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奴见二嫚儿与郑六爷皆不言语,只得开口道“我倒有个浅见,待行至兖州,便推说水土不服,借此在那头将养些时日。”
一早言奴与锦奴便到二嫚儿处商议南下的安排,却直至晌午也未议定,盖因为有苦难言。原本这事并不为难,途中择一处歇脚便是。偏生言奴先前多了一礼,邀了大姐沈敬徽同行。本是客套之言,谁知昨日得知刘家有意将桂姐许给英国公嫡孙张伦后,沈敬徽忽然改了主意,定要带着桂姐一路南去。
如此一来,倒教言奴为难了。她这些时日常被太后召入宫中,身子如何,沈敬徽心里明镜似的。此时言奴若直言教二嫚儿路上装病推托,实在不合时宜。这才请锦奴一同过来,表面是商议行程,实则是望二嫚儿能主动开口。
讲到底,五人虽曾义结金兰,终究各有各的难处与算计。锦奴这话讲得委婉,眼风却悄悄往二嫚儿那边递了递,只等她轻轻点头,或是淡淡接一句。
偏偏二嫚儿始终不发一言,只听不言语。
“何须那般周折。”身着玉色暗纹衫子、朱砂红裙的郑六爷倚在紫檀榻上,手里闲闲摇着川扇,另一只手还揽着二嫚儿的腰“到了外头人生地疏,反而不便。依我看,在通州小住便是了。”
这段日子姐妹几个私下闲话,不免互相探问些体己。虽都留了三分,但摊开来的那些数目,已够教人心惊。单是通州新老二城里的铺面,五姐妹名下便占去近半。
言奴知晓得最深。恶少怕是借着两次穿越得到的消息,在孔方兄弟会那场风波里捞足了底。又趁着去岁京师银紧,压价吃进。可即便如此,她也未曾料到自家恶少胆量手段竟狠到这地步。京里勋贵人家,几乎无一不被他暗里刮过一层。
“只怕不妥。”锦奴仍有顾虑“旁的倒好,刘大娘子与施大娘子那边,该如何交代?”
她们一早就找过来,本想着赶早商议,也好避开郑六爷,却不料对方今儿也在。瞧这光景,怕是昨夜就没回去。
“让她们先打前站便是。”郑六爷虽常胡闹,心里却明白。齐清修确实早看出仟哥儿与施善聪无缘,可沈小姨娘那般拉扯着她去做见证,分明没存好意。这事郑六爷碍着情面从未对二嫚儿提过,还帮着遮掩,心里却一直膈应。如今,正好借这机会还回去。
“也只好如此了。”二嫚儿淡淡应了。她能和大太太周旋这些年,自然不是省油的灯。言奴一开口,她便明白对方来意。心里那口气不免又添了几分,二娘如此,言奴也如此,倒像她们三房格外好拿捏似的。本想借着由头不接这话,可转念想到西郑第的二娘,终究改了主意。尘埃落定前,总不好与言奴生分了,指不定往后还需她帮腔。
这结果原是言奴料到的。她倒未露得意之色,只等郑六爷又如常追进东梢间戏弄锦奴时,才轻轻挨到二嫚儿身边“好姐姐,莫恼了,妹妹给您赔不是。”
这看似多此一举的举动,实则另有计较。如今五姐妹中,二娘左右逢源;二嫚儿与郑六爷自是一体;她与锦奴也格外亲近。论在恶少心里的分量,面上总还端得平,可二娘终究占着名分。若想不落下风,便得拉住二嫚儿,连带着那颠三倒四的郑六爷,方能与二娘那头稍稍抗衡。到底是高门里出来的,深谙“‘徐徐图之’的道理。
“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二嫚儿话里那点郁气,因言奴这一服软,终是散了些“原还想着事到临头撤了伙,看你着急呢……罢了。”
言奴晓得这是戏言,却故意抚了抚心口,眉眼舒开“阿弥陀佛,可算逃过一劫。”
正说着,屋外有了声响,四奶奶带着锦瑟出现在屏门旁。
“八月十五是三太太寿辰,老太太的意思,想阖家一道为太太庆贺。”四奶奶与锦瑟先向三太太、六太太行了礼,又与从东稍间走出来的十奶奶见了礼,方落座讲明来意“便让我与锦瑟姑娘过来,问问太太有什么章程。”
“也不是什么要紧日子,”三太太有些赧然“怎好劳动老太太费心。”
“太太这话可不对。”十二奶奶人未到声先至,微跛着脚从东梢间踱出来“两位太太不日就要南行,往后想这般团圆也不知何时。老太太一片心意,太太该领受才是。”言罢看向一旁神色淡淡的十奶奶。
