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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4章 裂痕初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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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三年十一月二十,润州。

清晨的寒意刺骨,瓦楞上结着薄薄的白霜。科举整顿司衙署的庭院里,陈砚秋正在查看那口朱红色的举报箱。十天前还空荡荡的箱子,如今已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信函,有规整的奏折式样,有粗糙的草纸,甚至还有血书。每一封背后,都可能是一段被科举制度碾碎的命运。

陆深从廊下快步走来,脸色凝重,低声道:“陈提举,李大人请您即刻过府一叙。太湖那边有消息了,还有……江宁方面也有新情况。”

陈砚秋心中一紧,面上不动声色,吩咐书吏继续整理举报信并做好登记,便随陆深出了衙署,登上早已备好的青篷马车。

马车在润州清晨清冷的街道上行驶,车轱辘压过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陈砚秋掀开车帘一角,望向外面。市集刚刚开张,行人寥寥,偶尔有几个挑着担子的货郎缩着脖子匆匆走过。寻常百姓的日子,似乎与那些惊心动魄的阴谋、血腥的背叛相隔甚远,但陈砚秋知道,这平静的表象之下,暗流早已汹涌,随时可能将所有人的生活卷入漩涡。

江宁知府衙门后堂,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屋内的寒气,却驱不散李纲眉宇间的凝重。他面前摊着几份密报,墨迹犹新。

见陈砚秋进来,李纲示意他坐下,屏退左右,只留陆深在门口警戒。

“砚秋,你看看这个。”李纲将一份密报推过来,手指在上面轻轻点了点。

陈砚秋接过,迅速浏览。密报来自皇城司安插在太湖周边的眼线,详细描述了十一月十八日夜,洞庭西山荒废河神庙附近发生的厮杀。尸体已连夜被清理,现场只留下打斗痕迹和些许血迹。根据眼线观察,参与厮杀者至少有三方人马,一方似为沈括护卫,一方疑为韩似道所属,第三方则身份不明,但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且动用了军中制式劲弩。沈括与韩似道均遇袭,沈括下落不明,韩似道疑似负伤乘船遁走。

“墨祭之约,变成了鸿门宴。”陈砚秋放下密报,沉声道,“第三方……是‘清流社’内部的另一股势力?周焕?”

“极有可能。”李纲点头,又递过另一份更短的密报,“这是今晨刚到的。我们派去监视镇江方面的人回报,昨日深夜,有一小队人马护送一辆密封的马车悄然出城,往南而去,方向似乎是杭州。护送之人身手矫健,警惕性极高,我们的人不敢跟得太近,但隐约看到马车窗帘掀开时,里面似乎是个被缚住手脚、堵住嘴的胖子。”

“钱百万?”陈砚秋立刻反应过来,“他被转移了?从谁手里转移到谁手里?”

“问题就在这里。”李纲起身,踱步到炭盆边,伸手烤火,“按太湖之变来看,韩似道遇袭,自顾不暇,应该无力再严密控制钱百万。而劫走钱百万的,若是周焕的人,为何不留在镇江或附近隐蔽处审讯,反而要冒险南运杭州?杭州……那里是沈括经营多年的老巢,但沈括本人如今下落不明。”

陈砚秋思索片刻,脑中各种线索飞快拼接:“有两种可能。其一,劫走钱百万的并非周焕,而是沈括的另一股力量,趁太湖之乱,浑水摸鱼,将钱百万控制在自己手中,运回杭州老巢。其二,劫走钱百万的确是周焕,但他与沈括之间,或许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彻底决裂,仍有我们不知道的合作或默契,将钱百万运往杭州,可能是双方约定的交接,或是作为某种筹码。”

“还有一种可能,”李纲转过身,目光锐利,“钱百万,根本就是一个诱饵。有人故意让他在镇江暴露,吸引各方争夺,搅乱局势,真正的戏码,或许在其他地方。”

陈砚秋感到一阵寒意。如果连钱百万这样的关键人物都可以被当作诱饵,那幕后布局者的心机和冷酷,以及对局面失控程度的预估,都达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

“李大人,还有一事。”陈砚秋将周文秀被跟踪、江宁府衙老书吏“意外”身亡的情况禀报,“周文礼案,似乎有人不想让我们再查下去。而且,手法从之前刺杀下官,转向了灭口知情人,更加隐蔽,也更具针对性。”

李纲走回案前,手指敲击着桌面:“这说明,我们触碰到了一些他们真正害怕的东西。周文礼案,或许不仅仅是三年前的一桩科举舞弊冤案,它可能牵扯到更深、更敏感的人事网络。那个死掉的老书吏,当年一定知道些什么。”

他沉吟片刻,忽然问道:“砚秋,你对沈括此人,如何看?”

