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椅上的囚徒(公元88年,洛阳)
十岁天子登基,窦氏专权伊始
1.洛阳城的二月,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未央宫的重檐。丧钟的余音还在冰冷的空气里颤抖,十岁的刘肇就被簇拥着坐上了那比他身体庞大得多的龙椅。黄金打造的帝冕压得他脖子发酸,十二串白玉珠子在他眼前晃荡,像一道冰冷的帘子,挡住了丹陛下山呼“万岁”的群臣面孔。
“陛下,坐稳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是他的舅舅,侍中窦宪。窦宪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御座的扶手上,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小小的刘肇完全笼罩。刘肇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手指紧紧抠着冰凉光滑的木质扶手,指甲缝里渗进一丝细微的木屑。
(内心活动: 好冷…好吵…母后呢?嬷嬷呢?为什么舅舅靠得这么近?这椅子好硬,硌得屁股疼…那些大臣的声音嗡嗡的,像夏天的蚊子,好烦…)
“肇儿,”珠帘后传来窦太后的声音,温和却透着疏离,“从今日起,你是天子了。凡事要多听大将军的教导。”刘肇努力挺直背脊,想做出威严的样子,但宽大的龙袍让他显得更加瘦小可怜。
次日,温室殿。
小山般的竹简堆在巨大的紫檀木案上。刘肇坐在垫高的御座上,双脚悬空,够不着地。
“陛下,”窦宪拿起一份奏章,语气带着刻意的“循循善诱”,“这是司隶校尉关于关中饥荒的奏报。请陛下在此处批‘可’,调拨粮草。”他将朱笔塞进刘肇手中。
刘肇的手有点抖,笨拙地模仿着舅舅教他的笔迹。鲜红的“可”字歪歪扭扭。
“很好。”窦宪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抽出一份奏章,声音瞬间冷了下来,如同换了个人,“这份弹劾本将军门人强占民田的奏疏,纯属污蔑!陛下只需批‘已悉,交有司议’。明白吗?”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刘肇。
刘肇只觉得那只朱笔有千斤重,手抖得更厉害了。一滴红墨“啪嗒”滴在竹简上,慢慢洇开,像一滴凝固的血。他不敢抬头看舅舅的眼睛,闷闷地应了声:“…嗯。”
(内心活动: 我的手好酸…那个‘可’字真丑…舅舅刚才的样子好吓人,就像以前嬷嬷讲的故事里要吃人的大老虎。那个红点…像…像上次在花园里不小心碾死的蚂蚁…好恶心…)
数日后,上林苑。
名义上是春狩,气氛却比寒冬还冷肃。齐殇王之子、都乡侯刘畅奉诏入京吊唁,被“盛情”邀请参与皇家狩猎。
“陛下,看那只白鹿!”窦宪指着远处林间一抹白影,声音洪亮,“都乡侯骑术精湛,不如一试身手?”
刘畅不及细想,策马便追。
突然,刘畅所乘马匹一声凄厉长嘶,猛地前蹄腾空,发狂般冲向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几乎同时,灌木丛后响起一片弓弦嗡鸣!
“噗!噗!噗!”几声沉闷的利刃入肉声格外刺耳!刘畅的身体像破麻袋一样从马上栽下,胸前赫然插着三支羽箭,鲜血瞬间染红了枯黄的草地。
远处的观礼高台上,窦宪缓缓放下手中那把根本没拉开过的弓,淡淡道:“都乡侯驭马不精,惊扰圣驾,死有余辜。陛下受惊了。”他转头看向身边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刘肇,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等场面,陛下日后还需多历练才是。”
刘肇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早上吃的蜜饯糕点的甜腻气味猛地冲上喉咙,他死死捂住嘴,才没当场吐出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闻到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泥土和枯草的腐败气息,直冲脑门。
(内心活动: 血!好多血!畅哥哥…他早上还笑着给我带了宫外的糖人…舅舅为什么要杀他?他说‘死有余辜’…就像说踩死一只蚂蚁!好可怕!我想回去…想嬷嬷…母后为什么不来救我…到处都是舅舅的人…)
温室殿。
夜晚,殿外的羽林军盔甲摩擦声、沉重的脚步声,像永不停歇的鼓点,敲打着少年的神经。殿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宦官郑众端着药膳小心翼翼地进来。刚到门口,就被门口的侍卫粗暴地拦住。
“站住!”
