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龙骧谷大礼堂。
台上,一字排开坐着陈烬、孟瑶、周振山、李岩,还有三位从基层推选上来的群众代表——孙老栓坐在最边上,粗布衣裳在满堂干部中显得格外扎眼。
台下,郑廉、王铁柱、张明远站在最前排,身后是乌压压的各级干部和群众代表。没有人说话,连咳嗽都压抑着。
“现在,宣布组织决定。”
“关于张明远同志的处理决定。”
张明远浑身一颤,闭上了眼睛。
“经查,张明远同志在黑石峪战俘营工作期间,存在机械执行政策、缺乏独立判断、对敌我界限认识模糊等问题,造成了不良影响。但鉴于其动机出于朴素人道情怀,且在整风过程中认识深刻、态度端正、主动配合调查——”
陈烬顿了顿,看向张明远:
“组织决定:给予严重警告处分,调离战俘营岗位,留任观察。即日起,前往北疆三区医疗队,担任担架员兼群众联络员。你要在服务伤员、接触群众的过程中,重新理解‘为谁服务、如何服务’。”
张明远猛地睁眼,嘴唇哆嗦。担架员——这是最基层的岗位。但“留任观察”四个字,意味着组织还没放弃他。
他“扑通”一声跪下,不是跪陈烬,是跪向台下的群众代表方向,额头抵地,声音哽咽:“我认……我改!我用这条命改!”
两个工作人员将他扶起。他踉跄下台时,路过孙老栓身边,老人低声说了句:“老张,抬担架的时候稳当点,伤兵疼。”
张明远重重点头,眼泪砸在地上。
“关于王铁柱同志的处理决定。”
王铁柱挺直脊梁,但手指掐进了掌心。
“经查,王铁柱同志在沭阳工作期间,大搞‘唯成分论’,错误批判中农和出身不好的同志,烧毁良种,破坏生产,严重脱离群众,性质恶劣。”
每句话都像鞭子抽下来。王铁柱脸色惨白。
“但鉴于其本人出身赤贫,对敌斗争坚决,错误源于思想教条而非个人私利,且在整风后期有所反思——”
陈烬看着他:
“组织决定:撤销其沭阳县农会主任一切职务,即日起送入龙骧谷干部学习班,进行为期一年的思想改造。改造期间,编入基建队,从学徒工重新做起。学习班结业后,须经群众评议合格,方可重新分配工作。”
“另,”陈烬补充,“王铁柱同志曾提出的‘警惕旧势力渗透’‘严防阶级敌人反攻’等意见,有其合理之处。赤火公社组织部将吸收其合理成分,完善相关制度。”
王铁柱愣在原地。撤职、学习班、学徒工——这是几乎从零开始。但“重新分配工作”和“吸收合理意见”,又像黑暗里透出的一线光。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深深鞠躬,哑声道:“我服从……我去学。”
下台时,他看见了坐在群众席里的韩江。那个被他关押、被他烧了麦种的年轻技术员,此刻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没有恨,倒像有些……怜悯。
王铁柱心里像被狠狠拧了一把。
“关于郑廉同志的处理决定。”
郑廉昂着头,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经查,郑廉在新安工作期间,”陈烬的声音陡然变冷,“利用职权,勾结旧乡绅商贾,组建‘协进会’小集团,排挤贫雇农代表,损害群众利益;阳奉阴违,对抗整风,散布谣言,串联煽动,企图分裂组织;更涉嫌侵吞‘协进会’募集的集体物资,转移藏匿,数额巨大。”
每一条罪状,都伴随着工作人员当众出示的证据——账本、信件、甚至从郑廉宅邸地窖起出的两箱银元。
郑廉的脸色终于变了。
“其行为,已彻底背离赤火公社宗旨,堕落为投机分子、蛀虫、组织的敌人。”陈烬一字一句,敲下最终判决:
“经组织研究并报人民议事会批准,决定:将郑廉清除出革命队伍,开除一切职务与身份。即日起,移交北疆人民法庭,依法公开审判。其涉案财产,全部追缴。其组建的‘协进会’,立即解散,彻底改组。”
“清除”二字一出,全场死寂。
郑廉脸上的冷笑终于维持不住,扭曲起来。他猛地扭头,看向台上:“陈烬!你——”
“带下去。”陈烬挥手。
两名肃风司的战士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他。郑廉挣扎着,忽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笑声在礼堂里回荡,癫狂而刺耳。
他被拖向门口时,猛地扭头,充血的眼睛扫过台下那些曾经与他推杯换盏、如今却低头不敢与他对视的“协进会”成员、部分摇摆干部,嘶声喊出一句话:
“看见了吗?!今天是我郑廉!明天就是你们!这船啊——”他声音凄厉,“上了就别想干净地下!一个都别想!”
