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廿五,寅时三刻,天还未亮。
南洋的海平面上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晨星尚未隐去,而华胥十一州的三百七十九个投票站,却已灯火通明。不是紧急事态的仓促,而是一种节日般的、庄严的准备。选举委员会调集的四千余名工作人员,加上各州自愿报名的两万余名义工,早在子时之前便已就位,进行着最后的检查。
天枢城中央投票总站,设在原万民议事堂前的白玉广场上。三百张投票桌呈扇形排列,每张桌后都坐着两名来自不同州的监票员,桌前设有半人高的屏风隔间,确保投票私密。广场入口处,十二名身着礼服的文书官员坐在长案后,负责核验选民身份。他们面前,是十一州同步更新、厚达尺余的《选民名册》。
公孙先生作为选举委员会主席,穿着那身玄色深衣,白发在晨风中微动。他手持一柄玉槌,站在广场中央的青铜大鼎前。鼎内香烟袅袅,并非祭祀鬼神,而是昭告天地与民心——此刻,权力将真正归于民。
卯时正,九响晨钟自钟楼荡开,声传全城。
“吉时到——!”公孙先生洪亮的声音通过传声装置响彻广场,“华胥首届元首选举,投票开始——!”
早已在广场外各条街道排起长龙的人群,开始有序向前移动。队伍蜿蜒如河,一眼望不到头。有白发苍苍的老者被儿孙搀扶,有壮年工匠放下工具匆匆赶来,有妇人抱着懵懂孩童,有书院学子结伴而行,甚至还有坐在轮椅上的伤残军人,由战友推着前来。无人喧哗,只有低低的、兴奋的议论声,和脚步声汇成的、沉实而充满希望的洪流。
东方墨与青鸾出现在队伍中。他们没有走特殊通道,而是像普通选民一样排队。东方墨依旧是一袭玄衣,青鸾则是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他们的出现引起了小小的骚动,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想请他们先投。
“不必。”东方墨微笑摆手,声音温和却清晰,“今日,我与诸位一样,只是一张选票的主人。这队伍,便是华胥的脊梁,当按序前行。”说罢,安然站在一位老渔民身后。那渔民激动得手足无措,东方墨却已与他攀谈起来,询问近日渔获如何,新式渔网是否好用。
这一幕,被《华胥新报》的画家迅速素描下来。画面上,元首夫妇朴素立于民间的身影,与后方巍峨的文明柱、庄严的投票站,构成一幅足以传世的画面。
核验身份处,文书官员仔细比对名册上的姓名、籍贯、指模(华胥早期便推广的简易身份标识),发放特制的、盖有防伪水印和序列号的桑皮纸选票。不识字的选民,可前往专门设立的“代书处”,由两名以上公证员(必须来自不同州且与候选人无亲缘关系)在屏风后,根据选民明确的口头选择代为圈写,过程全程记录。
李恪、白范黎、沈文渊、苏月四人,也以选民身份出现在各自所在州的投票站。他们平静地排队、核验、领取选票,走入屏风隔间。无人知道他们选的是谁,甚至是否选了自己。屏风落下,那一方小小的空间里,只有个人对国家未来的思考与抉择。
爪哇中州,泗水城投票站。
一位佝偻着背、几乎直不起腰的百岁老妪,在孙女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到核验台前。她耳朵已背,官员需贴近她耳边大声询问姓名。
“陈……陈林氏……”老妪声音含糊。
官员在厚厚的名册上仔细查找,终于找到:“爪哇中州泗水城东街,陈林氏,生于武德九年?”那是近一个世纪前的年号了。
老妪茫然,她孙女连忙点头:“是,是!我祖母今年九十六了!”
官员核对了简单的指模拓片(当初登记时按的),郑重地将选票交到老妪手中。老妪捏着那张轻飘飘的桑皮纸,浑浊的眼睛里忽然涌出泪水:“活了……活了九十六年……从大唐到武周……逃难到这南洋……没想到……没想到临了……还能……还能选皇帝……”
她的话颠三倒四,却让周围所有人肃然。两名女义工上前,小心搀扶她走向代书处。屏风后,老妪用尽力气,清晰地说出那个她认定的名字。公证员郑重圈选,老妪接过已投入密封票箱的选票确认单(一张无记名回执),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生未曾有过的重量。
南溟州,新拓殖点“望北镇”投票站。
这里是华胥最南端的领土,设立不到二十年,居民多是冒险者、矿工和寻求新生活的移民。投票站依然庄重,程序一丝不苟。
一个满脸风霜、缺了左耳的中年矿工,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的油布包里掏出保存完好的身份竹牌。他是五年前从大陆逃出的边军士卒,因得罪上官被刑,辗转流落至此。
“王铁枪,原安西都护府斥候队正?”核验官员念道。
矿工挺直了背脊,仿佛回到军旅:“是!”
