同公主换一匹马,就是今日所驯那匹。”
那是一匹产自西域的枣红马,高九尺,嘶鸣如雷,昂举若凤,立在群马间,如美玉入石。其百般皆好,唯不喜人近。马乃御赐贡马,皇帝得来赏给每位宗亲,西城得的这匹还未被驯化。府里马官亦拿它没有办法,既用不得又扔不得,食量又大,还常常被踢屁股,每每入马厩直恨得牙痒。好在府里富足,尚供养得起。
原本府里侍卫都配马匹,十七算是侍卫首领,自然也不例外。她留“彩霞”在家里颐养,平日使用便是所配的那匹,因那匹马浑身皆黑,她还给之取名为“黒裳”。
“黒裳”也非不好,只是与枣红马相比,单单身形便被落下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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