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明烛倏然收回了刀，刀上的鲜血很快被雨冲刷得一干二净。他沉声道：
“柳泽音，你是天生的将才。”
他眼瞳深邃，似是透过回忆在看他，又像是在看很多人：
“有人说过，这世界气运将至，濒临毁灭，所以……便孤注一掷地将所有气运给了朕和千殇。”
“可大郢之中，文有邱林、沈约、苏徽、苏绍然、南宫千殇，也有韦言之、闵才赭……武有宋皓天、包括你在内的四镇将军，还有武安侯……”
“你们又何尝不是大郢的气运。”
这些人中，大多都很年轻。
彼时，整个大郢千疮百孔、腐烂污朽。
刚刚登基的南宫明烛也很年轻，他看着这些同他一样年轻气盛，又有才能的人，将他们提拔为朝堂的骨干，换掉了那些迂腐的守旧派，为朝堂注入了新鲜血液。
他本以为，就算过去的大郢从根处便已经烂掉了，也能拼尽全力让它枯木逢春。
可上一世，他真真切切地败了。
即使和南宫千殇一明一暗、一黑一白相互配合，还是在离成功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失败了。
而直到这一世，他才明白……
他以为的“新鲜血液”之中，有人早就被曾经的黑暗与腐烂逼得发了疯，对所谓的希望和未来已经不抱有了任何幻想。
比起重建，他们更愿意毁灭。
城外的河水涨潮，墙头的火雨被尽数熄灭，在黑暗之中，厮杀声、马鸣声、兵刃撞击声、血肉横飞声、大雨滂沱声……混杂在一起。
城墙上，尹允被撞击到后退几步，已经快要体力衰竭，却依旧咬牙同敌军厮杀着。
柳泽音后退几步，从马上跌落在泥浆里，又很快被大雨冲了下来，身上的伤口和破落的衣袖赫然暴露在空气中。
自喉咙处涌上来一股腥味，他苦笑一声：
“气运……哈哈哈哈……气运……”
“太迟了，都太迟了。”
“纵然知道结果如何，这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不后悔和她站在一起，也不后悔成为她的棋子，更不后悔所做的这一切。”
他的马前蹄失足，倒翻在地，南宫明烛于马上俯视着他，心中却丝毫没有快意之感，反而皱紧眉头，轻叹了口气。
暴雨未停，四处泥泞，然而却已然到了天光破晓之时。乌云依旧蔽日，却有些许破碎的光线自黑沉沉的穹野中透了下来，照亮了这马革裹尸的战场。
周寂被林渊一剑刺穿了肋骨，瘫倒在地上，泥泞裹挟了他全身，已经看不出流了多少鲜血。
他挣扎想要起身，骨髓和血肉撕心裂肺的疼痛却让他动弹不得。
林渊干脆利落地骑马奔驰而过，一剑便斩落了他的首级。
而后，无数将士们踩踏着阶梯，从城墙上翻过。巨大的原木被举起，狠狠朝着本就脆弱不堪的城门口撞去。
尹允站在城墙边上，杀红了眼，忍着剧痛和眩晕砍下刺在自己身上的箭矢，颤抖着半跪在地，四周皆有敌军，将他团团围困住。
他最后再深深地看了一眼柳泽音，闭了闭眼，挣扎着起身，嘶吼一声，又踉跄着朝着离他最近的一个士兵刺去。
然而，以他现在的行动能力，已经根本无力伤及任何人。
士兵们见他突然发难，又有几道剑刺向他，城下的箭矢也一根接着一根，“扑通扑通——”地刺穿了他的胸膛。
雨水已经来不及冲掉他身上汹涌而出的鲜血了。
眼前是一片死寂般的漆黑。
身体上撕心裂肺的疼痛，冰冷的雨水却让他麻木了起来，似乎就连疼痛也缓解了不少。
意识终于渐渐模糊了起来。
尹允能感觉到，他的身体轻如纸鸢，从高高的城墙下下坠，跌落到尸山之上。
脑海中突然有很多画面闪过。
有他身为叶允时，在宜州城的场景，也有他成为尹允时，在四处奔波的情形……有叶茗烟、月流云、韩玮、韦言之、江文瑾、柳泽音……太多太多人的脸。
他这一生，本就如浮萍。
所求皆不应，所念皆不愿，所知皆不窥，所爱皆不得……
而执棋人却又是自己的亲妹妹。
他身为棋子，也算是……死得其所。
尹允唇边的苦涩化解开来，终于阖上了双眼。
气息全无。
随着巨木一次次撞击城门，那扇摇摇欲坠的城门终于轰然而倒，大军如汹涌浪潮般涌入城中。
柳泽音挣扎着想站起来再战，却终究无力地摔倒在泥水中，单手扶着自己的剑，努力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
他抬起模糊不清的眼眸，望向南宫明烛，苦涩一笑：
“陛下……”
“如果可以，请你告诉月流云……
“我……我愿意相信她所说的那些。”
他并不恨她。
……甚至时常会在深夜里想起，她曾经说的那些话，她描绘的那个……在大厦之将倾时又起死回生的国度。
他明白她想做什么，也知道她理想。
或许，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在心底默默藏起的卑微念头里，他也有那么一丝……想要投入希望的念头。
……可在这微弱的念头还未来得及生出时，就被他狠狠掐灭。
他回不了头了。
他也不可能会背叛叶昭希。
这希望……还是来得太晚了些。
南宫明烛蹙了蹙眉：
“她跟你说什么了？”
……是什么事，能让柳泽音濒死之时还挂念着?
柳泽音并未回答他。
他忽而看出来了一件事……
……月流云对南宫明烛来说，应该是十分重要的。否则也不会如此关注她的事。
与此同时，柳泽音又想起来，那天在校场山脚下，南宫明烛紧紧抱着月流云的画面。
之后……南宫明烛又找借口，将她带到皇宫里养伤，名义上是为了武安侯，实则却不然。
一桩桩一件件……
柳泽音闭了闭眼。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柳泽音捂着眼睛苦笑着，鲜血自眼眶顺着脸颊滑下，随即又收了笑，转而轻声喟叹道：
“陛下啊陛下，既然她对你来说那么重要的话……”
“现在就轮到你做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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