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方强有些无语，他没有想到这位赵老八还真就说出了一个比军户还惨的身份。
然而，十几年前那场席卷数省的灾难，确实就会造成这样的惨剧。
这是轻易就能够有所认知的时期。
就连京城区域，也收到了极大波及，方强现在还记得，原来城郊跟通州地界之间，有她老姑家。
以前寻着机会，也要不辞辛苦跟着父亲去瞧上一瞧。
可八九岁那年京城封禁之后，老姑家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家里人嘴边。
赵老八非常坦然，继续言道“起初呢，我是第一个被救了命的，陆斌那小子我们这些人一份工作，种田的，造屋的，卖力气的，各种工都有，俺一开始觉得，儿子跟侄儿丢了，做什么都没有指望，便觉得这些个富人花钱在我身上，花便花了，死便死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现在想起来自己那会儿，就跟是鬼迷日眼了一样，都是些混账想法。”
“后来呢？是不是儿子找回来人就精神了？”
“对！儿子是陆斌那小子跟呃，那个人不能讲，反正就是一大帮子人，包括孟智熊那混球一起，把我两儿子找了回来，还修了个挂画的画室，叫好师傅给我们走了的亲人画画，我当时就叫画画师傅把我老娘和老婆画了下来，诶，我跟你们说，当时好几个汉子晚上偷摸搁画室里看着画像哭，偷摸跟你们讲，你们另外一位班长，就是王贵根那家伙，当时哭的就跟个孙子一样，那么壮一个人，蜷缩成一个球来哭...”
“诶！老八，你哭了没有？”方强按捺不住好奇心，直接问道。
而赵老八，一下子涨红了脸，一把揉住方强脑袋，推去了边“去！老子的事，你小子少打听那许多。”
方强撇了撇嘴“嘿，哪，说不定你老小子哭的比人家还凶呢！”
赵老八一下子恼了，大脚丫就要抬起来踹过去。
“老大，老大，这歇息时间可过了，您老人家可别把管纪律的黑阎王们招来！”有人惊呼，这才让赵老八熄火。
“老大，你接着讲你的，别理方强这小子，这后来呢？你儿子都齐活了，是不是陆大人强制要求征你们从军的？”
赵老八笑着摇了摇头“那不是，陆斌那小子，很少强制人做什么，我儿子回来了，我就得寻摸着，把日子过好，我原先是个好农人，侍弄农田是一把好手，本想着，就跟着同乡几个，当了佃户算了，虽然佃户也不是啥好事情，但总能把日子过下去，不过，能有块田种着茬事情，实在是太勾引人，我没赶上趟，现在想起来，真是幸好没赶上趟，总之之后我就东跑跑，西忙忙，都是跟着陆斌屁股后面打转，他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人家跟我们这些人讲明白了，找人的钱，画像的钱，是要自己还的，养儿子之类的事情更是概不负责。”
“凭啥啊？”
叫出这话的人立刻被赵老八敲了一计“这说明人家把你当人看！傻子！”
“啥意思？”
“我赵老八，要是一口一个陆主人，那陆斌自然要管老子吃，管老子喝，可老子是个男人，是有儿子要养，有祖宗要供的男人，那老子欠的东西，不得还？娘的这点账都算不明白，你李双田明天给老子加五里地的，少一里老子亲自打你板子！”
那李双田立刻萎靡了下去。
却也不得不服气，人说的在理，总说自己不是个男人吧，由是只能是期期艾艾点了点头“好，真是悲催。”
赵老八又笑起来，拍了拍力双田的肩膀“记住喽，小子，选择做一个男人，就必须顶天立地，脊梁骨得板直喽说话，欠了就还，人欠我的就讨，没什么好讲的，当年我就跟你刚才一样，也想着，凭啥啊，怎么就不能把我们给养喽啊，却忘记了，当年我是一名农人的时候，我用这双手，把老爹送走，把老娘奉养，与老婆一起，将儿子养大，老子既然是个男人，陆斌那小子也把我当人来看，那老子要他娘的什么乞讨饭吃？嗯？有手有脚，胯下长鸟，既然老子是人，是个男人，欠账还钱，欠恩还义，他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管怎么样，老子是这么认为的。 ”