“军爷,老奴给陛下送安神汤。”
“打开!”
盖子被粗暴地掀开,侍卫用腰刀的木柄在里面搅了搅,汤汁溅出些许。
“行了,进去吧。”侍卫的语气毫无温度,“郑黄门,规矩如此,太后和大将军也是为了陛下安危。”
郑众低着头,浑浊的老眼扫过侍卫冷漠的脸,又快速垂下,看着碗中晃荡的汤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才低声道:“老奴…明白。”佝偻着背,快步走进殿内。
殿内,刘肇蜷缩在巨大的御榻一角,听着门口的动静。当郑众把温热的药碗递到他手里时,他猛地抓住郑众枯瘦的手腕,像抓住救命稻草。
“郑伴伴…”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外面的人…他们…”
郑众看着小皇帝惊恐无助的眼睛,心中一痛,反手轻轻覆住刘肇冰凉的小手,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陛下别怕…老奴在…老奴…一直都在…”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悲愤和决绝。这华丽的宫殿,对少年天子而言,不过是天下最精致、也最冰冷的囚笼。
(刘肇内心活动: 郑伴伴的手好粗糙,但是好暖…只有他不会用那种可怕的眼神看我…外面那些人,都是舅舅的眼睛和耳朵,我喘不过气…畅哥哥的血…会不会也沾在我衣服上了?)
权力如冰雪覆盖的龙椅,看似至高无上,却冰冷彻骨。当稚嫩的肩膀被迫扛起过于沉重的冠冕,若无人真心守护,那荣耀的金光之下,只剩下无边恐惧和刺骨寒凉。守护纯真与安全,远比追逐虚幻的权柄更为珍贵。
2.暗流中的种子(公元90年冬 - 91年夏)
核心事件:清河王暴毙、郑众受辱、信任萌芽
两年过去,温室殿的窗棂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十二岁的刘肇长高了些,脸上的婴儿肥褪去,眉宇间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他依旧每日在窦宪或太后指定的官员“辅佐”下批阅奏章,面对那些充斥着“窦大将军神威”、“窦氏门人忠勤”字样的奏疏,他笔下批出的“可”字已变得沉稳流畅,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有深夜无人时,他才会卸下伪装,坐在昏暗的灯下,一遍遍擦拭着母亲梁贵人留下的一枚温润玉璜,眼神空洞而疲惫。
(内心活动: 好累…批不完的奏章,都是舅舅想让我看的…假的,全都是假的!母妃留下的玉璜…她到底是怎么死的?舅舅不许任何人提起…嬷嬷也不见了…)
一个风雪肆虐的夜晚。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温室殿的死寂。一个小宦官连滚爬爬地冲进来,满脸惊恐:“陛下!陛下!清河…清河王殿下…殿下他…薨了!”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哐当!”刘肇手中的暖手铜炉应声落地,炭火滚出来,在冰凉的金砖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冒着呛人的青烟。他像被钉在原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清河王刘庆,那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那个在他被孤立时,偷偷从宫外给他带小玩意、讲故事的哥哥!
过了许久,一滴滚烫的泪狠狠砸在地砖上,洇开一个小点。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闻讯赶来的郑众,像溺水者抓住浮木:“郑伴伴…哥哥…他身子…一向很好的…是不是?”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求证。
郑众“扑通”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声音压抑着滔天的悲愤和恐惧:“陛下节哀!老天无眼啊!殿下…殿下他…走得实在蹊跷!这深宫…这朝堂…怕是连骨肉至亲…也已容不下了啊!”他深知这话凶险万分,但看着小皇帝眼中的破碎,他无法再沉默。
刘肇的身体晃了晃,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哥哥“病逝”的消息,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彻底割断了他心中对亲情和窦氏最后一丝虚妄的期盼。他缓缓蹲下身,捡起那枚温热的玉璜,紧紧攥在手心,直到棱角硌得掌心生疼。自保的隐忍外壳下,复仇的种子破土而出,带着刺骨的寒意。
(内心活动: 哥哥…是舅舅!一定是舅舅!他杀了畅哥哥还不够!为什么?!我好恨!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可是…我拿什么跟他斗?我只有郑伴伴…只有他…)
一日午后,大将军府。
郑众奉命去送一份“嘉奖”窦宪门人的诏书。刚进府门,就听见窦宪的宠奴窦福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咒骂几个搬运贵重贡品的低级官吏:“手脚麻利点!弄坏了,把你们全家卖了都赔不起!”
