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嫒用指尖拈起一枚鲜红的浆果,朱唇轻启,汁水染上唇角。她浑然不觉不远处那道灼热的视线——郝铁站在殿柱的阴影里,胸膛因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
刚才那些奔涌的思绪,此刻凝成冰锥,刺穿了他所有的旖念。
是了。这深宫,这天下,莫不如是。
“娘娘。”郝铁忽然从阴影中走出,声音平静得让妲嫒捏着浆果的手顿在半空。
她挑眉,这个低眉顺眼多年的小太监,此刻眼里有她看不懂的东西在烧。“郝公公今日倒是大胆。”
郝铁不答,反而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她吃了一半的果盘上:“南诏进贡的朱栾果,一年只得十筐。娘娘可知,为何今年您独得了三筐?”
妲嫒笑意微敛。
“因为兵部陈尚书七日前上了折子,请求加征北疆防务税。”郝铁声音低如耳语,“而陈尚书,是娘娘您的表舅。”
木桌发出一声轻响,是妲嫒指尖叩击的声音。她美目流转,重新打量眼前人——还是那张平凡的脸,腰却挺得笔直。
“继续说。”
“奴才只是在想,娘娘此刻享用朱栾果的‘爽快’,与北疆百姓听闻加税时的‘苦痛’,皆是人性。只不过……”郝铁抬起眼,“有人性被放在蜜糖里泡着,有人性被放在砧板上剁着。”
“大胆!”妲嫒拂袖而起,果盘晃动。
但郝铁不退反进,更近一步。他闻到美人发间昂贵的苏合香,也看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惶。这深宫妇人,不过是更大棋局里一枚略光鲜的棋子。
“奴才斗胆问娘娘一事。”郝铁声音压得更低,“若有一日,陈尚书倒了,或您不再年轻鲜美……这朱栾果,还会年年送入长春宫么?”
妲嫒脸色彻底沉下。她忽然轻笑,笑声却冷:“郝铁,你今日话多得不寻常。莫非……是找到了新主子?”
郝铁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微笑。他弯腰,拾起一枚滚落在地的朱栾果,用袖口细细擦净,轻轻放回盘中。
“奴才的主子,一直只有人性。”他垂首,恢复恭顺姿态,“只是以前愚钝,今日方想明白——在这宫里,要么懂人性,要么被人性吞吃。”
他退后三步,躬身:“朱栾果性热,娘娘每日莫超过五颗,免生口疮。奴才告退。”
转身时,郝铁听见玉器碎裂的声音。他没回头。
走出长春宫,午后的阳光白得晃眼。廊下几个小太监正围着说笑,见他出来,笑声戛然而止,眼神躲闪。郝铁面不改色地走过,心里那台“超级计算机”又运转起来:
刚才那场试探,他赌对了。妲嫒的愤怒不是因被冒犯,而是因被看穿。她怕的从来不是一个小太监的忤逆,而是有人掀开那层华美的锦缎,露出底下权钱交易的虱子。
“郝公公。”拐角处,一个青衣小太监“偶然”撞上他,塞来一张纸条。
展开,只有四字:戌时,废苑。
郝铁将纸条吞入口中,嚼碎,咽下。甜腥味漫开——是用蜜糖写的,御书房常用的那种蜜。
果然。他上午在御花园“无意”透露给陈尚书对头王侍郎心腹的那句话——“朱栾果今年似乎送得格外殷勤”,已经起了作用。这深宫,每句话都长着翅膀,飞向需要它的耳朵。
废苑的枯井边,王侍郎的亲信早已等候。
“郝公公有胆识。”对方开门见山,“我家老爷想知道,陈尚书那折子,除了加税,还藏着什么?”
郝铁垂手而立,像个最本分的奴才:“奴才只是偶然听陈尚书家的小厮醉后胡吣,说……北疆今年雪小,草场丰茂。”
对方瞳孔骤缩。
北疆草场丰茂,意味着胡人马肥。马肥则兵强,此时加征防务税,看似合理,但若结合陈尚书暗中与边将往来的传言……
“他要动军饷。”王侍郎的亲信喃喃,随即抬眼,“郝公公为何要说?”
