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此地唯一的君王,它以黄沙为袍,以酷吏之鞭笞打着每一寸裸露的肌肤。
府兵李四,将头颅深深埋进那顶名为“保护”的铁盔,然那股混杂着死亡与焦土气息的空气,却如最狡猾的叛徒,从每一个缝隙中钻入,侵占他的肺腑。
他的身侧,是延绵的粮车,那车辙在龟裂的大地上碾出的,是帝国的威仪,亦是生灵的血痕。这长队,如一条贪婪的黄鳞巨蟒,正缓缓蠕动,将整个荒原的生机吞噬殆尽,只为去浇灌边境那座名为“胜利”的钢铁磨坊。而车上每一粒米,皆是炼自百姓骨血的黄金,足以在天平的另一端,换下一条人命。
李四的腹中,有野兽在低吼。他咽下一口滚烫的唾沫,喉咙却干涸得如同脚下的土地。两日了,他未曾让腹中的野兽饱足,省下的口粮,被他当作神物一般藏于怀中,只为献给家中那座行将倾颓的神龛。
家……
哦,这一个字,便是一只无形之手,能将人心最柔软处攥出血来!
他眼前浮现出那帧地狱的画卷:茅屋,是他衰朽的王国;病榻上的老母,是他王国里即将熄灭的烛火。还有他那新迎的妻,曾是溪边一朵含露的花,如今却已凋零成枯槁的枝,抱着他们那初生的孩儿——一个连哭声都轻如叹息的、小小的生命。
他是一个兵,一个枕着粮山而眠的兵。
可他的血亲,却在饥饿的酷刑下,被一寸寸地凌迟。
这是何等荒唐的剧目!是神只醉酒后写下的讽刺诗篇!
前日,他轮休归家,推开的不是门,而是炼狱的入口。母亲在昏沉中,已分不清人间与冥府,只在唇间反复呢喃着一个词:“粮……当兵的……有粮吗?”
而他这个“当兵的”,怀中揣着两个坚硬如石的窝头,却仿佛揣着两块来自地狱的烙铁。那是军粮,是皇权的象征,是陛下的恩典——是神圣到足以将他这凡人碾碎的律法。他不敢,他不敢将这“恩典”施舍给自己的母亲。
于是他逃了,如一个懦夫般从自己的王国里仓皇出逃。他不敢去看妻子那双眼睛——那双盛满了绝望,却仍祈求着奇迹的眼睛。
可今日,他无路可逃了。命运的巨轮碾过他的家乡,他甚至能望见村口那棵歪脖子的老树,像一个伸长脖颈、等待着噩耗的见证者。他知道,若今日他仍空手而归,那烛火将灭,那花枝将折,他的王国,将彻底沦为一座坟墓。
理智与情感,化作两头疯狂的野兽,在他的灵魂深处互相撕咬。一边是军法冰冷的铁链与“格杀勿论”的雷霆敕令;另一边,是至亲之人用生命发出的最后哀鸣。
在这一瞬,他精神的弦,应声而断。
趁着队伍饮马的间歇,他化作一个幽灵,一个被绝望驱使的影子,悄然潜向那座金色的粮山。他不敢窃取米粮,那罪证太过耀眼。他所求的,不过是两个窝头,两个能为将熄的生命之火续上些许灯油的、卑微的窝头。
他的手,抖得像风中残叶。掀开油布的一角,他抓住了那两团粗糙的黑暗,揣入怀中。那粮食的香气,在此刻,竟成了世间最奢侈、最罪恶的芬芳。
他转身,欲遁入阴影,一只铁钳却已锁住他的肩胛。
“汝在行何等叛逆之事?”
一个冰冷无温的声音,在他耳边宣读了判决。
李四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他缓缓转动僵硬的头颅,望见一张没有表情、仿佛由冰霜雕琢而成的脸——是“黑冰台”的行刑人。他们是帝国的秃鹫,永远盘旋在粮队上空,敏锐地嗅着任何一丝名为“人性”的血腥。
“我……我未曾……”李四的嘴唇在颤抖,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谎言。
那行刑人不再发问,只冷漠地一挥手,仿佛拂去一点尘埃。两名同伴如狼扑上,将李死死按在地上。一人粗暴地探入他怀中,掏出那两个尚带着体温的窝头——那两颗滚烫的罪证。
“人赃并获。”行刑队的头目冷冷吐出四字箴言,随即颁下神谕:“依军法,就地格杀。为儆效尤,将其家眷一并带来,当众行刑!”
“不!不要!”李四疯了,他体内的野兽终于挣脱了所有的枷锁,发出不似人声的咆哮,“不要动我的家人!我恳求你!我错了!我认罪!杀我!你杀了我!”
他的哀求,只换来更沉重的压制,仿佛要将他的骨头都嵌入这片无情的土地。
很快,一场更为悲怆的戏剧开演了。他的母亲、妻子和那个襁褓中的婴孩,被士兵从那座破败的王国里拖拽而出。他的妻子死死抱着孩子,眼神空洞,灵魂仿佛早已离窍。他的母亲,则已寂静无声,提前一步逃离了这残酷的舞台。
行刑队的头目瞥了一眼那已然冰冷的躯体,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仿佛在赞赏一个识趣的退场者:“算她好运。剩下两个,一并了结。”
没有审判,没有怜悯,只有律法的刀锋,冰冷地落下。
血,喷涌而出,为这片枯黄的土地,献上了最悲壮的祭品。
李四在生命沉入永恒黑暗的最后一刻,双眼死死盯着那两个从他怀中滚落的窝头。
为了将这恐惧烙进每一个人的骨髓,行刑队将李四和他妻儿的尸身,如抛弃垃圾般扔在路边。而后,他们用一根绳索,将那两个沾满了一家三口鲜血的窝头,高高地悬挂在村口那棵歪脖子树上。
两个血淋淋的窝头,在风中摇晃,摇晃……像两只死不瞑目的眼睛,无声地控诉着这颠倒的乾坤,这无君无父的世道!
围观的人群,陷入了死神般的寂静。
没有哭喊,没有骚动,只有一片沉默的汪洋。
但每一个人的瞳孔深处,都倒映着那两个血染的窝头。那幅景象,是一根烧红的毒刺,深深扎进了在场所有西魏子民的心脏,从此与血肉相连,再也无法拔出。
沉默的怒火,开始在地底深处汇聚、奔流,寻找着一个喷薄而出的隘口。
人们低下头,默默散去。但在那宽大的袖袍之下,每个人的拳头,都已攥得骨节发白。
一场远比干旱与饥荒更为可怖的风暴,正在这片死寂的沉默中,悄然孕育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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