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704年)九月初三,晨露未曦。
灵枢阁后山的“听涛小筑”静静伫立在椰林边缘,海浪声隔着层层绿意传来,已化作温柔的低吟。东方墨推开雕花木窗,带着咸味的南洋晨风涌入,吹动了案几上几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边缘已微微泛黄的银杏叶——这是数月前从一艘来自江南的商船上得来的稀罕物,被他小心夹在书页中,今日取出把玩。
六十七年了。
指尖抚过银杏叶清晰分明的脉络,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眼前碧海蓝天的景象,溯回至山南西道巴州境内,那片被苍翠群山环抱的云岭深谷。隐世东方家族的聚居地“云栖谷”,谷口那株千年银杏,每到深秋便洒落一地金黄。六十七年前那个同样秋意萧瑟的清晨,十九岁的他拜别父亲与族中长老,只身出谷,怀中除了几枚防身丹药,便只有一颗欲以胸中所学“察补天道、补益苍生”的炽热初心。
那时何曾想到,这一走便是大半生,辗转中原,邂逅武媚,建立墨羽,理想幻灭,最终携青鸾与一群同道远赴重洋,在这南海尽头另辟出一方天地。六十七载光阴,故园银杏叶黄了又绿,绿了又黄,他只在偶尔的午夜梦回时,能嗅到那股清冽的山岚与落叶混合的气息。
“墨,在想什么?”青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刚从院中练剑归来,月白色劲装袖口微湿,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手中提着那柄从不离身的青锋。六十一载南海风雨,非但未曾磨去这位昔日大唐晋阳公主的绝代风华,反在武学破境、生命层次跃升后,更添几分出尘之气,只是眉眼间沉淀下的沉稳与坚毅,早已不是当年长安宫中那个灵动却略带忧郁的少女。
东方墨转过身,将手中银杏叶轻轻放在窗台上,微笑道:“想起云岭的秋天了。谷中那株老银杏,此时叶子该落了大半。”
青鸾眸光微动,走到他身侧,也望向窗外。她的视线越过海面,投向更北的、看不见的远方。良久,才轻声道:“是啊,又是秋天了。长安……昭陵的松柏,想必依旧苍翠。”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乾陵那边,不知是何光景。”
昭陵,葬着太宗皇帝李世民与文德皇后长孙氏,她的父皇与母后。乾陵,葬着高宗皇帝李治,她的九哥与那位关系复杂、主宰帝国命运的女人。血脉的牵绊,如同深植于骨血的藤蔓,纵使跨越重洋、历经半世纪光阴洗礼,依然会在某些时刻,悄然收紧。
东方墨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青鸾,”他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洞悉的温柔,“可是想回去了?回巴南,回长安,去看看。”
青鸾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依旧投向北方,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对早逝父母的深切思念,对兄长李治的追忆,对武曌那交织着审视、疏离与一丝复杂感慨的旧日印象,更有对那片承载了她最初十四年人生、却早已物是人非的土地,一种近乎本能的近乡情怯。
“离乡六十一年了。”她最终轻叹一声,“说不想,是假的。尤其这几日,秋意渐浓,梦里总见昭陵的松涛,还有……母亲宫中那株她最爱的玉兰。只是……”她转头看向东方墨,“此时大陆,神都暗流汹涌,恐非太平之时。我们回去,若卷入其中……”
“我们回去,只是探亲。”东方墨语气坚定,目光清澈,“回我的云栖谷,祭拜师尊与先祖。陪你赴昭陵、乾陵,遥祭父母兄长。此乃人伦私情,与朝局无涉。我们早已不是当年身份,如今只是南洋归来的寻常夫妇,了却心中挂念罢了。”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一直贴身佩戴的、刻有东方氏族徽的墨玉环,“况且,离家六十七年,我也该回去看看了。族中虽规定子弟出外历练,然逾期未归者,需返乡禀明。当年我留书远行,未及面辞,此番回去,也算给族中一个交代。”
青鸾凝视着他,从他平静的语调下,听出了一丝同样深藏的、对故园与亲族的挂念。纵然是超凡脱俗如东方墨,血脉根源之地,依旧是心中一处柔软的角落。
“孩子们呢?”她问,“启儿和曦儿,还有孙儿们,可会担忧?”
东方墨微笑:“启儿沉稳,曦儿飒爽,皆已能独当一面。孙辈们更是在南洋出生成长,对故土并无执念。我们回去小住些时日便回,他们只会为我们高兴。”他想起长子东方启如今已是天枢城港务司首席,行事周全;女儿东方曦继承母亲天赋,在军事院任教,门下弟子无数;几个孙儿孙女,最大的也已进学,聪颖活泼。“况且,李恪执政稳健,玄影掌控全局,华胥诸事皆在正轨。我们此刻离开,反而让新一代更能放手施为。”
青鸾沉吟片刻,终于缓缓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释然与决断:“也好。是该回去看看了。不为其他,只为心安。母亲的陵前,我该亲自去敬一炷香。还有九哥……”她声音微涩,“他待我,终究是宽厚的。”
东方墨知她心意已定,便道:“那便如此定了。我稍后告知李恪与玄影,只说是私人探亲祭祖,让他们不必惊动旁人,安排稳妥路线即可。我们轻装简从,以寻常商旅身份回去,看看巴南秋色,祭扫完毕便归。”
“何时动身?”
“秋深之前吧。九月出发。”东方墨望向窗外渐高的日头,“六十七载风云,也该回去看看那棵老银杏,叶子是否还如记忆中那般金黄了。”
晨光透过窗棂,将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南洋的海风依旧温柔,带着潮汐永恒的低语。而两颗跨越了漫长岁月、历经了文明开创与个人升华的心灵,在此刻,因着同样一份对生命根源的朴素牵念,达成了默契的归乡之约。
这约定,无关宏图,无关天道,只关乎血脉深处那份最本真的回响——走得再远,飞得再高,总有一个地方,几处坟茔,几段记忆,是无论经历多少辉煌与沧桑,都想要回去再看一眼的故土与原乡。
而在万里之外的巴州云岭,那株千年银杏的叶子,正在秋风中悄然由绿转黄,片片飘落,无声地铺满寂静的山谷,仿佛也在默默等待着那位离家六十七年、改变了半个世界模样的游子,不知何日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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