郝铁抬头,看着宫墙上方狭窄的天空:“奴才只是觉得,百姓血汗,不该变成谁家地窖里的金砖,或……”他顿了顿,“或哪位娘娘盘中的时鲜果子。”
那人深深看他一眼,留下一枚玉佩:“日后凭此物,可到城南‘墨韵斋’寻我家老爷。”
郝铁摩挲着温润的玉佩,没问这“日后”是何时。有些投资,要等风起。
回住处的路上,他故意绕到御膳房后巷。几个老太监正边剔牙边闲聊:
“听说了么?长春宫今日砸了一套雨过天青瓷。”
“啧啧,那位娘娘脾气是越发大了。”
“得宠嘛,自然……”
郝铁低着头匆匆走过,无人注意他嘴角的弧度。砸瓷器?不,她砸的是自己的镇定。妲嫒娘娘此刻一定在疯狂回想,这个叫郝铁的小太监,究竟还知道多少,究竟是谁的人。
她查不到。因为郝铁真的谁的人都不是——或者说,在今天之前还不是。
夜里,郝铁躺在硬板铺上,盯着屋顶横梁。
白天那些奔涌的思考碎片,此刻在黑暗中有序排列:
明规则:太监不得干政,奴才必须忠心,后宫不得干政。暗规则:消息是硬通货,人性是总开关。陈尚书用朱栾果买妲嫒的枕边风,妲嫒用美色固宠来保家族权势,王侍郎用“忠君爱国”当矛,去刺穿政敌的盾……
而他郝铁,今日同时做了三件事:
一,在妲嫒心里种了根刺(你知道你的好日子系于何处);
二,向王侍郎递了把刀(陈尚书有问题);
三,给自己找了条后路(那块玉佩)。
所有这些,都建立在他对“人性”的重新认知上——人不是按道德活,是按利弊活。 妲嫒贪享乐,陈尚书贪权,王侍郎贪功,皇帝贪稳……各自有贪,便各有软肋。
窗外传来打更声。
郝铁闭上眼。他想起入宫那年,娘在破屋门口拉着他的手哭:“铁儿,在宫里……要懂看人脸色。”
他当时不懂。现在懂了。
看脸色是下乘。看透皮囊下那蠕动的、名为“利害”的血肉,才是上乘。
三日后,北疆加税之事暂缓。理由是“陛下体恤民艰,需再议”。
同日,长春宫又得了两筐朱栾果,但妲嫍只尝了一颗,便赏给了下人。她站在窗前,看着宫人欢天喜地分食那鲜红的果子,忽然觉得那红,像血。
又过五日,陈尚书深夜被急召入宫。无人知晓养心殿里说了什么,只知陈尚书出来时,官袍后背湿透。
七日后,一道旨意晓谕六宫:妲嫍娘娘“德仪淑慎,堪为典范”,特晋为妃。
接到旨意时,妲嫍正对镜梳妆。她捏着金簪的手,微微发抖。这晋封来得突兀——陛下已半月未踏足长春宫。
只有她知道为什么。三日前,她“病中偶感”,向陛下涕泣陈情,说表舅陈尚书年老糊涂,加税之议恐伤圣名,她虽为女流,亦知陛下仁德,故冒死进言……
她断了自己的粮道,换了陛下的心安,和这个烫手的妃位。
镜中美人依旧绝色,眼底却有了细纹。她忽然想起那个叫郝铁的小太监的话——“若有一日,您不再年轻鲜美……”
“来人。”妲嫍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去查查,那个郝铁,如今在哪儿当差。”
此时的郝铁,正在藏书阁洒扫。
他握着鸡毛掸子,拂过一排排蒙尘的书脊。《资治通鉴》《史记》《战国策》……这些书,他偷着读完了。读懂了人心诡诈,朝代兴衰,不过是一场场大型的人性实验。
窗外有脚步声。郝铁回头,看见王侍郎那个亲信站在光影里,对他点头微笑。
没有言语。但郝铁知道,他递出的那把“刀”,见了血。
当晚,他去了趟“墨韵斋”。回来时,怀里多了一小袋金叶子,和一句话:“陛下近来,常问起北疆军马之数。”
郝铁将金叶子藏好,躺在铺上,继续他的思考。
他在一张无形的网上,轻轻拨动了第一根丝。现在,整张网都在颤。
而他终于明白了那个问题的答案——当你阻碍别人赚钱时,人性会展现出怎样的险恶?
答案很简单:不在于“险恶”的形式,而在于“阻碍”的代价。 陈尚书要赚的是军功和权势,你阻碍他,他就让你消失。妲嫍要赚的是荣华和宠爱,你阻碍她,她就让你生不如死。而陛下要赚的,是江山永固,龙椅安稳——谁敢阻碍,便是九族皆诛。
但,若你不仅不阻碍,反而能帮他们赚更多呢?
郝铁在黑暗里,无声地笑了。
他翻身坐起,点燃油灯,铺纸磨墨。然后,用最工整的小楷,开始默写《北疆边防志》里关于军马驯养的一节。他记性好,几乎过目不忘。
写完后,他将纸折好,塞进一道中空的墙砖里。
这是给王侍郎的“第二份礼”。王侍郎要赚政绩,他就给递子弹——关于如何整顿北疆军务、防范边将坐大的“愚见”。
至于子弹会打向谁……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已经从“被规则摆布的人”,变成了“开始看懂规则,并试图在规则缝隙里种下自己种子的人”。
油灯噼啪一声。
郝铁吹熄灯火,躺回黑暗。他忽然想起妲嫍吃朱栾果的样子——那么畅快,那么鲜活,仿佛拥有了全世界最好的东西。
可她现在,大概再也吃不出那果子的甜了。
有些滋味,尝之前是蜜糖,尝之后才知道,里面裹着铁锈和砒霜。
而他已经很久没吃过甜的东西了。入宫十年,他尝遍了苦、涩、酸、咸。
但现在,他舌根底下,慢慢涌起一丝极淡的、陌生的回甘。
那是“理解”的滋味。
理解这人吃人的世道,理解这笑脸下的刀,理解那华美袍子下的虱子,理解自己是谁,能做什么,以及……最终要走向哪里。
窗外的天,快要亮了。
新的一天,旧的游戏。但游戏里的人,已经不一样了。
郝铁闭上眼。脑海里,那台超级计算机,开始默默计算下一步的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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