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和州必经一片山地，早年有匪徒营霸山头，专做打家劫舍的勾当，这几年朝廷几次派兵剿匪，便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猖狂。传言仍有少数流民做匪，只偶尔有百姓报官遭遇抢劫，官府便也没再大肆剿匪。这种事情鲜少有人遇到，魏储依一行果然平平安安过去，顺利穿过和州界，到达上阳城。
肖燕祖家在上阳城外，魏储依和十七要回桃溪镇，于是就此暂别，约定五日后的午时在城中贡院前碰面。
魏储依和十七回到桃溪镇老宅，略歇一歇便动身去镇外的山里。其实也谈不上祭祖，魏家祖坟不在此，这里只埋了魏旬曹贞贞夫妇。
魏储依跪在坟前祭拜，十七站他身后，过了会上前跪在他旁边。
魏储依仔细擦拭墓碑，神色淡淡，没有悲伤，擦完又跪了会，起身道：“好了，回罢。”
十七嗯了一声，却未起身。魏储依看看她，又望向那座坟茔，“眨眼已十载有余，可还记得阿娘模样？”
十七想了想点点头，“有些模糊，我只记得阿娘很美。”
魏储依道：“是啊，阿娘甚美，阿爹也俊朗出尘，他二人是青梅竹马，从小就有的情谊。成婚后更是举案齐眉，琴瑟和鸣。记忆中爹娘从未吵过架…”他低头看她，和声说：“从前哥哥肩上的担子是能把你养活，让你过得好。现在的担子是给你寻一门好亲事，妹婿对小妹要比爹对娘还要好，如此我才能无愧爹娘，无愧自己。”
十七一顿，低下头，“那便有劳哥哥。”她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垂头跪在那，一副无气无力模样。
魏储依和十七又去下林村看望李清芳。李清芳几次下场不中，索性不再科考，在下林村做起了村夫子。难得今日好友前来探望，他早早散了学童，捉鸡捕鸭准备宴客。
李清芳亲做庖厨，魏储依帮忙生火。两个男子对活物都束手无策，抓在手里不敢动弹。
十七上前接了过来，拿起刀具走向偏僻一角，只闻鸡凄鸣鸭惨叫，一会功夫人便返回。她衣衫上溅了血，脸上也都是血点子，拎着死物往地上一掷，说道：“还有甚么需要宰杀，都给我罢。”
李清芳愣愣摇头，“没了…快去屋里换身衣服。你一身血淋淋的，莫让人瞧见误会。”见十七进了屋里，悄悄对魏储依道：“小十七怎么越长越骇人，小时候明明那样乖巧可爱，还知道叫我清芳哥哥。”
魏储依折断木枝扔进灶里，火光映得脸忽明忽暗，“现在也叫你哥哥。”
李清芳伸出手指晃了晃，“方才未听见她呼我甚么，清芳兄，并非哥哥。”
魏储依笑笑，“有何不同。”
李清芳愤愤不平，“不一样，听着没从前亲切…”他左思右想，若有所悟，“上次你带她回来迁籍，她脸上还有笑容，现在冷冰冰的，可是那事暴露了？”
所谓“那事”是当年魏储依被案件牵连，按律法当血亲连坐，他以与十七并非同出之名，将之户籍转至萧子昂府上…上次回来迁籍都是他一手操办，她从头到尾都不知情。倘若她知晓曾被兄长“赶出家门”，岂不是要生气么。
魏储依看着明明暗暗的火，轻轻摇了摇头。
李清芳定要找出个缘由，“那便是你这个兄长对她太严苛了…”
魏储依默了一瞬，“我就这一个妹妹，怎舍得对她严厉。”
李清芳笑道：“是了，你对十七如何我是知道的，恨不得捂在胸口，把心都捧给她…你兄妹二人吃了太多苦，往后定要好好享福。”想了想又道：“十七今年多大了，可有了心上人？她是个姑娘，迫不得已走上习武之路，我倒是不觉如何，只是时人对女子要求仍是苛刻。恭良温俭让，哪一条都要至善至美，世俗如此，还是要为她的亲事早做打算。”
正说着十七来到了灶厨，李清芳赶她出去，“用不上你，这里狭窄，你去外头转转。北地冷节令来得晚，下坳里桃花才开，连成一片，很好看。”
十七依言出门看桃花。村学的这排屋舍，一半用作学堂，另一半是李清芳的住处。这是她第二次来这里，上一次魏储依带她回来迁籍，匆匆来匆匆去，并未多停留。这回魏储依有一月休沐，不急赶路，要留在此歇一晚。
李清芳煮鸡烹鸭，手法极娴熟。魏储依笑问，“何时学了这番手艺？”
李清芳叹息一声，“农忙时学里休假，我不想回桃溪镇，便留在村里帮人煮食，一顿可够数十人用…这本领就这样练成了。”
