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压下回忆，久久注视花树下的容颜。他呼吸清浅，睡相雅致。晚霞正是浓艳，光彩映在他的脸上，犹如白玉生烟，他唇也愈加红得炫目。这是一张刚毅又清雅的脸，是他长成青年后定格了的姿容。
她脑里攀起重重雾霭，昏昏沉沉闪现很多过往。有幼时他被徒刑与她分别的肝肠寸断，也有重逢于石桥上的喜极而泣，还有团聚后重新相处的点点滴滴…她不知不觉再次陷入回忆，不知想起甚么，嘴角轻弯，眸里涌出温暖缱绻的光。她视线落在他的唇上，定定望着，仿佛有甚么牵引，头不受控制地靠了过去。眼中映出的红色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模糊时，她轻闭双目，感受到了唇瓣印上的一点温软。
春风骤然袭过，漫天花瓣织就一片粉红薄纱，兜头盖下，其下之景亦真亦幻。有甚么东西在心底破土而出，裹着酸楚与悲戚，迅速长出枝枝蔓蔓，再延伸到四肢百骸，将重重迷雾驱散了，而后一切变得豁然开朗。
也就一瞬，她倏然睁眼，匆匆离开他唇，直瘫坐在地。满脸写着的震惊与不可置信，愣愣看他一阵，眸心慢慢凝聚，仿佛见了鬼一般，本红润的面颊霎时变得惨白惨白，不由以手拄地急急退行。手心被石砺划出血痕，她浑然不觉疼痛，待离得远了，仓惶起身逃窜，单薄的身影狼狈且无措。
穹隆之上云霭浓厚，酿出漫天霓霞，风起而涌动，如悬瀑一般倾泻而下。他身上落花被吹散，在头上笼罩出一层厚重的，让人生出窒息错觉的血腥。
“血腥”里，魏储依睁开眼，缓缓抬手掩住面颊。他久久枯坐原地，一动也不动。
书从他身上倾斜，一下滚坠在地，力道溅起的几点腥红，迅速升到上空…
肖燕接了魏储依下值，飞快地卸车拴马，而后跑去拍十七房门，兴冲冲唤她出来。叫了半日未得应答，只稍停一停，又继续拍门唤道：“十七，十七？明日便要回上阳，路上教我剑术可好？”依然没有回应，他蔫下来，喃喃说道：“十七又不在…说好要教我习剑…”
魏储依正要回房换衣，闻言脚步一顿，垂眸低道：“也许差事繁忙…”
肖燕失落咕哝，“都大半月未回了，也不知甚么差事…明日她可还能一同回乡…”
魏储依答不出。他面色苍白，眼下现出两团青影。回卧房的几步路，仿佛踩在云端，一步软比一步，摇摇晃晃几欲跌下。这些时日，明明在官署还一切如常，回到家中却变成这副模样。他扶柱喘息，在房中呆坐半晌，换身衣衫，又出门去了。
十七一连半月宿在公主府。
从前再晚都要往回赶，这回不单在公主府留宿，简直不管白日黑夜，无事也要寻事做。
西城发觉她失常，便亲去校场探视。
府军尽数充军后，只剩十几侍卫。此时十七正与侍卫切磋武艺。她一身男子装扮，冷肃的一张脸，浑身长满剑芒，一副生人勿近模样。
十几侍卫对峙她一人，丝毫占不到便宜，不出几个回合，胜负已分。侍卫围住她，与她讨教招式力道。
西城站听片刻，忽闻下人报说工部侍郎求见。她讶异地看十七一眼，想了想未开口唤她，自己先回殿会客。
西城与魏储依偶然见过几面，如此正式到访还是头一回。公主府内无驸马，公主素日也少与人来往，寻常官员更鲜少涉足。他能来此，已然说明其并不畏世俗眼光。
魏储依已候在正殿，听见脚步声，起身拜迎，视线掠过西城看其两侧，又很快收回，俯身见礼。
西城暗自打量他。他身着墨翠襕袍，身形挺拔如竹，样貌出众，谦而不卑，是难得一见的温雅君子。只是他面上很憔悴，总觉一阵风便可将他卷走。
当下西城免去仪礼，分席入座，命人盛上茶点，笑着看他，等他说话。
魏储依恭敬道：“一直有劳公主庇护舍妹，身为兄长早该前来拜谢，却直到今日才登门拜访，还望公主不罪。”说着起身，向主座郑重一礼。
西城侧身避让，“魏侍郎切莫多礼，令妹甚好…说来，西陵一行，多有仰仗侍郎相助，吾怕给侍郎招来祸患，便未曾亲到府上拜谢，今日倒要先受侍郎大礼，实在有愧…”她也站起身，向魏储依遥遥一礼。
礼来礼去客套一番，再次各自落座。西城观他面色，若有所思，“侍郎今日前来应当不是特地见吾罢，可是来找舒儿？”
舒儿…魏储依默念这两字，原来在外头，别人都称呼她的名字。从小到大，他不曾以此称过她，乍然从旁人口里听到，颇感新奇。
他点头道是，“明日要启程回乡祭祖…特来为舍妹向公主多讨几日休沐。”
