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这座曾经只属于王公贵胄的北地雄城，如今像是被泼了一瓢热油的冷锅，彻底沸腾了起来。
变化，是从一条街开始的。
曾经，这里是邺城最顶级的奢侈品一条街，卖的是西域的宝石、江南的丝绸、塞外的名马。能在这里逛的，非富即贵，寻常百姓路过都得踮着脚尖，生怕沾染了自己惹不起的贵气。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街道还是那条街道，只是两旁的店铺，一夜之间全都换了招牌。没有了“奇珍阁”，也没有了“锦绣坊”，取而代代之的是一个个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粗糙的木牌——“赵氏书局”、“李家墨宝”、“三国演义专卖”。
这里，成了邺城自发形成的第一条“书市一条街”。
空气中，不再是昂贵的香料和美酒的芬芳，而被一种更奇特、更上头的味道所取代——那是新纸的清香、油墨的微涩，以及成千上万本书堆积在一起，散发出的独有“腐”味。当然，还混杂着街边小贩叫卖的烧饼香，赶车汉子的汗味，以及学子们辩论时喷出的唾沫星子味。
这味道，一点也不高雅，但充满了人间烟火气，充满了生命力。
王二麻子，一个在邺城混迹了半辈子的地痞商人，此刻正叉着腰，站在自己那间名为“王记书铺”的店门口，看着眼前人头攒动的景象，一张麻子脸笑得像朵盛开的烂菊花。
他以前是干嘛的？倒腾假古董，卖过注水肉，甚至把染色的石头当玛瑙卖给过外地来的棒槌。总之，什么来钱快，他就干什么。直到几个月前，一个叫《三国演义》的话本横空出世。
起初，他也是抱着投机的心态，从官方的“兴文书局”批发了几十本，想着加点价卖给那些附庸风雅的富家翁。可他万万没想到，这玩意儿居然火了，火得一塌糊涂！
那些不识字的贩夫走卒，花钱请识字的人在茶馆里念；那些手头紧的穷秀才，几个人凑钱买一本，抄完了再把原书卖掉；甚至连后宅的夫人们，都偷偷派丫鬟出来买，就为了听那“三英战吕布”的荡气回肠。
王二麻子是什么人？他身上流淌的每一滴血都在叫嚣着“商机”二字。官方书局那点出货量，哪里够填饱整个邺城的胃口？而且价格还不便宜。
于是，他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
他花重金，找了几个字写得不错的落魄书生，又寻摸到一家快倒闭的刻印小作坊，把那本《三国演义》给原封不动地“复刻”了出来。纸用的是最便宜的草纸，墨用的是最劣质的松烟墨，排版歪歪扭扭，错字随处可见。
但这玩意儿，有两个最大的优点：便宜，量大。
当他的盗版《三国演义》以正版一半的价格出现在市场上时，整个书市都疯了。人们像是不要钱一样地疯抢，他那简陋的书铺门槛，半个月就被踩烂了三根。
今天，他又进了一批新“货”，正指挥着伙计往铺子里搬。
“都给老子轻点！”王二麻子踹了一脚一个动作慢了的伙计，“这可不是砖头瓦块，这是金疙瘩！摔坏一本，老子扣你半个月工钱！”
伙计苦着脸，抱紧了怀里散发着刺鼻墨味的书，小声嘀咕：“掌柜的，我听说……官府要来查了。咱们这……毕竟是私刻，是盗版啊。要是被兴文书局的人告了，那可是欺君之罪……”
王二-麻子闻言，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满不在乎地啐了一口：“怕个球！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再说了，你懂个屁，这叫什么？这叫顺应天时，满足民需！你看这满大街的人，谁不是在看咱们的书？法不责众，懂不懂？”
话是这么说，他心里其实也打鼓。毕竟，这《三国演义》的源头，可是那位权倾朝野的陈相国。从那位爷手里抢食吃，跟在猛虎嘴边拔牙有什么区别？
他正琢磨着是不是该卷款跑路，去南边的梁朝避避风头，忽然感觉周围的喧嚣声小了下去。
人群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分开了，一条通道自动出现。
王二麻子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完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抬起头，眯着眼朝通道尽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青色便服的年轻人，正背着手，慢悠悠地朝他这边走来。年轻人身后，跟着几个气息沉稳、眼神锐利的护卫，一看就不是善茬。
那年轻人长得不算特别俊美，但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能看穿人心。他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一路走，一路看，对两旁的书摊指指点点，像是在逛自家的后花园。
王二麻子的腿肚子开始转筋。他认得这张脸，在邸报上见过！
陈兴！当朝丞相，陈兴！
“咕咚。”王二麻子咽了口唾沫，感觉自己的嗓子眼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又干又疼。他想跑，可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