陈砚秋没想到李纲会突然问起这个,想了想,答道:“沈括,江南文宗,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致仕前官至礼部侍郎,表面清流领袖,实则为‘清流社’在江南的魁首之一。此人老谋深算,擅长以文脉道统之名,行结党营私之实。但据下官观察,他与韩似道乃至社中激进派如周焕之间,并非铁板一块,各有算盘。”

“不错。”李纲颔首,“沈括是典型的士大夫官僚,他的根基在江南士林,在通过科举构建的关系网和利益链。他要维护的是这个体系的稳定,以确保他及其家族、派系的长期利益。与金人勾结、煽动民变这种剧烈动荡、可能摧毁现有秩序的事情,未必符合他的根本利益。他与韩似道的矛盾,与周焕的分歧,根源在此。”

陈砚秋若有所悟:“大人的意思是,沈括有可能……并非铁心与朝廷为敌?至少,在如何维护他们这个集团利益的方式上,他与激进派有分歧?”

“不是有可能,是必然。”李纲斩钉截铁,“此番太湖之变,沈括遇袭失踪,若是周焕所为,那便是激进派已迫不及待要清除内部保守势力,抢夺主导权。这对沈括而言,是生死威胁。狗急跳墙,兔急咬人。一个面临被同伙抛弃和杀戮危险的人,其立场和行为,很可能发生变化。”

陈砚秋心中一震:“大人是想……争取沈括?”

“不是争取,是利用。”李纲纠正道,眼神冷静如冰,“沈括罪孽深重,罄竹难书,断无宽宥之理。但他如今身陷险境,手中必然还掌握着大量关于‘清流社’内部、特别是周焕一系与金人勾结的机密。这些,正是我们目前最需要、也最难获取的东西。若能让他觉得,与我们合作是他唯一或最好的出路,或许能打开一个缺口。”

这想法极其大胆,也极其危险。沈括是何等老奸巨猾之辈,与他打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

“此事风险极大,沈括未必肯就范,即便表面上合作,也可能包藏祸心,反咬一口。”陈砚秋说出担忧。

“所以需要策略,需要筹码。”李纲显然已深思熟虑,“第一,要让他切实感到来自周焕的致命威胁,让他走投无路。太湖之变是第一步,我们还可以暗中加把火,比如,将周焕正在清洗江南沈括势力的消息,‘无意中’泄露给他。第二,要给他看到一条看似可行的生路。比如,承诺若他提供关键证据,助朝廷铲除周焕一系及与金人勾结的叛国势力,或可对其本人及其部分家人,在最终处置时‘酌情考量’。注意,不是赦免,是‘酌情考量’,留有余地,也留有钩子。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们必须有反制他的手段。合作过程中,他所提供的信息,需与我们已经掌握或能查证的部分进行交叉印证。同时,要设法控制或监控他可能接触的核心人员,防止他耍花样。”

陈砚秋仔细听着,不得不佩服李纲的老辣。这不仅是谋略,更是对人性弱点精准的把握。沈括这类人,最看重的是自身安危、家族延续和既得利益。当外部威胁足够大,而眼前又有一条可能保全部分核心利益的路径时,他很可能会做出妥协。

“那……由谁来与他接触?如何接触?他现在下落不明。”陈砚秋提出实际问题。

李纲看向陈砚秋,目光深邃:“此事非同小可,需绝对机密,亦需对‘清流社’内情有相当了解之人。陆深统领虽忠心可靠,但于科举及江南士林细节,所知不如你。本官坐镇江宁,目标太大,一动便引人注目。砚秋,你以科举整顿司巡查为由,行动相对便利。且你与沈括虽未正面深交,但同处江南官场,又有科举整顿之事,若有‘偶遇’或‘秘密陈情’,不算太过突兀。”

陈砚秋明白,这个最危险、最棘手的任务,落到了自己肩上。他没有犹豫,拱手道:“下官责无旁贷。只是沈括行踪成谜,如何寻他?”

