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越往东驶，世界仿佛也随之沉入一种原始的辽阔与安静。进入伊尔库茨克州的那一刻，我望见车窗外出现大片针叶林，零星夹杂着刚化雪的湿地。晨光未透，枞树笔直地排列在铁轨两侧，像是一支支持枪而立的卫兵，守护着这片西伯利亚的工业腹地。
布拉茨克——一个名字中带着寒意与钢铁味道的城市。这里既不古老，也不柔和，却以另一种沉默的伟岸，让我在下车时便收起了所有的浪漫幻想。那不是一个欢迎的姿态，而是一种冷峻的现实——这是苏联梦想在西伯利亚森林中铸造出的真实骨架。
我翻开《地球交响曲》，在这一章的扉页写下：
“布拉茨克，不以美取胜，却用水坝与风雪铸造了国家的骨骼。”
我入住市区一间面向安加拉河的旅馆。站在阳台上，能望见河道宽广如湖，冰尚未全融，灰蓝色的水面泛着冷光。布拉茨克最初只是个小村庄，是那条河将它变成了现代工业奇迹。
我去了布拉茨克水电站，这是此行的第一站，也是布拉茨克之魂的所在。水坝横亘在河道上，巨大的混凝土结构犹如一尊石神。它不仅阻断了安加拉的自由流淌，也改写了整个东西伯利亚的能源格局。
在导览台上，我读到一行文字：“这是全人类工程史上的丰碑，是人在冰原上对自然的驯服。”
我站在坝顶，寒风吹起衣角，远处传来冰块崩裂的脆响。脚下，涌动的水压仿佛在提醒我：这里不属于柔情，而属于意志。
站在一块石碑前，我与一位年过七旬的前工程师聊了许久。他指着不远处的坝体说：“那不是混凝土，那是我们半条命砌成的。”他颤抖着从口袋掏出一张老照片，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施工现场，满是泥泞与蒸汽，而每一张年轻的脸上都挂着倔强与热。
我深知，他们不只是建水电站的人，更是在这冰原上写下国家篇章的筑梦者。
我们一同站在坝顶，他忽然问我：“你觉得这座坝还会存在多久？”我一时语塞。他笑道：“至少，记得我们曾在这里凿过一道光。”
从水坝下来，我来到布拉茨克市工业遗址公园，那是一片由旧工厂改造而来的公共空间。水泥烟囱、锈蚀的管道、荒废的起重机……在灰雪未消的背景下，像是一座被冻住的纪念碑。
这里曾是苏联三大铝业中心之一。上世纪六十年代，成千上万的建设者被派遣至此，日夜不息地建造工厂、铺设铁路、筑起城镇。我看见一块石碑，上书：
“献给第七五九号建设旅的同志们——他们在零下四十度中浇筑了社会主义的筋骨。”
我在碑前默立良久。后来遇到一位叫娜塔莉娅的老年志愿讲解员，她的父亲便是建设旅成员。她说：“布拉茨克不是家，是任务。那些年，城市是临时的，人却是永恒的。”
我们穿行在一座空厂房里，她指着锈迹斑斑的控制面板说：“他当年守在这间控制室，一守就是六年。”我能感受到这空间中残存的热——是从人心里发出的，虽已沉寂，却不熄灭。
我在日记中写道：
“布拉茨克的诞生不是浪漫的，而是命令与牺牲的产物。但在严苛与计划之中，也有一种不容否认的信仰——人能改变天寒地冻。”
在城市中心，我参观了布拉茨克文化宫。那是一座上世纪典型的苏式建筑，立柱对称，白墙褪色，墙面上的镰锤浮雕依然高悬。进门时正好有一场小型音乐会正在举行。
台上是一群身穿民族服饰的孩子们，在唱一首我听不懂的俄罗斯民歌。旋律悠扬而低沉，如同从冻土中抽出的长叹。我坐在最后一排，闭上眼聆听，仿佛能听见水坝的水声、铝厂的机器轰鸣、还有建设者深夜疲惫却坚毅的呼吸。
一位中年指挥走下台来与我攀谈，他说自己祖籍在乌克兰，却从小在布拉茨克长大。他指着孩子们说：“他们是水坝的孙子，是信仰的回声。”
他领我参观排练室，墙上贴着手绘的老照片与地图。他指着其中一张黑白合影说：“那是我母亲，当年在铝厂合唱队里唱歌。歌声不能盖住机器的轰鸣，但能让心不冷。”
我写道：
“若说布拉茨克是一首歌，那一定不是爱情小调，而是低沉却坚固的男中音，唱着时代留给我们的问题与回答。”
傍晚，我前往布拉茨克北郊的安加拉民族文化博物馆。那是一片仿古村庄风格的露天展区，收录了伊尔库茨克州在水坝建设中被淹没的原住民族村庄的房屋、器具、宗教遗迹。
我走入一座巴布尔人的木屋，墙上挂着神只面具，火塘已熄。我问导览员，这些村落如今在哪里？他轻声道：“有的搬迁，有的消失，有的只剩传说。”
我们走入一座小教堂般的木结构屋，屋角立着一口铜钟。他轻轻敲了敲，声音深远，像是从埋葬的水底传来。
他又领我来到展区边缘的一块石碑前，上刻原住民语言：“水带走了我们的屋顶，愿灵魂仍栖于松林。”
我忽然想到：布拉茨克在成就能源奇迹的同时，也吞噬了多少文化与语言？那些在地图上抹去的点，是不是也曾有人在歌唱、恋爱、生子？
我写道：
“每一块发电的涡轮叶片下，都沉着一个村庄的梦。布拉茨克以光明换来电力，却也在寂静中埋葬了另一种光。”
次日清晨，我背起行囊，在车站登上通往赤塔的列车。窗外是一片片未化尽的积雪，风在林间如海浪呼啸。我靠着窗户，手指摩挲着从水电站买下的铝质纪念牌，上刻：
“1954—1966：我们在冰中点火，在雪中立城。”
列车穿越森林、雪原与冰湖，仿佛驶进了一部未完的历史叙事。阳光穿透车窗，打在我掌心，我知道，布拉茨克已留下一道清晰的烙印。
我翻开《地球交响曲》，在布拉茨克这一章的结尾写道：
“这是一座由水力与信念共同雕刻的城市，它的存在提醒我们，人类并不总是温柔的种子，有时也是冰原上的锻造者。”
列车渐行渐远，雪地中闪现出远处的信号灯，像是冰封时代中跳动的一点火光。
赤塔，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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