十奶奶没接十二奶奶的话,只对三太太道“老太太向来爱热闹,太太就别推辞了。”
六太太也笑着附和:“正是这个理。”
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讲起庆贺的主意,屋里一时热闹得很。锦瑟静静侍立一旁,只听不言。她早从母亲那儿听了些风声,虽拿不准四奶奶是否真有旁的心思,心里却本能地提着防。可对方回回都搬出老太太来,她也只得陪着走这一趟。
今日这事倒不假,确是老太太要替三太太张罗寿宴。四奶奶从大奶奶那儿揽了这差事,又寻了由头让她从旁帮着。锦瑟在老太太跟前这些年,自然晓得已故的大太太冯氏与三太太在老太太心中的分量,哪敢推脱。
热闹了一阵,十奶奶、十二奶奶与锦瑟才随四奶奶告辞离去。
“锦瑟姑娘怕真要指给四爷了?”言奴轻声叹了一句。
“锦瑟毕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嫚儿沉吟道“只是四奶奶这般亲近,未必没有别的打算。”
言奴用银签拈了粒剥好的葡萄“罢了,横竖要离京了,这些也顾不上了。”
二嫚儿点点头,也拈了粒葡萄。看来言奴与四奶奶的关系,并不似面上那般简单,里头怕也藏着些弯绕。这倒不稀奇,勋贵人家的内宅,谁没几层心思?
她忽然想到什么,旋即又自嘲地摇摇头。老光棍回来时她们早已离京,况且那是……可转念想到锦奴,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这一大家子,难不成都在盼着他那儿传来消息?
待刘瑾退出东暖阁,就瞅见了去而复返的王岳站在门旁与李荣等候,赶忙行礼让开。
王岳冷哼一声,走了进去。
司礼监虽然是二十四监之首,可他对其余监司并没有管辖权。自从正德帝登基以来,王岳虽然对刘瑾等人看不顺眼,却并没有如此露骨。
究其原因,很简单,刚刚于永去而复返,告诉他,谷大用那些人的底细查清楚了。竟然是专门负责探查百官的缉事厂,自号‘西二厂’。换句话讲,皇爷选择撇开他王岳,让谷大用另起炉灶,效仿宪庙老爷时的汪大监重设西厂。听听这名字,西二厂,也就是第二个西缉事厂。
这让王岳感到了愤怒,感到了不安。虽然根据于永打探的消息,西二厂如今只负责探查百官,并不包括东厂。可谁能保证今日不会,以后就不会呢?这还没有算与皇爷越发亲密的刘瑾;为皇爷办事的马永成、丘聚、罗祥、魏彬、高凤;甚至还有那个诡计多端让人捉摸不透的白石。
王岳也才察觉这半年,他因为忙于公务,忽略了亲近正德帝。故而,打发走于永后,就找了件皇爷可能感兴趣的事,凑了过来。
刘瑾不动声色的向李荣行礼后,退出乾清宫。并没有回内官监而是直接出城,他如今管着五千营。
刚刚进了值房,刘瑾的妹夫,原礼部司务如今他的主文孙聪就找了过来“这几日边检讨不再组诗社,每日深居简出,也不见有外人出入。严检讨则依旧作息规律,平日里往来的还是乡党故旧。唯有都察院的谢都事,行踪飘忽不定,最近有多位三考吏前去家中拜访。昨夜还曾经有人从他家后门出来,到明时坊附近转悠。”
吏员三年一考绩,六年再考,九年考满,再经吏部考试,合格者可以授官。三考吏就是具有三考资格的吏员。
“那个边九经回来没有?”刘瑾一边用凉水净面,一边问。
“还没有,一直跟在使团中。”孙聪回答的简单明了,不夹杂任何主观判断。
刘瑾接过面巾擦干脸。
谁都不是傻子,郑直虽然对他始终亲善,可对方如今对皇爷太重要了。因此,白石离开后,刘瑾就找来妹夫孙聪专门组织了几个投奔他,闲来无事的侄子盯着郑直还有对方那几个帮虎的家。故而边九经上月悄然出城,直奔关外,刘瑾是一清二楚的。
换句话讲,正德帝也清楚郑直目下多半在装病甚至已经潜回了京师。可皇爷不在乎,因为钟大真人曾经讲过“不要怕人家有二心,只要给到旁人无法兑现的好处,谁都是忠臣。”
