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聂成被拖到行刑台上，面对刽子手那张冷漠如水的面孔时，他想到了很多年前，在自己的家乡，那个偏僻山村时的情景。那时的生活已经艰难，但父亲还活着，自己的手上也还没有沾上血……
那时的聂成，还只是一个被叫做“小豆子”的少年。
“小豆子，刺它，快。”猎户聂大贵朝他儿子小豆子大喊。
伴随着聂大贵的喊声，一头野猪正朝小豆子奔去。
那小豆子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脸上脏兮兮的，头发凌乱，仍是一副稚气未脱的神情，看着那野猪奔来，脸色紧绷，一个使力，将手里的长矛刺出去，却连那野猪的毛也没碰到半分。
那野猪“呼哧，呼哧”地跑入树丛中不见了。
“嘿，你这笨--- ---”聂大贵本想脱口骂上一句，却还是忍住了，硬生生将后两个字咽了下去，狠狠地瞪了自己儿子一眼。
“别急，那野猪没有跑远，这里是它老窝，我们慢些动静，再等等。”同来的猎户侯大建低声说道。
小豆子抹了一把头上的汗，不敢抬眼看他爹，手里紧握着那根长矛，眼睛盯着树丛里。
聂大贵竖着耳朵听，忽地听到不远处有响动，脸上露出喜色，转头看了一眼侯大建。
侯大建也听到了那响动，且那响动竟渐渐靠近，是奔自己三人所处的方向而来。
等那响动临近到近前不远处，侯大建忽地脸上变色，低声吼道：“是个大家伙。”嘴里说着，身子向后闪了几步，举起手里钢叉，眼瞪着那杂树丛的暗处。
聂大贵看侯大建如此反应，心里一惊，也跟着向后蹭了几步，瞪视着那不远处摇晃的枯枝。
眼见小豆子仍是那般站在当地，想张嘴叫他靠到自己身边来，便只张嘴，尚未发声，猛听一声刺耳嘶叫，见那树丛暗处一阵晃动，忽地闪出一头半人高的粗壮大野猪。那野猪立着两只尖利的獠牙直奔小豆子而去。
“小豆子，快躲开。”聂大贵大喊一声。
小豆子瞪着那野猪的来势，仿佛惊吓得痴呆了一般，立在那里，动也不动。
聂大贵眼见小豆子便要被这头凶悍的野猪撞到，顾不得自己安危，三两步上前，将小豆子扑倒，那大野猪便从聂大贵身上撞过，一头扎进树丛中，不见了踪影。
侯大建手里钢叉朝那野猪身上抛去，却因相距过远，力道不足，没有刺中。见聂大贵父子倒在地上，自也顾不得那野猪，忙跑过去将聂大贵扶起。
聂大贵手按着肚子，脸上强装出一丝笑意道：“没事，不打紧，擦破一点皮肉。”
小豆子从地上爬起，蹲在他爹身前，满脸俱是愧疚，眼里惊慌之色渐渐褪去，含了眼泪，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什么。
侯大建拉起聂大贵道：“今日便如此吧，那头大家伙不是你我两人可以料理的，等明日我们多约几个伙计，定不让它逃了。”
聂大贵皱眉点点头。
三人一行下山回村，侯大建走在前面，小豆子扶着他爹走在后面。
三人走至村口，见到另一路猎户也正回村，其中聂大贵的大儿子聂小天远远见弟弟扶着爹走来，便知道爹是受了伤，忙紧跑几步过来道：“爹，怎地了，伤了哪里，怎么伤的？”
“不碍事，被一头大猪撞了一下。”聂大贵摇摇头。
“我看看您的伤口。”聂小天去扒他爹捂住伤口的手，瞪了身边的小豆子一眼，脸上现出怒意，“定是你拖累了爹，你就不是干这个的料儿。”
小豆子低头不语，脸上满是惶恐之色。
“回家再看，不碍事。”聂大贵推开儿子的手。
几个猎户见大贵受伤，俱是面露关切，围住大贵。
猎户李福听了侯大建述说大贵受伤经过，皱眉道：“这山上久不见如此大头的野猪了，明日多约些兄弟上山，定要把这大家伙打了，免得再有其他兄弟受它伤害。”
“大贵，你先回家看看，若是伤重，就让小天去镇上找张麻子拿些外伤药，快些养好了身子好再上山去。”李福侧首安慰聂大贵。
这李福是村里猎户的头目，上山打猎之事都是这李福操持，猎物如何分配也是由这李福掌管。
