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只剩二人。大将军眉头微挑，语调甚是平淡，“先生闲时便做这些事？”不等他答又道：“定王今日来朝凤，听说先生在我营中，也想见一见先生…”顿了顿，转身推门，“请先生随我来罢。”
门外是素净的白，她身着月白襕袍，走进雪中瞬时便融没其间。魏储依走在她身侧，默默看着她。
简野跑上前，向大将军谄笑着搓手，“将军今日还回营否？我可能去杏花桩沽酒？”
十七看也不看他，“今日入城是办正事…右将军随行，军营便交给左将军了。”
简野笑凝在脸上，“这回明明轮到我跟随将军…”
霍承宝淡淡瞥他一眼，慢悠悠吐出四个字，“军令如山。”
简野便止下脚步，看几人远去的背影，恨恨跺了跺脚。
小卒入马厩牵马，“红衣”瞧见熟悉之人跑上前，低头在他身上蹭蹭，冲他重重打个响鼻。魏储依捋它鬃毛，亲昵地拍了拍它背。可惜“彩霞”已经死了，“黑裳”被他留在了都城，否则几匹马待在一起，不定热闹成甚么样子。
十七似乎也念起“彩霞”和“黑裳”，对小卒说：“今日用车，去套马车来，用那匹黑马。”
“红衣”是从不驾车的，小卒立即去牵别的马匹。
霍承宝看“红衣”与魏储依亲密，也上前去瞧瞧，不待他靠近，“红衣”嘶鸣一声，掉头跑回厩里。
魏储依看见这一幕，忽然摇头失笑。
霍承宝道：“大将军坐骑素来不愿人靠近，看来 ‘红衣’更喜先生。”
魏储依眉目舒展，薄唇轻启，声音洋洋盈耳，“右将军谬赞。”
霍承宝看看他，又看向大将军。后者正望向就槽而食的“红衣”，眸光温和溺宠。而前者正望着大将军，眼里藏着看不懂的情绪。
第一次见到二人站在一起，便深觉二人类同，并非容貌形骸上的相似，而是二人不经意流出的让人难以捉摸的情感。
几人到达上合唯一的“销金窟”，霍承宝福至心灵，不由自主看向魏储依。
魏储依毫无察觉，扬目看门楣上的匾额，“红羽坊”三字在冬阳下泛着惨淡色泽，晃得人眼眶生疼。他收回视线，随大将军入内，有挥袖招揽客人的男女上前，脂粉香气直冲口鼻，他下意识屏住呼吸。
妆扮花枝招展的教坊使认出大将军，亲自迎几人来到二楼中央水台，停在幔帘外，向内传报“大将军到了”，说完不再多留，满脸堆笑着下去了。
霍承宝留在帘外案席，十七带魏储依走上水台。
定王早已等候多时，免去二人仪礼，向魏储依道：“这便是魏先生罢。”
魏储依再拜而礼，口称：“和州魏储依拜见殿下。”
定王亲扶起他，笑道：“这里并无旁人，司空大人万不可多礼。”
魏储依道：“我已辞官还爵，殿下还是称我名字罢。”
定王从善如流，唤他表字，“序惜屈尊降我上合，助我大将军理事，我心中甚是感激，早便想来拜访，无奈军中事杂，不得抽身，今日在此略备薄席，还望序惜成全我一番心意。”
魏储依道不敢，“如此便叨扰殿下。”
定王引他入座，直截了当向他请教土木修建经营兴造等事，本是他在工部任上做熟之事，便依照上合形势，毫无保留提出私见。
两人一问一答，不出片刻便如多年挚友般熟稔。
十七听不懂，坐一旁百无聊赖地饮茶，趁二人稍歇空荡，起身说道：“我出去转转。”
定王点点头，意味不明地笑笑，“我来时正遇青雨公子，大将军不妨先去听听曲，待会摆席我再命人知会大将军。”
水台只剩二人，定王笑了笑，“令妹谨慎得紧，连自己的兄长也唤为先生。”
魏储依起身到席下，对定王再拜稽首，“多谢殿下给小妹容身之所，又对其身份处处护佑周全…”
定王忙离席搀扶他起来，“先生万不可如此，令妹是凭自己本领而活，我实未做甚么…要谢也应我向先生道谢才是，不止大将军助我安定一方，如今先生也来了…”说着拱手作礼，“往后上合文吏治事，还要劳烦先生提点。”
魏储依还礼，“我定竭尽所能，不负殿下所托。”
定王携魏储依入席，有方才互相礼谢一幕，仿佛彼此立下了甚么盟约，不消明说其间细节，一切尽在不言中。
说完公事，又说起私事，定王说：“这红羽坊虽是公馆，既建在上合，便也受我掌控。这间水台乃我特设，掀开幔帘周围一切尽收眼底，拉上幔帘即可与外隔绝，可尽歌舞雅兴，又可暗中谋事，我与大将军常常来此…今日本该我亲去营中看望先生，只是上合内谍未除，我与几位将军多流连在此打探消息，如此也劳先生远道至此。”
