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阳翟县。
秋雨已经连绵下了三日,周家老宅的青瓦屋檐淌着水帘,在阶前石板上砸出深浅不一的坑洼。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黄了大半,湿漉漉地贴在地上,像一滩滩褪了色的血。
东厢房里,王氏拥着半旧的薄被靠在床头。屋里没生火,阴冷得像口棺材。她四十不到的年纪,头发却已白了大半,面容枯槁,只有那双眼睛还清亮着,此刻正望着窗外出神。
门“吱呀”一声开了。
族妹周杏儿端着药碗进来,脚步放得极轻。她比王氏小十岁,圆脸盘,眉眼温顺,是这老宅里唯一还常来看顾的人。
“嫂嫂,该喝药了。”杏儿在床沿坐下,舀起一勺褐色的汤药,吹了吹。
王氏没动,目光仍望着窗外:“有信吗?”
杏儿手一顿,低声说:“没。这个月……还没到日子。”
王氏沉默地点点头,这才缓缓转过脸,就着杏儿的手喝了药。药很苦,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像是早就尝不出滋味了。
喝完药,杏儿从怀里摸出个粗布小包,塞进王氏手里:“上月寄的,我兑成了钱。抓药用了三百文,剩下的都在这里。”
布包沉甸甸的。王氏没打开,只是攥着,指尖摩挲着粗布的纹理。每月初七,钱会准时送到,有时是银元,有时是铜钱,偶尔还有些北疆的特产——一块粗糖、一包红枣。随钱来的永远只有一封信,信永远只有两行字:
“安好否?天凉添衣。”
落款永远是一个字:“铄。”
最初几年,她还会捧着那两个字看很久,幻想执笔的人是什么模样。后来就不看了。信和钱一样,成了每月例行的一件物事,像日出日落,准时,却无关冷暖。
“杏儿,”王氏忽然开口,声音嘶哑,“你说……他长什么样?”
杏儿一愣:“嫂嫂不是见过?”
“成婚那日,盖着盖头,只看见一双靴子。”王氏望着房梁,“后来,再没见过。”
杏儿鼻子一酸。她是知道的。周铄哥哥成婚次日便离家,三年未归。婆婆在世时终日以泪洗面,骂儿子不孝,也骂儿媳“拴不住男人”。婆婆去后,这老宅便只剩下王氏一人,守着每月一封的信、一包钱,守着一场有名无实的婚姻。
“哥哥他……”杏儿斟酌着词句,“定是在做大事。北疆那边,听说很不太平。”
“嗯。”王氏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院墙外隐约传来孩童的嬉闹声,谁家在办喜事,唢呐吹得嘹亮。那些热闹是别人的,与这间阴冷的厢房无关。
同一场秋雨,落在北疆以南三百里的荒野。
破败的山神庙里,周铄靠着斑驳的泥塑神像,就着一豆油灯看地图。庙外雨声如瀑,瓦片漏雨,在积灰的地上滴出一个小坑。
他是三日前潜入此地的。任务很险:摸清曹军在这一带的暗哨分布,为赤火公社一支南下的小部队开路。同行的两个年轻队员靠在墙角睡着了,怀里还抱着枪。
怀里那封来自颍川的信,已经被体温焐热。信是杏儿的笔迹,不长,寥寥数语,却字字如刀:
“嫂病重,咳血。盼见最后一面。若不得空,亦知你难处。”
周铄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油灯的火苗在他瞳孔里跳动,映出一片深不见底的暗。
他想起成婚那日。母亲跪在他面前,额头磕出了血:“铄儿,你要让周家绝后吗?你要让娘死不瞑目吗?!”堂屋里坐着披红挂彩的新娘,盖头低垂,一动不动,像个精致的偶人。
他妥协了。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却在红烛下对那陌生的女子说:“婚事非我愿。但既成礼,我养你终老。只是……恕我无法尽丈夫之责。”
他还记得盖头下传来的一声极轻的“嗯”。没有哭闹,没有质问,只有认命般的平静。
三年了。他每月寄钱,偶尔写信,从未回去。母亲去世时他正在执行任务,连丧仪都未能参加。族人骂他冷血,他从不辩解。
不是不想解释,是无从解释。难道要说,他投身的事业,正是要打破制造这场悲剧的旧伦理?难道要说,他供养她,既是对母亲的妥协,也是对这个时代无辜女子的、近乎残忍的补偿?