话音未落,已被拖出礼堂。
但那句话,像毒蛇一样钻进了许多人的耳朵,在某些阴暗的角落里,引发了一阵不易察觉的战栗。
三天后,北疆三区,医疗队驻地。
张明远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正在井边打水。他动作还有些笨拙,水桶晃荡,溅湿了裤腿。
“老张!三号棚重伤员要换药,搭把手!”一个年轻护士喊。
“来了!”张明远放下水桶,小跑过去。他如今是担架员,也负责协助护理。给那个腹部中箭的年轻战士换药时,他手很轻,但战士还是疼得抽搐。
“兄弟,忍忍,”张明远低声说,用干净的布巾擦去战士额头的冷汗,“马上好。”
战士咬着布卷,含糊道:“张……张头儿,我认识你。你在黑石峪……对我们俘虏……挺好。”
张明远手一顿,鼻子发酸。他摇摇头:“我那是不分敌我,错了。”
换完药,他坐在棚外石阶上发呆。孙老栓不知何时走过来,递给他一个窝头:“吃点。抬担架费力气。”
张明远接过,啃了一口,忽然问:“孙大爷,你说……我还能赎回来吗?”
孙老栓蹲在他旁边:“老张,你看那伤员。你给他换药,他疼,但伤口在长肉。咱们这错,就像伤口——疼,才能长出新肉。怕的是不觉得疼,还当自己威风。”
张明远沉默许久,重重点头。
远处,担架队又在集结。他几口吃完窝头,起身跑向队伍。
这一次,他的脚步稳了很多。
同一时间,龙骧谷基建队工地。
王铁柱戴着藤条安全帽,正在和几个年轻学徒一起拌灰浆。他力气大,一锹下去顶别人两锹,但动作僵硬,显然不熟练。
“王……王叔,”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学徒怯生生叫他,“灰浆稀了,师傅说再加点石灰。”
王铁柱“嗯”了一声,去搬石灰袋。粉尘扬起,呛得他咳嗽。他想起以前在沭阳,这种活他只需要动动嘴皮子,自然有人干好。
“王铁柱!”工头——一个比他年轻十岁的汉子——过来检查,“你这面墙抹得不平,返工。”
王铁柱看着自己忙活一上午的墙面,确实凹凸不平。他没吭声,拿起抹子,一点点刮掉重来。
午休时,他蹲在墙角啃干粮。韩江来了,提着一个小布包。
“王……王同志,”韩江在他身边坐下,“这是三区试验田新收的麦种,比上次那个品种更好。等学习班结束,你要是回农村工作,可以用。”
王铁柱盯着那包麦种,喉咙发堵。他接过,布包沉甸甸的。
“韩技术员,”他哑声说,“那三百斤麦种……我对不起你。”
韩江摇摇头:“都过去了。公社社长说得对,咱们得向前看。这麦种,能多打粮,能让更多人吃饱——这才是最重要的。”
王铁柱握紧布包,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麻布纹路。
远处,学习班的钟声响起。下午是理论课,要学《赤火公社纲领》和《各阶级分析》。他起身,对韩江点点头,走向教室。
这一次,他手里拿着笔记本和笔。
一个月后,龙骧谷,人民议事会。
《关于赤火公社干部审查与监督的暂行规定》草案,正在宣读。
“……第一条,干部选拔与考核,必须以‘实际作为’和‘群众评议’为核心标准。 杜绝唯出身、唯资历、唯口号……”
“……第十条,建立‘巡回督导组’制度。 由肃风司、群众代表、技术骨干联合组成,不定期赴各地明察暗访,直接向人民议事会报告……”
“……第十五条,设立‘群众意见箱’。 每个村、每个厂、每个营地都必须设立,钥匙由群众代表与上级督导组共同掌管,每周开箱,每条意见必须答复……”
孟瑶在台上逐条讲解,台下,各级干部认真记录。
孙老栓作为群众代表,被邀请发言。他走上台,有些紧张,搓了搓手:
“俺是个庄稼人,不懂大道理。就说两句实在的——”
“以前,郑主任那样的官,俺不敢得罪,因为他‘团结’的人多,上面有人。”
“现在,这规定要是真能落地,俺就敢说:谁不让俺好好种地,不让俺养羊,俺就写个条子塞那箱子里!俺信上面能给个说法!”