“他会来找我们的。”李纲意味深长道,“一个失势、受伤、被追杀的老人,在江南这块他经营数十年的地盘上,若要躲藏活命,或许还有几分办法。但若想反击,想保住他最核心的东西,他就需要借助外力。如今江南,有能力、有动机且可能与周焕对抗的外力,除了我们,还有谁?韩似道自身难保,且与他也已生嫌隙。他只要不笨,迟早会想到这一点。我们要做的,是给他创造一个‘安全’的、能悄悄接触我们的机会。”

李纲走到书案旁,提笔写了一张便笺,交给陈砚秋:“你持我手令,明日前往丹阳县。那里有一桩去年发生的生员互殴致死旧案,家属一直喊冤,称与科场不公有关。你以核查科举关联案情为由前去,公开行程。丹阳距离太湖不远不近,境内多丘陵山林,便于隐蔽。我会让陆深安排可靠人手,在丹阳及周边布下眼线,并‘不经意’间,让某些渠道流传出消息:陈提举在丹阳,独立办案,身边护卫有限。”

这是以身为饵。陈砚秋接过便笺,手感微沉。

“记住,”李纲叮嘱,语气严肃,“若沈括或其信使真的出现,接触之初,只需倾听,不必承诺。关键要判断其诚意,试探其手中筹码。安全第一,陆深的人会在暗处保护,但你自己务必小心。沈括即便落魄,也仍是猛虎。”

“下官明白。”

离开知府衙门时,已近午时。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压在人心头。陈砚秋没有立刻回整顿司,而是让马车绕道,去了润州城内一家不太起眼的书画装裱店。

店铺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者,见陈砚秋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继续低头摆弄手中的一幅山水画。陈砚秋也不言语,在店内慢慢踱步,看似欣赏墙上的作品,实则目光扫过柜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青瓷笔洗。笔洗内侧,用极淡的墨笔画着一个小小的、扭曲的符号,像字非字,像图非图。

这是墨娘子情报网的联络标记之一。陈砚秋与墨娘子约定的紧急联络方式,便是在指定地点的特定物品上留下这个符号,墨娘子的人看到后,会设法与他取得联系。这家装裱店,是润州城内的三个联络点之一。

陈砚秋驻足片刻,仿佛对一幅仿李成的寒林图产生了兴趣,仔细端详。那老板终于放下手中活计,走过来,慢吞吞道:“客官好眼力,这幅虽是仿作,但笔力老到,气象萧疏,颇具原作风神。若喜欢,价钱好商量。”

陈砚秋摇头:“气象有了,但少了一份李营丘的孤峭与生机。可惜。”他用了约定的评画暗语。

老板眼神微动,脸上堆起笑容:“客官是行家。小店后进还有几幅收藏,或许有合您眼缘的,不妨移步一看?”

陈砚秋点头,随老板穿过店面,进入后面一间狭小但整洁的里间。老板关上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职业性的淡漠与警惕:“尊客有何吩咐?”

“两件事。”陈砚秋压低声音,“第一,查丹阳县去年生员殴毙案详情,尤其是涉事双方背景、与当地科举有无关联,越快越好。第二,动用你们在太湖周边、杭州、乃至江宁的人手,留意沈括及其核心亲信的踪迹,若有发现,切勿打草惊蛇,速报于我。”他递过一张小额银票和一张写有交接方式的纸条,“老规矩。”

老板接过,看也不看银票,只扫了一眼纸条,便塞入袖中:“三日内,给尊客回音。”说完,拉开里间另一侧的小门,示意陈砚秋可以离开。

陈砚秋从后巷出来,绕了一圈,才回到停在不远处街角的马车上。

回到科举整顿司,已是下午。陈砚秋立即召来几名书吏,安排明日前往丹阳县的事宜,并特意吩咐,此行主要是核查旧案卷宗,走访当事人,不必惊动丹阳县衙太多,只需一两名熟悉情况的差役引路即可。他故意将行程说得轻松寻常,仿佛只是一次普通的例行巡查。

随后,他把自己关在签押房内,仔细研究李纲给他的丹阳旧案简要卷宗。案发在宣和二年秋,丹阳县学两名生员,因口角在学舍外斗殴,一人被推搡倒地,后脑撞石,不治身亡。肇事者被判流刑,已发配。死者家属一直上告,声称口角实因当年县试排名不公引发,对方家族贿赂了教谕云云,但苦无实证,屡告不果。