“那您怎么就选了当兵？当兵就能还恩啦？”
“后来，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赵老八陷入回忆之色，那是痛苦的回忆“陆斌那小子跟另外一位，都是有自己志向的人，他们志向是啥我是不咋懂，不过，因为他们的志向，确实叫我和其他一些人日子好过了就是了，但，这世道就是这样，好日子过不了两三年，随便因为一个不知所谓的理，就全部破灭，因为一些不方便讲的理由，我儿子的老师没了，后来，我一个赵姓小侄女没了，她们家好容易重新做起来的村子也没了，之后一段时间，陆斌那小子以及…几乎就发了疯。”
“这和当兵有什么关系？”
“因为火枪队就是那个时候组建的，当时陆斌跟我们这些农户明说了，不想当的可以不当，做工务农也一样过活，也有一些人选择的是平静日子，现在他们还在我们安陆州那边给旧田种地，但是我一细琢磨心就定不下来，一个是我侄儿还没找回来，不能离了陆斌这小子太远，其次是我要报仇，当年在我赵家庄烧杀抢掠的那些土匪，我得找出来他们的脑袋，我得一个个割下来来祭奠我娘我媳妇儿以及我老叔一家，这两条要是做不到，”
“我明白了，老大，您真不愧是血性的......”
“你急什么？我还有一句原因没说完呢！”赵老八摸了一把自己的胡茬，打断了一个人吹捧的言语。
“还能有啥原因？”
“这个吧，也不知道是不是能当我入伍的理由，这是我后当了兵之后跟着陆斌，莫戈，我两儿子还有一帮小子后面学字，学理，学了几年，才琢磨出来的一个理由。”
众人目光汇聚过去，只听赵老八接着道“这个世道，不能继续这么搞下去，我儿子，我孙子，我老赵家子孙们，不能活在这么个烂糟糟的世道之下，有我这么个窝囊废颠沛流离过，就已经够了，我子孙后代，不能过我这样的日子......”
没人作声，这个话题有些大了，以至于，小年轻们皆认为这个中年汉子是不是偷摸喝酒了，此时莫不是上了头。
小人物，扯那般大的话题，也不怕闪了舌头？
“嘿！你们这什么眼神！”赵老八看到这种目光，一下子涨红了脸，觉得自己作为长辈的威严受到了挑衅。
方强是几个人里头脾气倔的，也不惯着，直截了当的道“老八，你前面讲的还在路子，现在就不成了，咱们都是小卒子，屁都不是的小人物，说这种话，也只会叫人笑掉大牙！”
赵老八哑然失笑，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把想法一下子说的太多了。
这帮小年轻，一时半会儿还没法子接受这么多。
“你们呐，你们真不像是年轻人，还不如我这快抱孙子的有朝气呢。”他挠了挠脑袋，露出憨厚的笑容，宛如一个老农，又道“我本事不大，小人物一个，从前就是个种地的，不过，陆斌那小子曾经明明白白跟我们说过，多站出来一个人，多贡献一份力量，就多一分过好日子的希望。”
几人面面相觑，不作声。
方强却恼火起来，狠狠站起来道“咱们都是军户，都是最被人瞧不起的人，最可怜，最倒霉的人，还贡献力量，贡献出来，还不是给官老爷享福用的？能过个屁的好日子！”
赵老八恼火的站起来，一把攥住方强的脖颈衣领“方强！你小子眼瞎耳聋吗？白日里教规矩说道理，你是一个字也不听是吗？你瞧你衣服上写的，瞧你腰牌上挂的！那两个字叫民兵！民兵！”