“孙司谏咋样了?”沉默片刻后,刘瑾开口。
“已经到了井陉口了,按照脚程算,最多再有七日左右就到京师了。”孙聪早有准备。
“这么赶!”刘瑾有些意外,西安府到顺天府两千四百五十里。中间要过江河湖泊数十,一般要走两个多月。可孙汉从去西安到回来,前后只有不到三个月“这是来帮郑阁老镇场子了。”
“还有一种可能。”孙聪这次并没有点到为止“孙司谏真的发现了啥。”
“派人联络孙司谏,让他不要暴露身份。进京后,将他带去俺在锡腊胡同的院子。”刘瑾皱皱眉头。
将近三个月前,孙汉上密本,称在西安有发现需要出京。皇爷同意了,刨去来回路上的四十多日,对方在西安查了一个半月。
讲实话,皇爷也晓得题本案要查清楚难度颇大。虽然不甘心,却也没有对孙汉的调查报以期望,甚至已经准备将这件案子淹了。
倘若孙汉真的带回来了那些足以逆转朝局的进展,刘瑾必须要先呈报给皇爷,评估是否需要对方来搅局。毕竟,皇爷如今的筹划都是撇开了题本案。
“叔父。”正在此时,外边传来动静“侄儿谈杰有事。”
“进来。”刘瑾请孙聪落座。片刻后一位穿着直裰的青年走了进来行礼“禀叔父,姑丈。侄子今个儿瞅见郑中堂家的右郑第还有东郑第频繁进出。一打听,是郑家三房和六房的太太过几日要启程去淮安和南京了。”
刘瑾点点头“杰哥做的不错,很细心。”
谈杰听了,赶紧道“当不得叔父夸赞,都是侄儿该做的。”
竞争无处不在,如今刘瑾在皇爷跟前想要低调都做不到,外人瞅得见,更何况谈家人。虽然有皇爷恩宠,将来总要有一份富贵,可是能早一日为何要晚一日。不过西北汉子实诚,最多就是暗自较劲,不会像某些所谓的‘钟鼎之家’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确实该做,可俺能瞅出来,杰哥用心了。”刘瑾没有转移话题道“还有啥发现?”
“侄儿听人讲,待郑家两房离京之后,闻喜伯要把左郑第和右郑第重新修缮。”谈杰被夸赞,心里高兴,又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件事“如今正在街面上寻摸制图。”
刘瑾琢磨片刻“郑阁老家芝麻巷的院子多大?”
“左郑第是处面阔十丈,进深四十五丈的五进院子带一处面阔九丈进深十丈的二进跨院。右郑第大很多,面阔三十丈,进深四十五丈,分左中右三路。”谈杰显然早有准备“这还没有算郑家十二爷那处二亩地的三进院子。统统算上,差不多有三十亩地。”
“很好。”刘瑾和颜悦色的点点头“杰哥再去盯着,瞅瞅他们选的是啥料。”
谈杰虽然不明所以,却立刻应下,转身走了。
“妹夫咋看?”刘瑾又递给凑过来的孙聪一根烟,自个也点上。
“看不清。”孙聪回答的很谨慎“若是闻喜伯与郑中堂有勾兑,则此举可能意味着中堂已然挫了锐气,再不济也该是自污求保。若全无联系,则意味着闻喜伯目下并不是真心实意求外放。”
广治宅舍,咋看也不像锐意进取之人能做出的。前秦名将王翦率领六十五万大军灭楚时,就不停向秦王求赏,为的自然是安其心。
郑中堂年初离京时,可是颇为狼狈,如今虽然借着朝鲜国变和题本案因势利导扭转了局面,可谁又敢保证回京之后就安然无恙?
此举可以讲进可攻退可守。世人都晓得郑中堂释遏前就有银子,还晓得对方入阁后几乎没实权,故而咋也不会被治罪。反而还可以借以向正德帝和百官表明‘与世无争’的心迹。
至于郑虎臣?这一阵上蹿下跳,请托无数想要外放,却在此时修宅子,图啥?旁的不讲,哪来的那么老多银子?郑虎臣都是伯爵了,还那么锐意进取跑去烟瘴之地,要做啥?
“置宅纳妾。”刘瑾沉吟一句。无论哪种可能,都意味着郑直对回京后是顾虑重重的。如此,对方还能像在孝庙时,那般横冲直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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