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书院是个好地方,山色秀美,人杰地灵。
谢梧这一路从流民遍地战事纷扰的地方过来,到了这静谧祥和的地方,也忍不住有些沉迷。只觉得若是能一辈子待在这样的地方,也是很不错的。
清晨,谢梧是被读书声吵醒的。
她被安排在了书院的学生宿舍旁边的一座小院里,这里是专门安置上山访友的客人的,平常学生晨读的声音传不到这里来。但今天却不同,今天这小院旁边的一排房舍里也都住满了人,正是昨天下午上山拜师的人。
这些人昨天下午已经经过了一轮考核,其中一多半的人都被筛选了下去。
留下的人被安置在了书院里,准备接受接下来的考核。
这些人对这次的考核都十分看重,自然不愿意浪费光阴,因此不少人一大早便跟书院的学生一般起身晨读,倒是吵醒了住在旁边的谢梧。
谢梧刚要往院外走去,就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庄融阳。
庄融阳看到她也很是高兴,快步迎了上来笑道:“兰歌,昨晚睡得可好?可是被吵醒了?”
谢梧笑道:“多谢融阳兄关心,这山上清静安宁,我昨晚睡得很好。你这是……”
庄融阳道:“我来带兰歌去用早膳,然后再去看今天的考核。”
谢梧迟疑道:“是否该先去给樵隐先生请安?”还有她那老师在,当弟子的总不能太过不成样子。
庄融阳笑道:“用不着,一会儿我们直接过去就是了。祖父一大早就去学堂了,天问先生也去了。”
谢梧有些诧异,“樵隐先生还亲自监督早课?”
庄融阳道:“祖父这些年一贯如此,倒是天问先生,刚来的时候还没有,是祖父每日拉着他去的。”
老师当然不会有这样作息,她在浮云山的时候,都是什么时候有空或者什么时候心情好才上课,从来没有固定的时间。
谢梧想象着老师每天一大早被樵隐先生强拉起来的模样,忍不住低笑出声。
庄融阳有些不解地看着她,谢梧连忙摇头道:“没什么,早睡早起身体好。”
“……”他祖父其实比樵隐先生大不了两岁,但是两个人看起来都快要差辈儿了。
庄融阳最近也在怀疑,到底应该早睡早起,还是应该睡到自然醒更有利于身体。
谢梧跟着庄融阳去书院的饭堂吃了饭,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才一起往前面学堂的方向走去。
路上谢梧后知后觉的想起,一大早都没看到唐棠和秋溟两个的身影。
庄融阳找人来问起,才知道唐棠和秋溟一大早就下山去了,留下了话说是下午回来。
唐棠和秋溟都有自保之力,谢梧倒也不担心他们的安全,便将这事儿放到了脑后。
“兰歌给老师请安,樵隐先生安好。”
“孙儿给祖父请安,天问先生安好。”
郑玄之正和樵隐先生坐着喝茶,见两个小辈进来樵隐先生笑吟吟地说了免礼。又看着谢梧道:“兰歌在山上住的可还习惯?”
谢梧笑道:“劳先生过问,晚辈一切都好。”
郑玄之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道:“他一年到头到处乱跑,哪里会不习惯?”
樵隐先生笑呵呵地点头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兰歌小小年纪就能游历四方增长见闻是好事儿啊。我这不成器的孙儿,往后恐怕还要公子多多提点。”
“他倒是行了万里路,但这万卷书……呵。”
“……”这一大早的,老师心情不太好啊。
“老师教训的是,兰歌往后一定好生读书,绝不让老师丢脸。”谢梧笑眯眯地道,丝毫没有被自家老师训斥的畏惧和窘迫。
庄融阳在一边看着,眼底闪过几分羡慕。
他跟祖父关系也是极好的,但终究是崇敬爱戴胜过了亲昵。他从六岁以后,就再也不曾在祖父面前亲昵撒娇了。祖父若有训,他无不是恭敬听训诚恳认错,哪里敢如此嬉笑应付?
郑玄之轻哼了一声,道:“我不指望你做什么学问了,别哪天被人在学问上迫得哑口无言丢我的脸就够了。”
“徒儿一定努力不让老师丢脸。”谢梧笑道。
樵隐先生看了好友一眼,笑道:“兰歌如此年少,你的要求未免太多了一些。都坐下说话吧,站着做什么。”
两个晚辈这才恭敬地谢过,各自走到下首坐下。
郑玄之也不再管两个小辈,看向樵隐先生捡起了之前的对话,“昨天那留下来的人的文章我都替你看过了,才学倒是都不错。但要收为亲传弟子,是不是还差了一些?”