“为啥?因为处置郑廉,不是悄悄处理,是拉到太阳底下审!因为王铁柱那么硬的脖子,也得去拌灰浆!因为老张那么糊涂的人,也得抬担架!”
“这就叫——规矩面前,人人一样!”
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许多基层干部的眼睛亮了。
散会后,陈烬和孟瑶并肩走在谷中。
“郑廉那句话,‘上了船就别想干净地下’,还在传。”孟瑶低声说。
陈烬点头:“我知道。这话有两面——一面是威胁,吓唬那些心里有鬼的人;另一面……”他停步,看向远方山峦,“也在提醒我们,权力本身就是一条容易让人弄脏手的船。”
“那怎么办?”
“所以我们需要制度。”陈烬说,“不是靠某个‘清官’,不是靠一阵风式的整风。是靠刚性的规矩、公开的监督、群众的眼睛。让上船的人知道,这船有护栏,有了望哨,有随时能把他扔下海的机制。”
他转身,看着孟瑶:
“整风的最终目的,不是处理几个人,是建起这套机制。让郑廉们不敢伸手,让王铁柱们不敢胡来,让张明远们不敢糊涂。更要让孙老栓们知道——他们才是船的主人,随时可以收回交给任何人的桨。”
孟瑶深吸一口气:“路还长。”
“是啊,”陈烬笑了笑,“但方向对了,就不怕远。”
然而,并非所有涟漪都已平息。
深夜,某根据地,阴暗小屋。
几个身影聚在油灯下,都是曾被郑廉拉拢、或自身有问题的干部。
“郑公……真倒了。”一人声音发颤。
“他那句话,说得我心惊肉跳。”另一人压低声音,“咱们以前那些事……要是被翻出来……”
“怕什么!”坐在上首的中年人——某县供销社主任——冷哼,“郑廉是太蠢,吃相难看,还搞什么协进会。咱们不一样,咱们‘按规矩办事’。”
他敲了敲桌子:
“从今天起,所有账目,做得清清楚楚。给群众的好处,要让他们看见——发救济粮的时候,亲自去,说两句暖心话。不好办的事,推给‘规定’——就说‘赤火公社上面这么要求的’。得罪人的决定,集体研究——责任大家担。”
“记住了,不出头,不结党,不落把柄。 把自己藏在‘规矩’后面,藏在‘集体’里面。”
众人面面相觑,缓缓点头。
这是一种更隐蔽的“适应”——不再明目张胆对抗,而是学习在新规则下,寻找新的生存缝隙。
另一处,前线军营。
几个中级军官在帐篷里喝酒,气氛沉闷。
“听说了吗?北疆又在整风,郑廉被砍了。”一个络腮胡军官闷声道。
“杀鸡儆猴呗。”另一个年轻些的冷笑,“咱们在前线卖命,赤火公社在后面折腾自己人。贵霜都快打到家门口了!”