陈兴就这么施施然地走到了“王记书铺”门口，目光在那个歪歪扭扭的招牌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落在了门口堆着的那一摞摞纸张泛黄、墨迹深浅不一的《三国演义》上。
他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
王二麻子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拖到菜市口砍头的场景。
“纸是糙了点，墨也晕得厉害。”陈兴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三英战吕布’印成了‘三英占吕布’，这……趣味可就大不相同了啊。”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
王二麻子的脸“唰”地一下白了，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相……相国大人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猪油蒙了心！小人再也不敢了！求相国大人给小人一条活路！”
他身后的伙计们也全都吓傻了，跟着跪了一地。
整条街，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里，他们想看看，这位传说中手段通天的陈相国，会如何处置这个胆大包天的盗版书商。
陈兴没有立刻叫他起来，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问道：“你这书，卖多少钱一本？”
王二麻子哆哆嗦嗦地伸出五根手指：“五……五十文一本。”
“我记得，兴文文书局的正版，要一百二十文？”
“是……是……”王二麻子已经快哭出来了。
陈兴又问：“卖得如何？”
“还……还行……”
“说实话。”陈兴的语气淡了下来。
王二麻子一个激灵，哭丧着脸道：“回相国大人，卖疯了！小的……小的这两个月，赚的钱比过去十年都多！”
他说完，又开始砰砰磕头。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没有降临。
只听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王二麻子壮着胆子，偷偷抬眼一瞧，只见陈兴正看着手里的盗版书，脸上的笑容，竟然……竟然是开心的？
“哈哈……哈哈哈哈！”
陈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指着王二-麻子，对身边的护卫说道：“你们看看，你们都看看！这叫什么？这就叫市场！这就叫活力！”
他把书往王二麻子怀里一扔，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拍了拍他的肩膀。
“起来吧，别跪着了，影响我跟你谈生意。”
王二麻子懵了，彻底懵了。他呆呆地站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谈……谈生意？
陈兴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王二麻子看不懂，但觉得无比璀璨的光芒：“你很有商业头脑。不过，你的格局，小了。”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条街：
“盗版都出来了，说明什么？说明我这《三国》的故事，已经成了一门能让所有人都吃上饭的生意！说明市场，彻底活了！”
“光靠一个兴文书局，满足不了天下人。本相不仅不罚你，还要鼓励你！”
陈兴环视四周，对着所有竖着耳朵的商贩和百姓朗声道：“从今日起，朝廷开放所有书籍的翻刻权！任何人，只要你有本事，都可以印，都可以卖！但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我只有一个要求——印出来的书，不能有知识性的错漏！‘三英占吕布’这种笑话，不能再有！为此，兴文书局会成立一个‘审校司’，你们所有私印的书籍，在发售前，必须送到审校司进行校对，缴纳一笔微不足道的审校费，盖上‘审校合格’的印章，方可上市！”
“如此一来，既能保证知识的准确，又能让你们所有人都有钱赚，让天下的百姓都能读上便宜书！诸位，以为如何？”
整条街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相国大人英明！”
“相国大人万岁！”
王二麻子站在原地，傻傻地看着那个被人群簇拥的背影，手里紧紧攥着那本错字连篇的盗版书，感觉像是做梦一样。
他忽然明白了。
这位陈相国，他要的，根本不是靠一本书赚多少钱。
他要的，是让这满城的书香，飘遍大魏的每一个角落。他要的，是让知识像这街边的烧饼一样，人人都买得起，人人都吃得上。
这一刻，邺城的上空，书声琅琅，满城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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