魏储依看着他，“往后都打算留在这里？”
李清芳盯看锅里的食物，热腾腾水汽模糊了视线。他停了一会，说道：“自然是留在这里，世上的路不止考取功名这一条，总归能好好活着就行。这几年家中光景一日不如一日，后年清源也要科考，我这个做兄长的，总不能占着他的那份不放。”说着向魏储依眨眨眼，“而且村里有个姑娘对我有意，姑娘名叫杏花，她家里也待我甚好，前些天定下来，再过几日就纳彩…我便也不再出去了。”
魏储依默了默，“世上的路确实不止科考一条，只要是光明正路，哪一条路都是好路。”又恭喜他要娶妻成家，“上次见你只顾闷头苦读，对甚么都无兴致，这回总算听到好消息。”
李清芳盖上蒸笼阻断水汽，面目清晰露出，一双眼炯炯有神，他抬手拭去额上的汗，“那时想不明白，现在不一样了。”顿了下又道：“你也老大不小，当该成家了。”
魏储依垂下眉睫，轻点了点头，“也许…是当成家了…”
晚膳做好十七才回，她一手拎着一只灰雁，用麻绳绑住翅膀，送到墙角的鸡窝里，对面面相觑的二人解释，“送给清芳兄做纳彩礼。”
李清芳讶道：“十七怎知的？”
十七指了指窗子，“案上有婚俗仪程，清芳兄下月初八纳彩，明岁二月成婚…纸落在地上，我拾起时看到的。”
婚期各个步骤都要经过占卜，卜辞都是晦涩深奥的字，她只能看懂选定的日子，却也分毫不差。
李清芳笑对魏储依道：“了不得，小十七能读书识字还善武，将来也不知要便宜哪家的郎君。”
十七说道：“哥哥说待回兆安便给我寻个好夫婿，”她看向魏储依扯了扯嘴角，“我自然相信哥哥的眼光。”
李清芳听她这么说止不住感慨，“果然是女大不中留，你哥哥不知有多疼惜你，你倒想早点离开他…”
十七垂下头，咽下冲口欲出的话。她想说：“并非我想离开，是哥哥想早点打发我…”
魏储依和李清芳秉烛夜谈，第二日别了故友，又到上阳城郊拜访萧子昂夫妇。到了晌午和肖燕汇合，趁城门关闭前上路往回赶。返程只有“黑裳”驾车，十七骑“红衣“行在前头，领先马车一小段距离，颇有将军开路的架势。
回程便没有来时那样顺畅，途径山地时，遇到几个流民拦路。肖燕第一回碰上贼寇，忙停下马车确认，待看清拦路人，顿时慌了手脚，“阿郎，遇到山匪了，这可如何是好…”赶忙抻脖子喊前头的“开路将军”，“十七，十七，有匪徒，莫往前了，快跑呀！”
夜里借月行路，近处事物尚可分辨，离得远些便有些困难了。
魏储依一把掀开车幔跳了下来，肖燕紧随其后转身就跑，跑着跑着察觉人并未跟上，忙要回头催促，只见后头黑乎乎一片，哪里还有人影。
他眯眼睛细看，急得连连跺脚，“阿郎…你怎不逃命反倒向劫匪那里跑！”
魏储依越走越快，借着对面火把光亮，终于看清前头的一人一马，这才缓缓舒了口气。
十七端坐马背，听见脚步声转头看他，“哥哥，外面风大，先回车里。”
她前头站了八九个劫匪，各个膘肥体壮，大刀一横拦下去路，满脸的凶相。一人喝道：“留命留财自己选一个。留命，爷几个现在就给你几人痛快。留财，车马银钱留下，你几人滚开。”
十七看几匪徒一眼，跳下马背，走到魏储依身前，“哥哥莫担心，这几个小贼，我能对付。”
魏储依忙道：“车马银钱都给他，你随我速速离开。”
十七笑了下，“哥哥的东西我不舍得送人…”扬声向后头的肖燕道：“带我哥哥去车里等着。”
肖燕应声跑了过来，用力拖拽阿郎往马车走。
魏储依连连回头看，口中呼唤她的名字。十七向他点点头，转头看向匪众。
匪徒早看不惯十七旁若无人的模样，当下大喝一声横刀向前。魏储依听到兵器撞击的脆响，挣开肖燕又跑向十七。肖燕拉拽不住，急得原地打转，好在打斗声很快停下，似乎胜负已分。肖燕眯眼细看，几大汉正躺地上打滚，平日知道十七会武，但不知其技艺如何，此时愣愣看着，视线从地上的匪徒移开寻找十七，只见暗光里一人持剑独立，那道身影好似书上所述的侠客。忽然周围又有动静，四下看去，草丛里冒出十数匪徒，鬼魅一般团团围住三人，前后左右都被阻拦，再无路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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