樵隐先生叹了口气道:“你以为这世上天才那么多?都跟你似的……一个崔重光,一个兰歌,都是难得一见的少年英才。你另外两个弟子,我虽不知道是谁,但是能让你看上眼的,想来也不会差了。”
郑玄之默然,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半晌才有些怅然地道:“或许你是对的。”
坐在下首的谢梧睫羽微动,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郑玄之。只见他脸上的神色依然如故,但眼眸深处却蕴藏着几分郁色。
显然,门下弟子皆是天纵奇才这件事,并不能让他感到高兴。
或许……这正是他如今眉宇间隐藏郁气的源头。
樵隐先生也觉得郑玄之这话有些奇怪,也侧首看了过来。
郑玄之沉声道:“都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可惜我这人无道可传,授业解惑也是随性而为,说不得到头来也是误人子弟。还是你们这样……桃李满天下,才真当得起一个师字。”
樵隐先生摇头笑道:“你这样说话,也不怕重光公子和兰歌听了伤心。”
谢梧故作委屈地道:“老师,是兰歌惹你生气了么?”
郑玄之看看她,笑谈道:“少在人前装模作样,你还算是省心的。”
那就是另外三个有事了,就是不知道是哪一个。
一个穿着儒衫的中年人从外面走了进来,恭敬地对樵隐先生和郑玄之行了礼,道:“山长,外面的考试准备好了。”
樵隐先生点点头,起身对郑玄之道:“一起去看看?”
郑玄之摆手道:“你选学生,我去看什么?那些文章我不都替你批了么?”
“也罢。”樵隐先生抽了抽嘴角,道:“真要让你去了,我还怕那些年轻人被你骂得一头撞死在我书院大门口。”
想起昨晚看完郑玄之批阅过的文章后面写的考语,樵隐先生忍不住在心中叹气。
幸好当初没有求到他来黎阳书院授课,郑玄之这种天才根本就理解不了普通人,所以他也确实不适合当教书育人的老师。
无论什么学问,他教你一遍你若是不能自己掌握理解并触类旁通,你就是无药可救的蠢货。
什么循循善诱,在他这里是不存在的。
樵隐先生要去考核学生,庄融阳自然也要跟着祖父一起去,谢梧却留下来侍奉老师。
郑玄之也不想空坐着打发时间,便带着谢梧出门去看看黎阳书院的景致。
师徒俩一前一后漫步在书院左侧的梅林里。
这个季节梅花尚未到花期,只能看到一棵棵无花也无也叶的梅树。比起四周的苍翠,倒是越发显得梅林里萧瑟凋零。
一阵寒风吹过,谢梧忍不住拢紧了身上的披风。
“老师,您……可是有什么烦心事?”谢梧望着站在梅林边上,眺望着山下景致的郑玄之低声问道。
郑玄之并没有回头,灰败的长发在风中翻飞。
“原本我前几日就该下山了,只是收到于鼎寒的信,担心与你错过了,这才在山上等了你几天。”郑玄之道。
谢梧有些歉意,“徒儿在路上耽搁了几天,老师可是急着要去哪儿?”
郑玄之不答反问,“你这一路从颍州而来,可有什么感悟?”
谢梧怔住,半晌才道:“百姓流离失所很是可怜,如果战事继续扩大,还有更多的人会成为流民,到时候……”
郑玄之并没有等她后面的话,淡淡道:“阿梧可知道为师出身?”
谢梧迟疑了一下,道:“隐约听说过,老师出身荥阳郑氏。”
这确实是道听途说,世人并不知道郑玄之具体出身,郑氏也并没有听说有这么一个人。如果郑玄之真的出身郑氏,应当也不是嫡系。
果然,只听过郑玄之道:“我出身荥阳郑氏的旁支,虽然从我祖父那一代就早已经离开了荥阳。不过……有些关系是断不了的。我记得你跟郑氏主家的三娘是好友?”
谢梧轻笑道:“原来老师竟如此关心阿梧。”跟郑三娘交好的是谢梧,而不是楚兰歌。
“若是按辈分算,郑三娘应该称呼我堂叔祖。”郑玄之道。
谢梧眨了眨眼睛,笑道:“老师,我可不会改口叫你师祖,咱们还是各论各的吧?”
郑玄之回头往她头顶敲了一记,才又转身道:“若是放在前朝的时候,你便是再怎么天纵奇才,也做不了我的弟子。”
谢梧了然,点头道:“徒儿明白,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徒儿这样的身份是怎么也拜不到郑氏门下的。不过……老师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难道是郑家来找你了?”