魏储依做官时因公务或是私下应酬，少不得去过秦楼楚馆。官府所营娼妓也非全然出卖色相，大有才艺卓越乐舞技艺超群之人，这种人也最受官宦才子欢迎，时人多以逛妓馆为风流雅事，关乎才子佳人的故事更是屡见不鲜，然而再风雅也无法否认那是叫人堕落之所…他并非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也非甚么高洁之士，只是无那寻欢作乐的兴致，更不想让十七有个沉湎酒色的兄长…
今日十七带他来此着实让他惊讶，更是介怀定王所提青雨，于是斟酌再三，终于问起此人。
定王含笑解说，“青雨是坊里男倌，其本出自书香门第，不耐家遭变故，不得已充入奴籍，后来更是徒至上合，至此沦为娈士…大将军怜其身世，对其照顾有加，每每来此定要指他相侍，他有大将军做靠山，日子倒也好过些。”一面观他神色，一面叙说，“听说大将军正攒银钱赎他出坊，大将军平素威仪慑人，未想竟如此情深义重。”
魏储依低眸饮茶，淡淡应一声“原来如此”。他面上无波无澜，完满得不露一点破绽。
定王笑了笑，不再多言。
此间叙话已了，定王扬声吩咐一声，便有随从上台掀开四周幔帘。很快馆内侍女奉各色菜肴鱼贯而入，待人下去，水台又恢复安静。
侍从入内报说：“青雨公子留大将军用饭，大将军暂不过来了。”
定王看魏储依一眼，摆手使人退下。
魏储依莫然垂眸看手中杯盏，盘握杯沿的指节渐渐发白。他抬手与定王碰盏时已然从容，一派风轻云淡模样。
歌舞升平却非安世，尤其上合这种地方，平白叫人生出几多愁思。也正因在此乱世，每一日过如末日，放浪形骸倒也没那么叫人另眼相待。
魏储依看向远台乐舞，视线在舞女身上打个转，落到更远处，忽然身形僵滞，半晌未动一下。
台另一侧，一个以丝绦半束长发的年轻男子，正与其身旁不拘小节倚几盘坐的大将军有说有笑。大将军面朝这方，唇角挂笑，秀颜舒展，似十分开怀。
十七感知极敏，发觉有人探视，扬目望了过来，对上他的视线，笑意慢慢隐去，变为惯常的淡漠模样。她慢慢直起腰背，换成正坐姿势，随后对他微点了点头。
一旁的男子与她幅调一致，转头看过来，高声“咦”了一声，全然忘了身旁的大将军。
大将军颦眉不悦，指节轻敲几面，目光带了几分警示意味。青雨连忙转回头，端正坐姿，笑得意味深长，“这便是我的正身么，啧啧，不愧是正身，单是坐在那就那样气宇非凡，让我这个影子自惭形秽，竟不敢多与他相对。”
魏储依看见青雨也倍感惊异，那人竟与自己容貌甚是相像，只是那人面上的温雅是真的温雅，而非他这般从小便现出的世故之态。
这就是定王所说跟从大将军之人么…
定王也见到那头之景，似知他所想，说道：“那就是青雨了…我初见先生便觉眼熟，就好似常常见到一般，原来竟是这样。倒也稀奇，除双生子，世上竟有相貌如此相像之人。”
魏储依淡淡一笑，若有所思，“我也第一次见，当真稀奇。”
筵席毕，各自辞别。魏储依与大将军右将军汇聚一处，已走出红羽坊，那青雨跑出来叫住几人，笑盈盈拜了拜，而后一把揪住大将军衣袖摇晃，“大将军未至这些天，阿雨只能调制香料煎熬度日，大将军带些回营罢，夜里点着就当阿雨陪在身边…”他语调轻浮，表情谄媚，似谁家不舍郎君出门的小娘子…
霍承宝猛然后退一步，皱着眉头背过身去，停了一刹，向马厩方向去了。
青雨似乎才见到魏储依，松开大将军手臂，妖娆挪步上前，收起笑容，拢了拢衣襟，变作一副不可置信模样，“大将军已有新欢了么…难怪一连三月不曾来看阿雨，”说着竟引袖遮面，泫然欲泣地控诉，“阿雨从大将军二载又二月，曾与大将军夜夜笙歌恩爱非常，哪怕不被世俗所容，阿雨也愿意一辈子跟随大将军…大将军还许诺要赎阿雨出去，谁想就这么些天，大将军竟找了个与我一模一样之人，从此要天高水远不理我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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