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不愿相信你。只是你匆忙唤醒我，是否有别的事要我做？”艾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似乎预感到接下来的话题分量。
而等待她回应的神使的踱步在康复室门口顿住。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慵懒地倚在门框上微微垂首，目光凝视着自己摊开的掌心。
此刻在正玉飞速运转的脑中，他看到托着边城未来的沙盘，命运的细沙正从他指缝间无声滑落。
正玉：“您慢下来了？”
“是，祖母常说我这个性子一往无前，恐怕会伤及亲人......但我先前没有撞破头，自然慢不下来。医师，论谁在地宫内浑浑噩噩九年，都能慢下来。\"艾娃皱起眉。
“你想起来的越来越多了，如此也好。在决战之前，请养好精神。接下来……”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
再开口时，那低沉嗓音染上一种奇异的、近乎温存的温度，与他倚门的身影形成微妙反差，“沉睡的温莎华女士，我会把活着的她带回西尔文家族，作为你复苏的礼物。”
他微微侧过头，走廊斜射进来的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阴影在他眼窝处投下深潭。
“艾娃，”他轻轻唤道，“这个礼物你会喜欢吗？”
“.....”
回应他的，是身后骤然变得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
即使是刚刚找回锋芒、意志如铁的艾娃，面对“至亲死而复生”这六个字蕴含的惊雷，灵魂深处也不可避免地掀起了滔天巨浪。
——或者说，正因为她是那个真正重燃了自我的艾娃·西尔文，才会为祖母可能的回归而感受到如此纯粹的、源自血脉的悸动与欢喜。
在这一刻，那些领袖的担当、战士的决绝、继承者的抱负……
都如同被强风剥落华彩的铠甲，纷纷褪去的金色下，露出短命种苦涩坚硬的真实纹理。
被漫长时光和如山重负掩埋了太久、最本真的内核。
一个在黑暗中跋涉太久，终于窥见一丝微光，期盼着失而复得的亲人、渴望家庭温暖慰藉的……孩子。
沉默在弥漫着消毒药水与草药混合气味的空气中蔓延，沉重得几乎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
良久，艾娃才再度开口。
她的声音轻得如同一声从遥远山谷飘来的叹息：“感谢您的恩慈。”
青年微微垂眸，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被褥的纹路，她每个字都像斟酌过千百遍。
“然而，我必须提醒您……祖母是比我更为虔诚的地母信徒。她毕生遵循着‘死亡即为回归母神子宫’的教义，视之为神圣的安息。
如今您遵循我母亲的命令将她复活，无异于将她强行置于生死夹缝之间。
“在教义的定义中，这形同将已回归母神怀抱的胎儿强行拖拽出来，使之成为‘流产儿’。”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异常艰涩，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痛楚。
此时，正玉已然明白，复活术虽为异世界施法者必备基础技能，但其发展却差强人意、鲜少有本地施法者能将其修炼至精通的原因——只因它是地母教的禁忌。
恰似他原本世界妇科检查中使用的鸭嘴钳。
复活术在此界既无支持，使用者又多为罪犯、角斗士与冒险者。
故而无人深入探究，无人愿意提升使用者的舒适度。
甚至可以说，他回忆起半精灵伊兰在接受他治疗前，浑身伤痛的惨状。或许某种程度上复活本身亦是背离教义所受惩罚的一环。
正玉终于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向病榻上的女子。
半晌后，他才接话。
“是么……那她大概会出离愤怒吧？”
男人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畏惧，反而带着一丝近乎玩味的探究，像是在评估一件有趣的悖论。
“就像看到有人用圣杯装载毒药，亵渎了神圣的容器。”他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但她应当知晓，能够施展如此完美、跨越生死界限的复活术的，只可能是女神眷顾之人。”
说到眷顾二字时，他轻轻笑了一下，“可如若没有当代领主的默许与需要，又有谁敢、谁有资格去打扰她的永恒长眠？”
“是啊，”艾娃的目光依旧低垂，落在自己摊开的、略显无力的掌心，“祖母下葬前，曾坦言自己已经经过圆满的一生。此刻母亲为一己私欲唤醒她，恐怕……”
她低声重复，声音里充满了苦涩的认同。
随后她缓缓抬起头，“医师，我了解我的祖母。
她谨慎而聪慧，洞察力惊人如猎鹰。一旦苏醒，她立刻会嗅到空气里弥漫的异常——
教会最高层竟公然违背核心教义复活死者？神使的行动是否代表了母神意志的逆转？教义的根基是否已然动摇？温斯坦城是否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漩涡？
而我们……是否被当成了某种宏大博弈中……随时可弃的棋子？”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如同连珠炮般，将温莎华可能产生的滔天怒火和猜疑层层剥开。
“您想好如何向她解释这一切了吗？您要用怎样深沉可怖的秘密，才能压过她利用你们的本能算计，压过她对信仰根基崩塌的震怒？”
艾娃的眼神带着审视，“或许把她引来见我，确能转移部分注意力。但您又如何确认，她不会通过查阅我过往所有的诊断，从而推断出我究竟‘经历’了什么？”
艾娃传达的意思，正玉听得一清二楚——那是对潜在风暴的预警，也是对合作者坦诚度的又一次试探。
正玉微微颔首，神情变得异常郑重，声音也低沉下去，带着面对风暴的清醒：
“我知道了。对不起，女士。”他首先坦诚，没有丝毫推诿，“首先要为我有意引导您的‘碎片’与维克多死斗道歉，那确实是我的布局。”
随即，他的语气转为坚定。
“若说到秘密……我的确掌握着许多，足以颠覆认知的秘密。我们已走到需要互通有无、并肩合作这一步，若仍对眼前局势的剧变保持缄默，那便彻底违背了我来到此地的初衷。”
他顿了顿，眼神灼灼地望向艾娃，“需要我再向您重复一遍我的承诺吗？”
艾娃眉头微蹙：“什么？”
“我行走于此间时空罅隙，只为拯救更多不该就此湮灭的灵魂。既然您已发愿，那我也愿倾尽所有，助你完善此道，斩断宿命之链。”
“倾尽所有......？”
艾娃不禁低声重复咀嚼着这四个沉甸甸的字眼，眼神中闪过一丝被触动的波动。
“是。”正玉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女士，我已做好投身这盘宏大棋局的准备，将自己也化为其中的一枚棋子。那么，您……”他微微倾身，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做好准备了吗？”
他的姿态如同在邀请对方踏入未知的深渊。
艾娃陷入了彻底的沉思。她的目光放空，仿佛穿透了病房的墙壁，投向充满迷雾与雷霆的未来。继承者青年脑内飞速运转，权衡着正玉话语中每一个字的分量，以及这承诺背后可能掀起的、足以将她再次吞噬的惊涛骇浪。
正玉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了几息。
病房里只剩下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脚步声。
见她一时无言，他果断地、悄无声息地转身，动作轻盈得像一道影子，修长的手指轻轻拉开了沉重的房门。
门外的光线涌入，短暂地照亮了他挺拔的背影。
随后他迅速扯住走廊外一位相熟的男佣，低声吩咐对方带路寻找骑士长娜塔莎。
——他与艾娃之间的这场关乎灵魂归属与未来走向的隐秘对话，这场在药水气味中进行的交锋，间幕至此正式结束。
他是时候将目光投向更广阔、更喧嚣的舞台。
他要去骑士驻地带一队人手，而后赶往玩家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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