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除夕，浮阳宗内格外热闹，平日用来谈论正事的主殿被精心装点起来，横梁上挂满了红绸与灯笼，殿内映得一片暖融。
长长的案几拼凑在一起，上面摆满了宗门自酿的桃花酒、各式点心瓜果，以及膳堂师傅们使出浑身解数烹制的丰盛年菜，香气四溢，几乎所有留在山门内的弟子都齐聚在此，笑语喧哗，猜拳行令声、嬉笑声交织在一起。
就连一向威严持重的掌门张焕生，今夜也彻底放下了架子，换上了一身暗红色的常服，脸上因为多喝了几杯而泛着明显的红晕，眼神比平日柔和许多，甚至带上了几分醺然的豪气。
不知何时，他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凑到了正被几个相熟师兄弟拉着灌酒的林云轩身旁，不由分说便一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带得一个趔趄。
“云轩小子！来，陪本掌门……再喝一杯！” 张焕生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酒气，哈哈大笑着，另一只手举着的酒杯里的酒液都泼洒出来些许。
林云轩只觉得脖子被搂得有些紧，但还得小心稳住掌门身形，只能一边努力保持平衡，一边挤出笑容应付：“掌、掌门，您喝得尽兴就好，弟子……弟子差不多了……” 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苏翎。
然而，此刻的苏翎也是自身难保。
她被一群年龄相仿的师姐师妹团团围在中间，这个拉着她问新簪子的花样，那个递上自己做的甜糕非要她尝一口，还有的凑在她耳边说着悄悄话，时不时引发一阵浅笑声。
苏翎脸上带着淡淡的、略显无奈的柔和微笑，偶尔回应几句，显然无法脱身。
“嗯？你这小子，看苏翎那丫头作甚？” 张焕生察觉到了林云轩的走神，搂着他脖子的手臂又收紧了些，带着酒气的呼吸几乎喷在他耳侧，“怎么？还怕本掌门吃了你不成？放心，掌门我……最是通情达理！”
林云轩被这浓烈的酒气熏得有点头疼，只得试图让这位明显喝高了的掌门清醒一点：“掌门，您真的醉了，要不……我先扶您去休息一下？”
“胡说！” 张焕生一拂袖子，差点打翻旁边的酒壶，他瞪起眼睛，努力想做出严肃的样子，却因醉意而显得更有几分滑稽，“本掌门……酒量大着呢！千杯不醉！不对……你小子别想岔开话题！”
他忽然凑得更近，压低了声音，但那“压低”的音量在喧闹的大殿里依旧清晰可闻，带着一抹得意：“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心里在打什么小算盘！”
林云轩对上他那有些咄咄逼人的目光，心里咯噔一下，莫名有些发虚，下意识地“啊？”了一声，装傻充愣。
张焕生见状，嘿嘿一笑，更小声地说道，然而周围的几个师兄弟已经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别装了！宗内上上下下，只要是长眼睛的，谁看不出来？你和苏翎那丫头，互相对对方都有意思！是不是？” 他拍了拍林云轩的肩膀，力道不轻，“要我说啊，你们这年纪，也差不多到时候了！找个好日子，正儿八经地，带人家姑娘回去见见爹娘，把婚事定下来，多好！免得夜长梦多嘛！”
“掌门！您……您真醉了！瞎、瞎说什么呢！” 林云轩的脸瞬间“腾”地一下红透了，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仿佛能滴出血来，慌忙反驳，而周围已经传来了师兄弟们压低的笑声和起哄的“喔——”声。
“哈哈哈！” 张焕生见他如此反应，更是开怀大笑，丝毫不以为意，“有什么好不承认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谈婚论嫁本就是人生必须经历的大事！藏着掖着作甚？”
接着，顿了顿，忽然换上一种略带警告的、推心置腹的语气，凑到林云轩耳边，但声音依旧没控制住：
“再说了，小子，我可提醒你。苏丫头模样好，性子稳，修为也不差，等我这老头子哪天翘辫子了，就是下一任掌门。这宗里头，明里暗里惦记她的年轻弟子可不少！你要是一直这么扭扭捏捏，不早点把话说开，把名分定下，小心……哪天被别人抢先一步，给抢走了！到时候，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张焕生这“悄悄话”，倒是让周围一圈竖着耳朵的师兄弟们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容。
林云轩闻言，脸上红得几乎要烧起来，那些反驳的话在嘴边转了几圈，终究是咽了回去。他不再言语，只是下意识地带着几分忐忑和难以言喻的期待，默默抬眼，再次朝着苏翎所在的方向看去。