当日，李福这一路四人狩得两只山鸡，一只狍子，按几人出力多少，聂小天分得几斤狍子肉。聂大贵这一路三人一无所获，便只空手归家。
（二）
聂大贵父子三人与猎户们分手，兄弟两个相扶着聂大贵回到家里。
小天娘见了，放下手里活计，嘴里嚷嚷着，跑过来看大贵的伤势，忧心道：“这是怎么的了，又伤了哪里？”
“别嚷嚷，让人家听了，好像出了什么大事情，小伤，不碍事，我去屋里躺躺，你给我烧些热水，将咱家上次用剩下的那伤药找出来，给我敷上，养两天便好了。”
小天娘嘴里答应着便支使小天去找伤药，自己扶起聂大贵进了屋子。
进到里屋，扶大贵上炕躺好，解开大贵衣服，见那伤口在肚皮左侧，血污一片，看不到伤口大小。使清水擦洗了伤处，便见那伤口有巴掌长一道，皮肉翻开，显见不浅，仍在汩汩的流着血。
小天娘脸上变色，眼里流下泪来，连声道：“怎地这样严重，这可怎么好，要去镇上请那张麻子来看看，耽误了，这是要人命的。”
“你叨叨什么，那张麻子那么好请，咱又没有什么给他，上次的伤药钱还欠着一些没结清。这不碍事，敷上上次那伤药，包扎了，养上几天，也自好了。”大贵呲牙咧嘴地说。
小豆子立在旁边，见爹伤得不轻，眼里涌出泪水，扑通跪倒，哽咽道：“爹，都是我害的你，我去请那张麻子来。”说着，站起身，转身跑了出去。
大贵费力想喊他回来，刚一吃力，便感觉腹痛难忍，只得皱眉强忍，挥手让小天娘去拦着小豆子。
小天娘嘴上抱怨着，却又不敢不听，慢腾腾地走出屋门时，小豆子早已经消失不见了。
小豆子跑出院子，直跑向临近几里地外的镇上去了。
（三）
正当正午，万德镇主街上人来人往，正是繁华。小豆子一路奔跑，跑到镇上时已经有些虚脱无力，几次摔跌倒地，引来路人注目。
他已经管不了那许多，跌跌撞撞的跑到镇西张麻子的药铺，一头撞进门去。
那张麻子是镇上唯一的大夫，医术平平，却因着稀缺，倒也不少病人上门求医。
此时，那张麻子正在给一中年大肚汉子号脉，却见一个少年扑地闯进，直摔倒在屋内地上，吃了一吓，脸上变色，站起身来。
小豆子伏在地上喘了几口大气，慢慢站起身子，望着那张麻子，喘着粗气道：“张医师，您去我家看看，救救我爹吧，他被野猪伤了。”
张麻子看清来人，出了一口大气，脸上现出怒色：“你这小子，进门便像个强盗，把我这门扇撞坏了，看我饶得了你。”
“我爹伤的重，我太急了，您大人别怪。”小豆子满脸惶恐，生怕惹了张麻子不快。
张麻子鼻孔“哼”了一声，不再搭理小豆子，坐下身子，仍是给那病者搭脉。
小豆子站立了一会儿，见那张麻子闭着眼睛半晌不语，小声道：“张医师，您几时过去给我爹看？”
“嘘，噤声。”张麻子闭着眼睛，朝小豆子撇了撇嘴。
小豆子搓着手，心中焦躁，又等了一盏茶时候，那张麻子方睁开眼睛，面上堆笑，对那病者道：“李大善人，您这身子无大恙，就是油腻吃的多了，有些积食，拿些去火化瘀的药，煎服几次便好，今后少吃些酒肉，多吃些清淡蔬果，自然便好了。”
那李大善人皱眉点点头，叹息道：“我这身子无力，也是这积食所致么？”
“正是，正是。”张麻子满脸堆笑道。
“那成，先听你的，本来我儿子定是要送我去县城看医的，我嫌麻烦，便先就近来你这里，若是不好，我再去县城吧。”嘴里说着，慢慢站起身子。
张麻子写好药方，交给李大善人，嘴里吩咐里面伙计拿药。
小豆子看张麻子已闲，张嘴要说，却被张麻子挥手拦住。
那张麻子看着李大善人拿过了药，直送出门外，看李大善人走远方才转身回来，嘴里叨念道：“他娘的，什么东西，仗着儿子当个县城的衙役，便摆出好大的架子，真是--- ---”忽想起屋内有人，便忙住了嘴。
“哎，你这小子，是谁家的，怎地家里大人不来，打发你这孩子过来，我张医师也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请去的么？”
“张医师，您去看看我爹吧，我爹是李家沟的猎户聂大贵，被野猪伤了。”小豆子语带哭腔道。