郑众低着头,屏息凝神,只盼着快点交接完离开这虎狼之地。就在他即将绕过庭院时,窦福那双三角眼一斜,故意伸出穿着簇新皮靴的脚——
“哎哟!”郑众猝不及防,被狠狠绊倒!沉重的诏书匣脱手飞出,人已狼狈地扑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沾了一身尘土。周围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嗤笑声。
窦福踱步上前,一脚毫不客气地踩在郑众散落在地上的衣袖上,靴底用力碾了碾,满脸鄙夷地俯视着他:“哟!这不是宫里伺候小娃娃的郑老公公吗?怎么?路都不会走了?大将军府的地砖,可比宫里的硬实多了!小心磕掉您这把老骨头!”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浓浓的威胁:“听说您老最近…总在小皇帝跟前嘀嘀咕咕?舌头太长,小心风大闪了腰,掉下来喂了狗!”
那恶毒的羞辱像烧红的烙铁烫在郑众心上。他趴在地上,半边脸贴着冰冷肮脏的地砖,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更汹涌的,是刻骨铭心的恨意!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
这一幕,被恰巧路过、抱着一摞文书的年轻文书丁鸿(出身寒门,为人正直)尽收眼底。他隐在廊柱后,看着那权势熏天的恶奴恣意践踏一位老宦官的尊严,眉头紧紧拧起,拳头在袖中无声攥紧。
消息很快由刘肇安插在宫外的小黄门秘密传回。当刘肇听到郑众受辱的细节,尤其是那句“伺候小娃娃”,胸中怒火翻腾,几乎要冲破胸膛。但更深的,是一种同病相怜的刺痛和愧疚。郑伴伴是因为他,才遭受这份无妄之灾!
几日后,深夜,温室殿内殿。
刘肇屏退了所有侍从,只留下郑众。殿内只剩下烛火轻微的噼啪声,气氛却凝重得让人窒息。刘肇走到殿角那个落满灰尘的浑天仪旁,用袖子拂了拂,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异常清晰:
“郑伴伴,朕近日读《易经》,见‘潜龙勿用’一语,甚是困惑。龙隐于渊,何时能现?现时…又当如何?”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浑天仪上,而是锐利如刀,紧紧锁住郑众布满皱纹的脸。
郑众心脏猛地一缩,随即狂跳起来!来了!小皇帝在试探!在寻找一把能刺破这铁幕的刀!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平复剧烈的喘息,佝偻着背,悄无声息地向前挪了两步,离天子更近一些。他用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如同耳语般的气声,一字一句,清晰而低沉:
“陛下,‘潜龙勿用’,非不用也,乃待时而动!渊深则龙隐,云厚则雷动!龙欲腾渊,必先… 观其衅隙,待其势分!”
他浑浊的眼睛里陡然爆发出一种惊人的光芒,像燃烧的炭火:“大将军权倾朝野,然大树之根,未必尽固于土!猛虎之威,爪牙可断!陛下…当静观其变,暗中蓄力,待其骄狂忘形、枝蔓动摇之时,雷霆一击!”
说完,他垂下眼帘,身体微微颤抖,仿佛刚才那句话耗尽了所有力气,也赌上了身家性命。
刘肇眼中的光芒骤然亮起,如同黑夜中被点燃的火炬!他紧紧盯着郑众那张苍老却充满智慧与决绝的脸,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老宦官。他缓缓地、凝重地点了点头,伸出手,用力握住了郑众枯瘦的手腕。
“郑伴伴…有你,朕…不孤单了。”
冰冷沉重的宫殿里,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希望,在少年天子与老宦官紧握的手中滋生蔓延。
(刘肇内心活动: 观其衅隙…待其势分…爪牙可断!郑伴伴说得对!舅舅不是神!他也有弱点!他的手下也不是铁板一块!丁鸿…那个看到郑伴伴受辱的文书…他能为我所用吗?这条潜龙,终于找到破渊的方向了!)