西城自然应允，“寒食祭祖，理应回乡多待几日…”顿了顿又道：“侍郎家事我本不该过问，不过舒儿既侍于我，我当为之说几句话…这些天，也不知发生了甚么，她似换个人一般，对自己甚是严苛。要么把自己关在房里闷头大睡，要么在校场上不到半夜不归。我瞧着都心疼…侍郎是兄长，便是公务繁忙，也莫忘记顾念幼妹。”
魏储依起身俯首道：“公主所言甚是…是我失职…”
西城对身旁侍从低低吩咐，和声说：“现下舒儿还在校场，侍郎去接她回家罢，近来她颇劳累，府中也无差事，不妨多歇几日。”
魏储依谢辞而出，随侍从去往校场。
西城望他背影叹了叹，“舒儿素日最重兄长，今日单从魏侍郎肯踏进公主府来看，心里也是最重她的…也不知他二人闹甚么别扭…”
百样武艺十七最喜骑射，执缰纵马，阵风四起，衣衫猎猎，如行云端。临近标靶，抬臂瞄准射击，眨眼之时，箭羽早入标靶红心。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少年英姿勃发，气势天成，不见难以幻想，待真见了瞬而忘俗。
“红衣”精神抖擞，风驰电掣，所过之处，尘灰弥漫，见不着影，只闻马蹄声声。稍歇，一人一马已到静靶尽头。众人忙上前查看，两侧草靶皆被射中红心，箭身尚在振动，发出“嗡嗡”鸣响。四下一静，顿起欢呼，一个个翻身上马，开始新一轮比试。
开端仪式已毕，十七旋身下马到一旁观看。斜里有人跑来，与她低语几句，她静静听着，忽然抬眸看向门廊，定了一瞬，踱步走来，近了前垂头低声唤道：“哥哥。”
这是魏储依第一次看见她在值上的模样，虽早见过她骑马的样子，但与此时的骑射大为不同。她一身男装置身校场，倒真成了个大丈夫。那样纤细的人，竟有那样的武勇，又是那样的陌生。若在别处遇到，定认不出那人究竟是谁…他止住随侍通传，站在那里看着，试图从那人身上找出一点十七的影子。
似乎找到了，也似乎没找到。
在她唤他时，他才猛然回神，定睛看她片刻，轻应一声，“明日要返乡祭祖，我来接你回家。”他拿出方帕，递到她面前，温声说道：“先擦擦汗，被风吹要着寒的。”
回乡祭祖…她记得的，本想明日一早便回，未想他今日来此接她…她略有迟疑，接过帕子在脸上胡乱一擦，一时握在手中不动，就听他说：“给我罢。”
十七看他一眼又迅速看向别处，声音低低，“我去收拾一下…哥哥稍候…”
她很快回来，牵马与他同出公主府。“红衣”见着他就打响鼻，被她扯了辔头拉远了。
日暮时分，天空还有光亮，她略略落后半步，抬眸望向他的侧脸。他似有所觉，慢下步子与她并肩而行，转眸看她时，她早已移开视线。
魏储依只作不知，开口与她话闲，“这几日似乎又清减许多…”
十七低垂眼睫，“哥哥也似乎也瘦了…”
魏储依收回视线，“差事再忙也要劳累有度，我若顾看不好你，百年后如何向爹娘交代…”
十七抿抿唇角，低低说：“哥哥待我很好…”
魏储依说还不够，“旁的不说，你我分别的七年里，我便有疏于教导之责…我常想，若那七年你我并无分别，今日之你我也许都会有另外一番天地…”
十七一默，手指摩挲缰绳纹路，“哥哥可是觉我长歪长斜，不明事理…”
魏储依语气平静，“怎会…哥哥只是感慨，时间飞逝，眨眼间你便这么大了。你有如今的差事，哥哥不反对，不过姑娘家整日里打打杀杀到底不妥当，还是要知书习礼的，往后找个好人家，哥哥也能放心…这几日我把书房拾掇出来，你若得闲便去待一待，哥哥教你读书习字。”
十七握紧缰绳，语调淡漠，“…我确实不明事理，惹哥哥厌嫌，往后我定多多读书习礼，谨听听哥哥教诲。”她别过头看向河流，抬脚对准地上一块凸起用力，石子飞身而出，从“红衣”腹下穿过，坠落河中荡出一串串的涟漪。
她曲解他的意思，直截了当给自己安上一个“不明事理”的罪名，俨然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他自觉亏欠她太多，在她成长之初，缺失那么多年教引，现在还要自以为是，欲以自己思想禁锢她。可这又岂是他本意？
他颓然一笑，笑得苍白无力，“你一直很好…都是哥哥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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