巧的是，苏翎也抬眼看向他，两人的目光，就这样隔着喧闹的人群，不偏不倚地对撞在了一起。
视线相接的刹那，苏翎明显肩膀一颤，眸里闪过一丝清晰可见的慌乱与羞赧，接着飞快地转开了头，避开了他的注视。
然而，那迅速蔓延开来的红晕，从脸颊一直染到了耳垂，甚至在灯光下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显然，掌门那番“悄悄话”，她一字不落，全听进去了。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梅，突然“腾”地一下从长凳上站起身来。她双手叉腰，目光炯炯地看向人群中心的林云轩，用她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嗓门，大声喊道：
“小——师——弟——！”
这一嗓子，将林云轩吓了个激灵，茫然地看过去：“啊？怎，怎么了？”
“少装糊涂！” 小梅在长凳上一撑，轻巧地跃过挡在中间的师兄弟，稳稳落在林云轩身旁，仰着脸，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睛里闪烁着狡黠又兴奋的光芒，“年饭前师父可都‘不小心’说漏嘴了！你怀里藏着的那只簪子！再不送出去，可就要过子时了！新年送旧礼，可不吉利哦！”
林云轩闻言，抿紧嘴唇，手不由自主地按向了袖中那处微微鼓起的地方。那支桃木簪，被他用软布仔细包好，一直贴身带着。
本想找个只有两人的、安静合适的时机……可白日那场乌龙之后，便是更加羞于启齿，更觉难以找到机会。没想到，却被小梅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直接捅了出来。
“哦——！！！”
“簪子！什么簪子？！”
“林师弟，快拿出来看看！”
“对啊对啊，别藏着掖着了！”
整个大殿瞬间沸腾了，起哄声、笑声、催促声如潮水般涌来，不知是谁先带的头，人群开始默契地拥着林云轩，也推着不知何时已被师姐师妹们架过来的苏翎，不断地向中间靠拢。
推推搡搡，笑闹不断。
很快，两人便被拥到了大殿相对空旷的中心位置，面对面地站着，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能感受到彼此那略显急促的呼吸。
林云轩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吓人，几乎要盖过全场的喧哗，脸颊滚烫，在众人目光的聚焦下，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看着面前微微垂首、脖颈和耳根都染着动人绯红、比平日里更加娇美不可方物的苏翎，只觉得世间万千风景，都不及她低眉垂眼的这一刻。
终于，在起哄声稍微平息的间隙，以及小梅那“你再不拿出来我就替你掏了”的威胁目光下，林云轩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慢吞吞地从袖中取出那被摩挲得有些温热的软布包。
小心翼翼地解开系绳，露出了里面那支雕工精致、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桃木簪。
他抬眼，目光深深望入苏翎那双此刻也盛满了羞涩、期待与一丝不安的眸子，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
“师、师姐……这，这是……我今日下山，为你挑的新年礼物。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只是想感谢你，一直以来的……对我的照顾。”
“哦~？仅仅是‘照顾’而已吗？” 小梅立刻在旁怪声怪气地接话，引发了又一阵哄笑。
林云轩的脸更红了，此刻的心跳，比白天被徐长老抓包时还要剧烈百倍，看着苏翎因为小梅的话而更加羞涩、睫毛轻轻颤动的模样，一时失了神。
能得此佳人垂青，夫复何求？
胸腔里鼓荡着前所未有的情绪，那感情灼热而纯粹，驱散了所有的犹豫和胆怯。
终于，鼓起了此生至今，最大的勇气。
伸出微微颤抖的右手，轻轻握住了苏翎垂在身侧、同样有些冰凉的手，后者指尖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挣脱。而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托着那支桃木簪。
林云轩凝视着苏翎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说道，直达心底：
“师姐……不，苏翎。”
他改了称呼，这个变化让苏翎的睫毛猛地一颤。
“我……我一直倾心于你，从很久以前，就是了。”
