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引他到东厢堂室。室内一尘不染，显然她常常来此，他跟随她入内祭拜，从进门到出门一直沉默不语，直到有药童趴内门张望，高声呼喊大将军，他才止步看她，“将军自便。我还有牍文未阅，便先回房了。”
她点点头，想邀他同去前院，而他似被抽魂夺魄，已回身走远。她看着他的背影半日，转身向外走。人行过的雪地印着两行笔直的脚印，只是中央开始，一半脚印朝里，一半脚印朝外，就似两条无法交织的线，只能向背各自延伸，永无法同向同行。
魏储依才要推开房门，听到身后又传来脚步声，回头看去，她已经到达眼前，经过他身前，先他入内，坐到书案前，看他说：“才记起我也有事要做。”
她在一摞书信中翻翻捡捡，随意抽出其间一本查阅，转眼见他正对暗光批阅文书，起身到角落找出一支青瓷灯台，点燃烛火，放到书案中央，屋内瞬间光亮大增，“我虽穷，灯烛还是尽够，都是西城公主当年运送来的，箱里还有，先生夜晚读书写字尽管取来用，莫为节省熬坏了眼睛。”
魏储依眉梢微动，含笑点点头。之前他在前院已待过半日，忽然想起批注牍文时碰到的百思不解之处，想着想着忽福至心灵，便回案前计算推论。他在各处递交的账目里发现朝凤城征粮数目有异，最近几年城中所缴赋税与实际有些出入，而账上做得很难察觉，需将各地所报名目一一比对，甚至要找出往年征缴凭证才能发现端倪。各级所漏皮毛似乎不足挂齿，然而积少成多，最后经手朝凤官府后，用入营中的不足总数十之六七，已然是危及军需的大问题。
定王和大将军一心系于疆场，这几年得过且过，将自己身家都赔进营里，还不够，若遇上天灾人祸，明明各仓面上储粮尽够，最后分拨下去所剩无几，只能勒紧肚皮煎熬。
魏储依将疑问细致地讲给十七。十七听懂了，脸色铁青，若非恰逢元正大节，恐怕早已跑到官府理论。
魏储依阖上牍文，捏捏眉心，温言劝慰她，“将军不妨先过节日，此事推后几日也不迟。”
十七说也好，“便后日罢，后日先生随我去见见几个堂官，我倒要看看他几人是如何瞒天过海，连定王殿下都被骗过去的！”
她声色极冷，一副杀气腾腾模样。他给她倒盏热水，“先去前院罢，大家都在等你。”
她嗯了声，将两盏灯全部吹熄，定定望着他朦胧的轮廓，“先生也随我同去。”她靠向他，准确地攥住他手臂，稍稍用力便可将他拉起。院里那两串脚印还在，不过被刻意踩踏过，朝向已经模糊，只剩两条黑黝黝印迹，她拉着他仍旧踩在其上，在某一处平整之地，一大一小两行并同同向的脚印跃然其上。
他一直看着她，陪她度过迄今最热闹的一次守岁。
元日才过大将军便登门拜访朝凤几官首府邸，最先到的是官长王县令居所。王县令殷切招待大将军和其主簿，待各自入座，县令端茶倒水的手隐隐发抖，明明寒冷天气竟满头是汗。
十七仿若未见，四平八稳坐上座跟他寒暄，刚开始还问其家眷安康，说着说着提起了赋税公务。王县令频频抹汗，颤颤巍巍向大将军禀报，“此事宜都由左县丞聂栓统办，聂丞素来办事稳妥，下官便未曾经手，不过往年各项账目都在下官手边，大将军若要审阅，下官这便呈上。”
十七摆摆手，“县令且先过节，待销了假到值上再呈报不迟，不叨扰县令与家人团聚，我二人这便回了。”
二人从官府出，径直去左县丞府上。
聂栓宅邸在东街深巷，上合虽不繁华，但不缺土地，一个县丞的家方圆堪比将军府，入内更是雕梁画栋，好不精致。
越往里走十七脸色越难看，引路管家视若无睹，将人引到会客厅，草草斟了茶水，自去禀报内院主人。
魏储依拿起茶盏看了看，饮口茶水品了品，“大约是去岁的御前贡茶。”
十七也饮了一口，皱着眉头将杯盏搁到几上，一声清脆声响传出很远。
聂栓就在这时入内，见人礼了礼，捻须曼道：“下官不知大将军驾临寒舍，有失远迎，乞大将军恕罪。”一时看向魏储依，“这位是…”
他揖礼时，露出的两节手臂青筋隆结，一见便知是习武之人。
十七上前一步挡在魏储依身前，“魏先生乃本将军帐下主簿，今日同我前来是为见识县丞理事，尤其有关朝凤界税务诸事，请县丞不吝赐教。”
聂栓愣了下，连连拱手，“岂敢岂敢，只是今日家中访客甚繁，这会还有客等在堂上，大将军若不急，待上值之日下官再亲往府上拜访，大将军以为如何？”