“慎言!”主位上的老校尉瞪眼,“整风是公社内部的事,咱们的职责是打仗。”
但不满的种子已经种下。郑廉之前散布的“整风影响前线”的谣言,开始在某些厌战、惧战的军人心中发酵。
又一个月后,龙骧谷干部学习班结业仪式。
王铁柱站在台上,代表学员发言。他黑了,瘦了,但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攻击性的火焰,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沉静。
“我以前以为,革命就是斗,越狠越革命。”他对着台下曾经的部下、现在的同学,还有来观察的群众代表,“现在我明白了,革命是建设——建设一个新社会,建设让老百姓过好日子的能力,建设赤火公社的根基。”
他举起韩江送的那包麦种:
“这包种子,我会带回沭阳——如果组织还信任我,群众还接受我。我会一垄一垄地试种,让乡亲们看见,能多打粮食的,就是好种子;能让大家吃饱的,就是好政策。”
台下,韩江带头鼓掌。
结业评议中,王铁柱获得了“基本合格”的评价。组织安排他回沭阳三区,担任农业技术推广站副站长——从副职重新开始。
同一天,北疆三区医疗队。
张明远刚刚和队友一起,将一批重伤员安全转运到后方医院。队长拍着他的肩膀:“老张,行啊!这几个月,没一个伤员投诉你手重。”
张明远憨厚地笑笑。他怀里揣着一份刚写好的思想汇报,准备交给支部。末尾,他写道:
“我过去以为,仁慈就是不让人受苦。现在我懂了,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同志的残酷;而无原则的‘仁慈’,其实是懦弱和逃避责任。
真正的温度,是让该暖的人暖,该冷的人冷。我会用剩下的年月,学好这个度,不辜负赤火公社的信任。”
而新安,赵家庄。
孙老栓当上了村“群众监督员”,负责保管那个新挂出来的、刷着红漆的“意见箱”。钥匙一把在他手里,一把在乡督导组。
赵文翰家的祖宅被改造成了村公学,赵明德在改造班学习后,成了公学的杂役,负责打扫和烧水。他见了孙老栓,会低头叫一声“孙监督”。
那个曾被郑廉的“协进会”排挤的北疆货郎,现在光明正大地在村口设了摊位,卖北疆的农具、盐巴,收购村里的山货。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孙老栓蹲在碾盘边抽烟,看着来来往往的乡亲,对陈三说:
“看见没?规矩立起来了,鬼就藏不住了。”
陈三笑:“还是您老眼光毒。”
“毒啥,”孙老栓吐了口烟,“我就认一个死理——谁让咱碗里有饭,谁就是真佛。别的,都是虚的。”
龙骧谷,陈烬的窑洞。
孟瑶整理着整风总结报告,忽然问:“你说,郑廉那句话,会成真吗?上了船的人,真的都难干净?”
陈烬正在看前线战报,闻言抬头:
“老孟,你记得咱们在颍川山洞里,分土豆吃的时候吗?”
孟瑶点头:“记得。石夯大哥把最小的留给自己。”
“那时候,没人想‘上船’。我们只想活下去,想让更多人活下去。”陈烬放下战报,走到窗边,“后来船大了,人多了,有人开始想:我能不能多分点?我能不能坐个舒服位置?甚至——我能不能当掌舵的?”
他转过身:
“权力这艘船,天生就会吸引想借它乘风破浪的人,也会吸引想躲在船舱里偷货的人。郑廉那句话,是说给后一种人听的——‘你们上了贼船,下了不干净’。他想吓住他们,让他们抱团对抗整风。”
“但我们要告诉所有人的是——”陈烬声音坚定,“这艘船,不是贼船。它是人民打造的方舟,是赤火公社的根基。船舱是透明的,航道是公开的,舵轮旁边站着无数双眼睛。”
“在这里,想好好划桨的人,永远有位置。想偷货、想凿船的人——发现一个,扔下水一个。”
“航程还长,风浪还大。但只要记得船是谁的,为谁而开,这船就翻不了。”
整风的风暴暂时平息,但余波未止,暗流犹存。
而更大的外部风暴——贵霜的铁蹄,正隆隆逼近。
这艘名为“赤火公社”的航船,刚刚完成一次艰难的自我检修,即将驶入更凶险的历史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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