“按华胥律,归化满三年,无犯罪,可有选举权。这是你的选票。”
王铁枪接过选票,走到屏风后,盯着四个名字,久久未动。他想起安西的烽火,想起上官的贪墨,想起同袍枉死。最终,他重重地在其中一个名字上画了圈,仿佛不是选择,而是将半生的不甘与希望,都押注在这张纸上。
雨林州深处,一个刚通外界不到十年的土着寨子。
投票站设在寨中最大的榕树下。许多土着还是第一次穿上下发的、统一的棉布短衫,神情局促又新奇。他们大多不识字,语言也不通,翻译和公证员忙得满头大汗。
土着酋长“岩”第一个走上前。他指着选票上四个方块字旁边的简易图案(选举委员会为辅助不识字的选民设计:李恪旁是书卷和规尺,白范黎旁是稻穗和铁锤,沈文渊旁是船帆和海浪,苏月旁是药囊和手),又指指寨子外那条刚刚修通的、能走牛车的泥路,和苏月派来常驻的年轻医师,然后坚定地指了指苏月的图案。
公证员反复确认后,郑重圈选。岩酋长接过回执,学着汉人的样子,笨拙而认真地鞠了一躬。身后,寨民们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然后依次上前。
盘州蒸汽城,入夜时分。
最后一班下工的工匠们,来不及换下沾满油污的工服,便匆匆跑向投票站。许多投票站原本计划酉时(下午五点)关闭,但看到还有源源不断赶来的人群,选举委员会紧急决议:所有投票站,只要在亥时(晚上九点)前开始排队的选民,务必完成投票。
蒸汽城的投票站灯火通明。一个年轻工匠边排队,边和同伴激烈争论:“李丞相的法令确实好,但沈先生的海贸能带来更多活儿!”“可白首席的新机床马上要投产了,那才是咱们工匠的根本!”“你们忘了苏医师说的工伤保障了?那才是救命的东西!”
争论归争论,轮到他们时,每个人都安静下来,走进屏风,做出自己的选择。那是神圣的一刻。
五月廿七,亥时末,最后一处投票站关闭。
所有票箱在军队护卫、候选人观察员(或代表)、民众代表(抽签产生)的共同见证下,贴上封条,签字画押。随后,由特制的、配有护卫的马车或快船,运往各州首府的集中计票点。
计票在严格监督下连夜开始。每打开一个票箱,都需要三方代表同时在场,查验封条。唱票、计票、复核,分别在三个隔开的房间同步进行,互相校验。烛火、气灯通明,算盘声噼啪作响。
这一夜,华胥十一州无数人无眠。不是恐惧的等待,而是参与创造历史的激动。茶馆酒肆依旧开放,人们聚在一起,猜测结果,讨论得失,但无人质疑过程——那严谨到近乎繁琐的程序,给了所有人信心。
而在遥远的神都,同样是黑夜,却弥漫着截然不同的气息。
洛阳,陈延之的值房。
烛光下,他刚刚译出华胥方面关于投票顺利结束的简报。他看着那描述“七百二十万选民有序参与”“百岁老者含泪投票”“土着酋长认真抉择”的文字,再对比窗外这座死寂的、因宵禁而空无一人的都城,胸口一阵窒闷。
他提笔记录,笔尖沉重:“神龙元年五月廿七,华胥投票毕,万民安然。是夜,神都阴云蔽月,北门禁军驻地有异常马嘶,张易之弟张昌宗夜入迎仙宫未出。女皇今日清醒两个时辰,问及‘海外稻种’,闻内侍含糊应答,闭目良久,手握墨玉不语。风暴将至,此处无票,唯有刀兵。暗眼陈延之记。”
他写完,仔细加密封存。推开窗,夜风带着初夏的微燥,也带着宫城方向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金属摩擦声。那不是算盘声,是刀剑在鞘中不安的轻鸣。
两个世界,同一个月夜。
一边,人们在灯火下清点寄托着希望的纸片,每一张都代表一个自由的意志。
一边,人们在阴影中擦拭即将染血的刀锋,每一次打磨都预兆着一场权力的洗牌。
文明的岔路,在这个五月末的夜晚,延伸向愈发遥远的彼方。而那份始于江畔的“守护”之约,在千年时光的流转中,一面化为制度与选票的细流,滋润着南洋的沃土;一面凝结成孤寂榻前的冰凉墨玉,映照着一位女帝最后的清醒与苍凉。
长夜未央,黎明尚远。无论是南洋的晨光,还是神都的血色,都将在不久的将来,刺破这深沉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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