案件本身并不复杂,但确实提供了前往丹阳的合理借口。陈砚秋需要的是这个“借口”,以及由此带来的相对独立的行动空间。

傍晚时分,陈珂从府衙偏厅读书归来。他脸上带着思索的神情,见到父亲,先行礼问安,然后道:“父亲,今日孩儿翻阅旧档,见丹阳一县,自政和以来,中举者共九人,其中六人出自当地三个家族,且这六人中,有四人乡试成绩与之前县学课业考评差距颇大。而同期丹阳籍贯的寒门士子,在府学、太学中有优异表现者,回乡应试却往往名落孙山。不知……这是否也算一种‘弊’?”

陈砚秋心中一动,儿子观察的细致和联想的敏锐再次让他惊讶。丹阳的情况,在江南许多州县并非个例,这是地方宗族势力与科举制度结合后产生的一种更隐蔽的垄断。

“你能注意到这一点,很好。”陈砚秋示意儿子坐下,“这未必是考场内直接的舞弊,但很可能是考前资源的倾斜、信息的优先、乃至评判时无形的倾向性所造成的结果。地方豪族,通过控制族学、结交学官、资助府县学,为其子弟营造了更优越的读书环境和应试条件,甚至可能提前获得某些指点。寒门子弟,则处处艰难。久而久之,科举名额便被这些家族变相‘世袭’。此即所谓‘无形的墙’。”

陈珂若有所思:“那……朝廷对此,就无可奈何吗?”

“非不欲也,实难为也。”陈砚秋叹道,“朝廷政令,到了州县,往往需胥吏执行,地方官协调。而这些胥吏、地方官,往往与当地豪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是姻亲,或是利益往来。彻底清查,触动利益太大,阻力重重。且这种垄断,往往披着‘诗书传家’‘教化有功’的合法外衣,难以抓其把柄。你明日随我去丹阳,不妨也留心看看,此地的‘墙’,究竟有多高,多厚。”

陈珂眼睛一亮:“父亲明日要去丹阳?”

“嗯,核查一桩旧案。你同去,多听多看,少说少问。”陈砚秋嘱咐道,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此行……或许不会太平静,跟紧我,勿要擅自行动。”

陈珂从父亲的话中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但他没有多问,只是郑重应下:“是,孩儿明白。”

夜色渐深,陈砚秋将陆深召来,密谈许久,仔细布置了明日的护卫与应变方案。陆深领命而去,身形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

陈砚秋独自站在窗前。丹阳之行,表面为查案,实则为钓沈括这条可能反噬的大鱼。前途未卜,凶险暗藏。但他别无选择。

“清流社”内部分裂加剧,激进派蠢蠢欲动,与金人的勾结可能已到关键阶段。朝廷内部依旧党争不休,北疆警报频传。时间,越来越紧迫了。他必须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获取关键信息,打乱敌人的步骤。

他想起沈括,那个曾经高高在上、执掌江南文脉的“文宗”,如今可能正像丧家之犬一样,在某个阴暗的角落舔舐伤口,算计着如何活下去,如何报复。人性在绝境中的扭曲与抉择,往往最能暴露本质。与这样的人周旋,每一步都须如履薄冰。

他又想起周文礼,那个素未谋面、却因其悲惨命运而与自己产生联结的寒门士子。他的死,或许正是掀开江南科举黑幕、进而撕破“清流社”伪善面皮的一个契机。公道或许会迟到,但记录真相的努力,不能停止。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雪粒,落在庭院的地上,很快便化了,只留下深色的湿痕。初雪降临,预示着真正的严寒即将到来。

陈砚秋关紧窗户,将寒意隔绝在外。他走到书案前,翻开那本正在编纂的《科举罪言录》草稿,在最新一页上,写下:

“宣和三年冬,太湖之变,‘清流’内讧,血溅墨祭。利益之网,终因分赃不均而自噬。然社鼠虽斗,蠹虫未清,寒士之冤,犹待昭雪。丹阳之行,祸福难料,唯秉笔直书之志不移。”

搁笔,吹灭烛火。

黑暗中,他仿佛能看到,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周文礼的,无数举报者的,李纲的,赵明烛的,还有儿子陈珂那清澈而渐渐坚定的眼神。

薪火虽微,永不敢熄。

他和衣而卧,在雪落无声的江南冬夜里,等待着黎明,也等待着未知的丹阳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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