屈辱如同暴雨,既能冲刷掉软弱,也能浇灌出坚韧的种子。最深的黑暗中,往往孕育着最倔强的反抗。信任并非凭空而生,而是在共同承受风雨的瓦砾上,一点一滴垒砌起希望的灯塔。永远不要轻视沉默者的力量,也不要低估一颗渴望自由的心能爆发的勇气。
3.风起燕然,洛阳惊雷(公元92年初夏)
核心事件:丁鸿密报、秘召忠魂、调虎离山
公元92年夏,洛阳城像个巨大的蒸笼,热浪扭曲了空气。大将军府邸夜夜笙歌,丝竹喧嚣几乎要掀翻屋顶。窦宪在遥远的燕然山大破北匈奴、勒石记功的捷报传遍朝野,窦氏的权势和声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干!为大将军贺!为汉室贺!”窦宪满面红光,举着硕大的金樽,向心腹将领邓叠、郭璜等人狂放大笑,酒水顺着胡须淋漓而下,“昔卫青霍去病之功,不过如此!班师之日,本将军定要奏请陛下,在洛阳城外筑坛相迎!让天下人都看看,谁才是真正撑起这万里江山的擎天之柱!”骄狂之气,肆无忌惮,连“陛下”二字都带着轻慢的戏谑。
温室殿内,气氛却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闷热得让人窒息。十四岁的刘肇站在一幅巨大的《大汉疆域图》前,手指先是重重地点在漠北的“燕然山”,随即猛地划回地图中央的“洛阳”!指尖冰凉,眼中却似有烈焰灼烧。
“舅舅…好大的功勋啊…”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冰冷的嘲讽,“班师回朝之日,恐怕就是他真正‘黄袍加身’之时了吧?”一股强烈的窒息感攫住了他。窦宪越是功高盖世,他刘肇的生命就越发如同风中残烛!
(内心活动: 不能再等了!舅舅的庆功宴就是我的催命符!郑伴伴说的时机…到底是什么时候?洛阳城里,还有谁能帮我?)
一个闷热如沸的深夜。
温室殿后墙根,一处极其隐蔽、被杂草藤蔓覆盖的破旧狗洞。蹲守在此处的郑众,后背的宦官服已被汗水湿透,紧贴着枯瘦的脊梁。他心跳如鼓槌,耳朵竖起,捕捉着墙外任何一丝异响。
“吱吱…吱吱吱…”几声刻意模仿的老鼠叫声响起,节奏奇特。
郑众浑浊的老眼瞬间爆出精光!他毫不犹豫地伏低身体,将一只手艰难地探入那狭窄、散发着霉味的洞口。
一个沾满污泥、仅手指粗细的冰冷小竹筒,被塞了进来!
郑众一把攥紧,像抓住救命稻草,迅速藏入袖中。回到内殿,屏住呼吸,借着昏黄的灯火,用颤抖的手指剥开泥封,抽出里面的薄绢。
蝇头小楷,密密麻麻:
“大将军燕然凯旋,不日抵京。邓叠、郭璜等心腹已密议于大将军府别苑,欲效‘伊尹霍光旧事’,挟‘燕然天功’迫陛下于明光宫行‘尧舜禅让’之礼!其部曲精锐五千,以‘护卫圣驾’之名,已悄然入驻北军五校驻地,受邓、郭直接节制!时机或在凯旋大典之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书吏丁鸿,泣血顿首!”
字字如惊雷,在刘肇和郑众头顶炸响!图穷匕见!窦宪竟已如此迫不及待!五千精锐!明光宫禅让!这已不是威胁,而是赤裸裸的宣战!
“陛下!动手吧!再不动手,万事皆休!”郑众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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