“如果此生，一定要有一个人，与我相伴渡过余生漫长岁月，看遍四季轮回，历经悲欢喜乐……那么，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也，只能是你。”
“我知道，你是宗门寄予厚望的亲传大弟子，天资卓绝，前程似锦。而我……目前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内门弟子，与你相比，如同萤火与皓月。”
“但是，” 他握紧了她的手，眼神炽热而执着，“我会努力。我会拼尽全力修行，努力追上你的脚步，早日变得强大，变得……能够配得上你，能够站在你身边，为你遮风挡雨，而不是永远只能仰望。”
他深吸一口气，举起手中的簪子：“这支簪子，虽说不值什么钱，却是我如今……能尽的最大努力，所能想到的、最能代表我心意的东西。它朴素，但坚韧；它平凡，却带着芬芳。就像……就像我对你的心意。”
最后，将簪子郑重地递到苏翎面前。
“苏翎……你，愿意收下它吗？”
全场，在这一刻，鸦雀无声。
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呼吸，都凝住了，聚焦在二人身上。
苏翎一直低垂着头，静静地听着。听到他笨拙却真挚的表白，听到他清醒而坚定的承诺，听到他最后那声小心翼翼的询问。
她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汗湿和灼热，能感受到他话语里每一个字的重量。
时间，仿佛过去了一瞬，又仿佛过去了很久。
终于，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眼眸中，此刻盈满了水光，长长的睫毛上凝结了一颗晶莹的泪珠，随着她抬眼的动作，悄然滑落，在她如玉的脸颊上留下一道水痕。
她没有立刻去接簪子，只是看着他，深深地、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里。
随后，嘴角一点一点地，向上弯起，微微点了点头：
“好。”
苏翎看着林云轩眼中瞬间迸发出的狂喜与难以置信，泪珠再次滚落：
“轩儿……我等你这句话，真的……等了好久了。”
全场的寂静被瞬间打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掌声和祝福声！许多感性的女弟子更是激动得互相拥抱，甚至跟着落下泪来。
酒盏相碰的声音清脆悦耳，整个大殿沉浸在一片欢腾的海洋之中。
林云轩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巨大的幸福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让他一阵眩晕。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像一场璀璨而圆满的梦，人生至美之梦，莫过于此。
苏翎看着他仿佛还没反应过来的模样，眼中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她轻轻拉了拉被他握在手心里的手，声音低柔，带着一丝罕见的娇嗔：
“愣着干嘛呀……不帮我，戴上吗？”
“啊？哦！对！戴！戴上！” 林云轩如梦初醒，忙不迭地点头，欢喜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上前一步，更加贴近她，能清晰地闻到她发间传来的熟悉淡淡冷香，微微颤抖着手，将那支温润的桃木木兰簪，轻柔而郑重地，插入她如云的发髻之中。
青丝如墨，木簪素雅，衬得她愈发仙气。
“好……好了……” 他做完这一切，退后半步，结结巴巴地说道，目光却舍不得从她脸上移开半分。
苏翎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发间的簪子，触感温润。
她重新抬起头，看向林云轩。
灯火映照下，苏翎眉眼含笑，泪痕未干，散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让林云轩呼吸为之一窒，天地万物都在这一刻失去了颜色。
下一刻，她不再矜持，笑颜如花骤然盛放，向前一步，张开双臂，轻轻地拥入了他的怀中。
林云轩浑身一震，随即，巨大的喜悦充满了胸膛，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将她纤细的身躯，紧紧地搂住，再不愿放开。
在漫天绚烂的烟火映照下——
“铛——铛——铛——……”
殿外传来钟声，子夜到了。
旧岁已除，新岁伊始。
林云轩怀抱着此生所爱，缓缓闭上了眼，将脸轻轻埋在她的发间。
若是梦，但愿长醉不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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