庙外传来夜枭的啼叫,凄厉悠长。
周铄收起信,站起身,走到庙门口。雨幕如帘,远处山影如墨。他摸出怀里贴身藏着的铁盒——里面是组织经费,这次任务的备用金。他数出一半,用油纸仔细包好。
又回到灯下,撕下一角地图的空白处,提笔。笔尖悬了很久,终于落下:
“请用最好的药。”
停笔。墨迹在粗糙的纸面上晕开。
他盯着那六个字,忽然想起王氏的样子——他其实从未看清过她的脸。只记得盖头下模糊的轮廓,记得那双放在膝上、绞着衣角的、骨节分明的手。
笔尖再次落下,添上一行小字,字迹凌厉,几乎划破纸张:
“我之战,亦为天下女子不再被‘孝道’所缚。”
写罢,他将纸条和钱裹在一起,塞进一个防水的皮囊。叫醒一个队员,低声交代:“天亮后,你绕道去颍川阳翟,亲手交给周杏儿。若有人问,就说……是远方亲戚托带的。”
队员接过皮囊,犹豫道:“周哥,这钱……”
“是私事。”周铄打断他,“从我下次的津贴里扣。”
队员不再多问,将皮囊贴身藏好。
周铄重新坐回神像下,闭上眼。雨声敲打着残破的庙宇,像无数细碎的脚步声,从很远的地方来,往更远的地方去。
他忽然想起北疆那些和男子一样扛枪训练的女兵;想起孟瑶在总部拍桌子查账时那双灼亮的眼睛;想起赤火公社婚姻条例里那一条:“婚姻自愿,男女平等”。
这条路,他走得太慢,也太迟。
但总要有人走。
哪怕每一步,都踩着自己和他人的血肉。
十日后,颍川。
王氏已是弥留之际。最好的药请了,最好的大夫看了,终究回天乏术。她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呼吸轻得像羽毛。
杏儿守在床边,眼睛肿得核桃似的。皮囊三天前送到了,钱很多,话很少。她念给王氏听时,嫂嫂只是静静听着,脸上无悲无喜。
窗外的天光渐渐暗下来。
王氏忽然动了动手指。杏儿连忙俯身:“嫂嫂?”
“杏儿……”王氏的声音气若游丝,“你过来。”
杏儿把耳朵凑到她唇边。
“等我走了……”王氏一字一顿,说得很慢,“把我的东西……都烧了。别留念想。”
杏儿哽咽点头。
“还有……”王氏喘息了几下,眼中忽然泛起一点微弱的光,那光里有些很复杂的东西,像是释然,又像是悲哀,“你告诉他……我不恨他。”
杏儿的眼泪砸在床沿。
王氏望着帐顶,瞳孔渐渐涣散。最后一句话,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根针,扎进杏儿心里:
“这世道……女子如草。他竟……当我是人。”
话音落,气息断。
眼睛还睁着,望着虚空,却已没了神采。
杏儿颤抖着手,轻轻合上她的眼皮。窗外最后一线天光隐没,屋里彻底暗下来。
远处不知谁家在烧晚饭,炊烟袅袅升起。更夫敲着梆子走过长街,沙哑的嗓音在暮色里飘荡: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寻常的人间烟火,与这间屋里无声的死亡,隔着一道薄薄的墙。
而三百里外,周铄正趴在泥水里,盯着远处曹军暗哨的灯火。雨已经停了,夜风刺骨。怀里的地图上,标注的红点越来越多。
他并不知道,这个夜晚,颍川老宅里有一盏灯永远熄灭了。
但他知道,自己背上负着的,早已不止一场任务、一支小队。
那是一场漫长而沉默的战争——对抗旧世界的纲常,对抗吃人的礼教,对抗那些被碾碎在时代车轮下、却连一声叹息都发不出的,无数个“王氏”。
夜风中,他轻轻呼出一口白气。
白气很快消散在黑暗里,了无痕迹。
像那些沉默的牺牲,无声的供养,以及这个时代给予女子的、近乎奢侈的——
“被当成人”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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