“我呸！”方强一肘打在衣领的手臂上，却没能肘掉，那双手还牢牢攥在衣领上，他不由恶狠狠催了一口唾沫，骂道“说到底，我当的还是兵，说到底，我还是军户，日后我有儿子，儿子也是军户，我有孙子，孙子也是军户，还民兵，还好日子，跟老子有半个子儿的关系吗？我他妈长这么大，就没见到哪个兵真正是为民的！”
赵老八怒火几乎要冲昏脑袋，下意识要一巴掌呼上去，可看到方强者青涩中带着倔强的脸庞，他终究是没有将这一巴掌扇上去。
他思来想去，却没有找到一个令自己信服的理由去揍方强。
沉默了好一阵，赵老八把伸出去的手摁在了方强的头上揉了揉，然后为他将皱巴巴的衣领子稍微整了整。
叹了口气之后说道“你说的没错，你说的没错，我也从没有见过哪个当兵的是好人，就连我自己年轻的时候看到当兵的都得骂一句臭丘八，前些年逃难的时候，大道上如果出现军队，那都是要躲着走的，生怕他们拿了我跟我儿子的脑袋去换赏银，这种人跟土匪又有什么区别呢。”
方强睁开紧闭双眼，他本以为会挨一巴掌的，但没想到换来的却是一个中年男人。用粗糙的手掌抚摸头顶。
这让他涨红着脸，使劲想要甩开这只生有厚实老茧的大手。
“不过…我不一样，我们不一样，而我希望你们也不要与你口中说的那些兵一样。”赵老八突然挺直胸膛，脸庞上带上了自豪的模样，那一瞬间的光彩，即使是在熄灭了油灯灯火的营帐里，也清晰可见。
“不一样？”
“我在正德十五年的时候，亲手宰了十二个土匪，给王家庄人把被抢走的粮食给扛了回来，我跟弟兄们救过几十条人命，当中王招娣，王盼娣这一对姊妹跟神医学医又救了很多人命……今年四五月份，我们火枪队打死了恶和尚四十一人，救下来孤儿一百二十三个人”
方强看着这位中年汉子脸上洋溢出骄傲的神情，而且越说越来劲。
他说了很多例子来证明民兵与其他军队不一样的地方。
可方强终于是找不出来反驳的理由，前面的事情不知道，但大觉寺那个事情在京城内也是沸沸扬扬，皆有耳闻的事情。
而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他们现在住的地方就是大觉寺金殿，他头一天来的时候就看过，金殿内仍旧残存着，早已干涸的黑色血迹，粘在青砖之上，黏着于蒲团之间，无法消除。
赵老八又讲述了一些其他的故事，这大多是他的人生经历，之后就站岗去了。
听说是火枪队里的老规矩，还专门排过，日后在民兵营里头这规矩肯定也要实行，只不过他们这帮新来的年纪轻经验不足，还没有学到什么东西。
而为了安全着想，听说就算是以后晓得怎么巡逻，怎么放哨了，也得要营里老人再守一段时间才成。
这明明是叫人能安安心心睡觉的规矩。
可方强睡不着，同营帐内的其他年轻人们也睡不着。
他们试图努力的去分辨出赵老八话语中有破绽的地方，以此来证明，兵就是坏的象征，以此来证明兵匪为一家这句话的正确性。
可他们思索良久，什么也没有想出来。
他们唯一能认知到的就是，自家老爹老娘，兄弟姐妹，侄儿后辈们，可能也会更喜欢这样，将要与众不同的军队一些。
无眠，辗转反侧，亦不能让睡意稍起，于是坐于卧榻之上，观星月之光透营帐之缝洒落尘泥之上。
方强沉思良久，决定，决定想一想明天吃什么，训练用哪种法子才能完成的最好，今日学的几个字用什么办法才能记忆的深刻些。
虽然还是对赵老八颇无好感，但他觉得这几日如此拖累他，害他挨板子的行为着实不像是个男人该做的事情。
至于赵老八口中那一套当个不一样的民兵之类说辞，就目前而言，他觉得自己仍旧是不以为然的。
只不过赵老八这个男人明显顽固，而做出的事情似乎又是实打实的。
他得比他做的更多，更好，才有本钱回过头来嗤笑于他。
嗯，这就是方强的想法。
念头通达，遂，鼾声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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