也不是不可能,跟崔氏不一样,这些年郑氏也没出过什么大才,在朝中也没什么实权。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名动天下的天问先生,却又是早就迁离了荥阳的旁支。当年郑玄之最声名鹊起的时候,正是或许也动过心思,只可惜很快他就辞官归因了。
郑玄之道:“自前朝末年,世家大族与皇族共掌天下,历经数朝而不倒,历时五百七十年。”
“大庆太祖皇帝真是个了不起的枭雄。”谢梧道。
郑玄之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倒是敢说。”
“我知道老师不会为这个生气的。”谢梧笑道。
郑玄之道:“大庆刚开国的时候,这些世家还存着几分侥幸,只当大庆的太祖皇帝跟之前每一个改朝换代的皇帝都一样。只是皇城里龙椅上换一个姓氏,其他人日子照过。等他们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负隅顽抗的都死了,委曲求全的……这一忍,便是一百多年。”
谢梧心有所感,只觉得凉风直往披风底下钻。
“他们不愿再忍了?”谢梧道。
“再忍,他们就该死了。”郑玄之道。
谢梧垂眸道:“他们想要回到前朝的时候,可是……青州叛乱,是那些世家的手笔。”
郑玄之道:“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是个聪慧的姑娘,或许是我见过的最聪慧的姑娘。”
谢梧苦笑道:“您都提醒的这么明显了,我若还明白,岂不是白受您教诲了?我不是聪明,我只是比别人更敢想而已。”
“老师近日心情郁郁,便是因此?”
郑玄之抬头望向有些灰蒙蒙的天空,道:“他们想要做最后的垂死挣扎,但是……这当真值得么?”
“不值得。”谢梧斩钉截铁地道。
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谢梧道:“大庆终有一日会灭亡,或许是因为皇帝昏庸,也或许是因为外族入侵,权臣当道。但……绝不会是因为没有与世家分权。老师,您不看好他们,也是因为您知道,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想要回到前朝。所以,一旦他们的心思暴露,他们会成为全天下人的敌人。”
“连你都能想明白的事情,为什么那么多自诩聪明的人却要执迷不悟呢?”郑玄之问道。
谢梧道:“因为,我不在局中。”
说到底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又不是世家大族的子弟,更没见过他们曾经的辉煌。
郑玄之道:“罢了,你这段时间想必也累着了,在山上休息几天就回蜀中吧。从此以后,不要再用楚兰歌这个身份了。你我师徒……大约要缘尽源于此了。”
“老师?!”谢梧惊诧出声,望着眼前的人眼中也满是惊异。
郑玄之转身看着她,脸上的神色很是温和。
“阿梧,昨天你说你只想在这世上好好活着。”郑玄之轻声道:“既然如此,为师便最后再教你一次。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十年之内,不要离开蜀中。”
谢梧低头不语,郑玄之也不多话劝她。
好半晌,谢梧才抬起头来道:“如果天下大乱,蜀中当真会安稳么?老师可听过一句话?”
“什么?”
“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
郑玄之道:“蜀王已经被调入京城,听说这事儿和你还有些关系?做的不错,蜀中眼下应当还乱不起来。”
谢梧道:“如果中原大乱,南诏西凉和西夷会放过蜀中吗?”
“阿梧啊。”郑玄之长叹了一声,道:“你想的太多了,想得多的人,永远也不会感到安心的。为师先前说,你是最省心的,如今却着实有些放心不下。”
“老师跟我去蜀中。”谢梧道:“有老师随时在身边指点,阿梧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郑玄之摇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为师有自己的因果要去了结。”
谢梧笑出声来,眼睛里却泛起了泪花,“老师您什么时候又去参禅了?”
郑玄之拍拍她的肩膀,轻声道:“去吧,回蜀中去,那里有你的家人。往后会如何谁也不知道,但老师知道以你的能力,定能保自己安全无虞。浮云山那些年,就忘了吧。你没有老师,也没有师兄弟,记住。”
谢梧心中发苦,她一路从颍州走来,心中其实有些迷茫。
她以为来黎阳书院是探望老师,顺便请老师解惑的。
却不想,真正的迎头痛击是在这里。
师徒俩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郑玄之抬手替她拢了拢披风,转身往外面走去。
身后,谢梧幽幽道:“老师,青州的事……跟崔家有关系?”
郑玄之脚下一顿,然后又继续往前走去。
谢梧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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