十七顿了顿，忽然笑了，“也好，今日本乃休沐，便不叨扰了。聂县丞尽管去待客，我等这便离开。”
聂栓忙道：“大将军自也是贵客，是下官失礼。”
十七看着他，“无妨，聂县丞自便。”
聂栓亲送二人出，待二人上马车出了深巷才回府。
十七却中途停下，叫车夫独自赶车回，二人步行折返，不过换了条无人行走的狭巷，躲进一处墙凹里，远远能看见聂府正门。
十七探身望着那两扇朱门，问向身后之人，“先生也觉是聂栓所为？”
魏储依斟酌片刻，点了点头，“将军说明来意时，聂县丞显然神色慌张，今日本是开门迎财纳福之日，眼下聂府却大门紧闭，想必此时门内主人正自虚怯，不敢再开大门。”
十七回到墙凹，转过身看着他，“此人毕竟为朝凤乡绅豪富推选，定王亲自擢之为县丞，若冒然将之捉拿问审，说不定会引起混乱，倘若此人当真有异，该如何悄无声息查出破绽？”
魏储依折下墙身长的枯蒿，仔细将脚印扫平隐盖，闻言放下手里活计，不假思索道：“兴许书房便有疏漏可寻。”
十七不解，“这是为何？”
魏储依笑笑，“将军不知么，每个官宦书房都藏有秘密，或许还是惊天隐秘。”
冬日天黑得早，此时远方景物已变得影影绰绰。十七解下佩剑递给他，“既如此，我去聂栓书房看看，先生在此等候，记得藏好身形，倘若有人发觉，能跑则跑，若实在跑不掉便用此剑防身。”
魏储依推回她的佩剑，俯身解下行滕，从内落出一把匕首，他拾起来向她展示，“将军放心，我有防身之物。”
十七扬扬眉梢，“先生不止学会骑马，竟也学会用利刃了么？”
魏储依将匕首塞入怀中，看着她，“我来此地不能拖累你。”
她一顿，闪身欲出，忽又停下，转头盯看他，似笑非笑，“先生书房也有秘密么？”
魏储依默了一瞬，点点头，“有…我书房的秘密只会更多…”
十七看他半日，没有多说，闪身而出，这回当真去了。魏储依悄声唤她当心，她远远看他点了下头。
聂府墙高三丈有余，魏储依正担心她如何进去，就见她在墙下仰视片刻，猛然置剑插入石缝做踏，飞身几步攀跃而上，转眼就到了墙头，她似乎扭头看他一眼，接着人影一晃彻底消失在夜色中。
墙凹避风并不甚冷，他屏气凝神观察身旁动静。聂府小门开开合合，已悄悄晃入几波人影，似乎还有做晋人装扮的匈奴人，他的心不由高高提起，深深担忧她此时的安危。
先前已见识聂府富贵，宅院越深更是让人眼花缭乱，河桥清池，雕栏玉砌，隐蔽一角竟还建了温汤，天寒地冻仍咕咚咕咚蒸腾热气。
十七兜兜转转好半晌才找到聂栓的书房。
月光暗淡，四下无人，十七四周看了看，翻身爬上屋脊。
聂栓就在屋内，似在与人谋划甚么，隔得远听不甚真切，一会陆续走出几人，十七一眼认出其间的匈奴人。待人远去她翻入书房，吹亮火折子，轻轻手轻脚翻阅桌案上的书牍信函，竟然当真在火盆残存的纸片上，拼凑出一个惊天秘密。
聂栓竟然与匈奴人勾结，供其粮饷银钱，要助匈奴起兵攻破北境关…
十七小心收好书信碎片，又在暗格找出几本账册，她看不懂，欲带出给魏储依审阅，才翻窗而出，就见火光四起，震天嘈杂向书房方向汇聚而来。
魏储依抬头看见墙内火光冲天，不由大惊失色，当即走出墙凹，就要进去寻她。他围墙绕行，见后门防守都向里去，便小心入内，走在僻处，一路寻找十七身影。
不知走出多远，忽然听到十七的声音，“叛国通敌，我朝律法当如何处置？”
很快聂栓的声音响起，“叛国通敌当诛九族…只是大将军来此送命，下官只能成全，下官这九族么，还要多活几年。”
继而传来兵器相撞的清脆声响。魏储依紧攥匕首，借暗夜遮掩向内里移动，远远看见回廊下被十数武士包围之人，她全然不惧，手起剑落人应声倒地，他看见暗色的血飞溅四处，星点甚至落在他的脚下…
聂栓对人命并无关注，居高临下对十七道：“都道大将军武勇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然寡难敌众，此间武卫都是精锐，大将军不如束手就擒，也少受皮肉之苦。”
十七眸里阴霾翻滚，剑柄在手里转个反向，向聂栓抬了抬下巴，“是么。”不等聂栓反应，毫不含糊出手，不过一息连过数人，所到之处，人皆痛呼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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