“聂大贵，这名字倒是耳熟，我想想。”张麻子仰头拍着脑袋想着，“对了，想起来了，你爹便是那个李家沟的蹩脚猎户，人家当猎户一辈子也不受几次伤，你爹这猎户一年里便能伤几次，哈哈，我记起来了，你家还欠我药钱呐，怎么着，是占便宜占出甜头儿了，又来我这里吃白食么？我可不上这个当了。”
张麻子皱皱眉，咧咧嘴，眼睛看着前方，并不正视小豆子，脸上似笑非笑地说道。
小豆子瞪着眼睛，两眼直视张麻子，满脸哀求之色，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张麻子脸色一绷，恶声道：“怎么着，你还不走，等什么呢？平白拿自家药施舍给你们这些穷鬼么，当我是冤大头呀。”
小豆子心中一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张麻子磕了一个响头，大声道：“我爹这次伤的重，您若是不去看，我爹怕是保不住命了。”
张麻子一愣，忽地撇嘴一笑道：“我去可以，你要先将医药费付来。”
小豆子也是一愣，低头不语，忽抬头道：“我家却是没钱，但也不让您白看，您有什么事情要我去做，我便是泼了命去，也当为您做成。”
小豆子说这话时，瞪着两眼，嘴角紧绷，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
张麻子听了这话，撇了撇嘴道：“哎呦，我可没有什么要你泼命的事情，你还是想着去筹钱吧，我这里不是积善堂，不能总是让你吃白食。”
小豆子脸上阵红阵白，握紧双拳，却又无从使力。
“怎么，你现便要与我泼命不成？”
张麻子嘴角上翘，眼睛盯着小豆子。
忽地，里面拿药的小伙计从柜台里探出身子，对张麻子道：“爷，这小子不是说愿意泼命为您做事吗，我倒是想到一件，那个对门卖猪肉的屠户周七上次拿药欠咱银子，我去讨要，非但没给，还踢了我两脚。您说咱不惹那杀生害命的主儿，咱便吞了一口窝囊气，今日便要这小子去向那周七讨咱的药钱，他若讨来了，您便答应他。讨不来，他自也没脸再请您了。”
“你这精灵鬼儿，想出这法子，不错，可行。”
张麻子眼珠转了转，脸上现出笑意，两眼看着小豆子，轻声道：“你小子听清了，我现下要你做一件事儿，做成了，我便去给你爹看病，做不成，你也不必再到我这药铺里来了。”
小豆子翻翻眼睛，仿佛犹疑一下，瞬而狠声道：“你直说便了，是要我去向那对门的屠户周七讨要药钱么，我去便了，死活替你要来。”
“哎呦，死活替我要来，好，好，你若要来，我便随你去。”张麻子满脸奸笑。
小豆子站起身子，翻眼睛看着张麻子，狠声道：“一言为定。”
张麻子脸上的皱纹挤到了一起，像一个刚出锅的包子，嘿嘿笑道：“一言为定，一言为定，你小子倒有些江湖气，好，我今日便看你如何能将那药钱讨要来。”
（四）
小豆子走出张麻子药铺，站在药铺门口，望向对面。
张麻子也不出门，只在屋内从半敞开的门内望出去，看着小豆子那尚显瘦弱的背影。
药铺对面正是一家肉铺，门口飘着丈八长的幌子，写着“周记肉铺”四个大字。
当门一张案板，案板上摆放着半扇儿猪肉，一把剔骨尖刀直插在肋骨缝隙上，一把切肉的掌刀平放在案板上，案板后面一张宽大的躺椅上躺着一个胖大汉子。
这胖大汉子头发稀疏，随意披散在粗壮的头颈周遭，颇有些邋遢。半敞着怀，露出胸前浓密胸毛，一条腿大喇喇地搭在膝上，手上拿着一把蒲扇，不时拍打着身周的苍蝇。
此人正是肉铺的主人周七。此时，正是晌午，日头正烈，没有生意，周七便躺在躺椅上闭目打盹。
小豆子迟疑片刻，忽地抬手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火辣辣地疼，心里暗骂道：“都是怪你，才拖累爹受伤。死便死了，便是死都要请了那张麻子去。”
心里如此想着，举步朝那“周记肉铺”当街的案板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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