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704年）冬，十二月。
洛阳城浸泡在一场多年未遇的酷寒之中。洛水早早覆上了薄冰，坊市屋檐下悬挂的冰凌长如利剑，在惨淡的日头下闪着幽冷的光。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紫微宫的殿脊，仿佛随时都会崩塌，将这帝国的心脏彻底掩埋。
初七，夜。
朔风如刀，刮过空旷的街道，卷起地上尚未扫净的残雪与枯叶，发出呜呜的悲鸣。各坊门早已落锁，唯有巡夜金吾卫沉重的脚步声与刁斗声，在坊墙间单调地回响，更添几分肃杀。
通济坊，宰相张柬之府邸。
与洛阳许多高门显宦的宅院相比，张府显得过于简朴了些。门前无石狮，檐下无彩绘，连那两扇厚重的黑漆木门，也因年久失修而显露出些许斑驳。然而今夜，这座看似寻常的府邸，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凝重。后园书房所在的院落，早已被心腹家将层层戒护，连只野猫也难以悄然潜入。
书房深处，一间由厚重石墙隔出的密室，门户紧闭。室内并无窗户，空气却因隐秘的通气孔道而并不浑浊。四盏青铜雁鱼灯立在角落，吐出稳定而明亮的光焰，将室内照得如同白昼，也将围坐在一张宽大紫檀木方案边的五个人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墙壁上。
上首一人，年过七旬，须发已然全白，面容清癯，皱纹如刀刻般深邃，唯有一双眼睛，在烛火映照下依然炯炯有神，开阖之间，隐现风雷之色。正是当朝宰相、凤阁鸾台平章事、清流领袖——张柬之。他并未着官袍，只一身深褐色常服，腰束素带，此刻正微微俯身，目光沉凝地注视着案几上摊开的数份文书。
其下首左右，分别坐着四位同样神色严峻的重臣。
左首第一位，年约六旬，面庞方正，三缕长髯梳理得一丝不苟，是鸾台侍郎、同平章事崔玄暐。他指尖正轻轻点着一页供词，眉头紧锁。
崔玄暐下首，坐着年富力强、目光锐利的司刑少卿桓彦范。他腰背挺直，似一杆随时准备刺出的长枪。
右首第一位，是秋官（刑部）侍郎、同平章事敬晖，他面容略显黝黑，沉默寡言，但偶尔抬眼时，眸中闪过的精光显示出其内敛的机锋。
敬晖下首，则是年约五旬、负责记录中枢机要的凤阁舍人袁恕己。他面前铺着纸笔，却并未书写，只是凝神静听。
案几上，除了那几份关键的供词与证物清单，还摊开着一幅简要的洛阳宫禁与二张常居府邸周边地形草图，以及几张写满蝇头小楷、罗列着可能争取或需警惕的禁军将领、宦官头目名字的纸条。
“诸公，”张柬之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者特有的沉浑力量，在密室内清晰回荡，“自九月黄河贪赃案，陛下以‘合药有功’为由，轻纵张昌宗，朝野失望，人心离散。彼时，吾便知，法度于陛下心中，已不如二张之佞笑。然，吾等食君之禄，受国厚恩，岂能坐视奸佞祸国，社稷倾危？”
他目光缓缓扫过四人：“这数月来，暗中查访，多方串联，所获在此。”他指向那份最重要的供词，“控鹤监小吏杨元嗣，亲耳听闻张易之密询术士李弘泰：‘吾相如何？可继大位否？’李弘泰答以‘有天子气，然需金石为助，静待时机’。此乃窥测天象，觊觎神器之铁证！杨元嗣惧祸，藏匿至今，日前被李承嘉（另一关键证人，张昌宗家奴，因受苛待怀恨）暗中引出，其供词与李承嘉所供二张私藏甲胄、与左右羽林军中个别郎将过从甚密等事，互为佐证。”
崔玄暐接口道：“已暗中查验，张家永昌坊别业密室中，确起获明光铠三领，劲弓十张，箭矢二百，虽数量不足以称兵变，然私藏甲胄，律当弃市。更有与左羽林军中郎将杨元琰、右羽林军司阶李湛等人往来书信数封，虽言辞隐晦，然多有‘异日富贵，勿相忘’、‘静候佳音’等语，其心可诛。”
桓彦范声音冷峻：“洛阳街头，近日流传匿名揭帖，直斥二张‘权倾人主，秽乱宫闱，欲效吕禄、霍禹故事，祸在肘腋’。虽查不出源头，然舆情汹汹，可见二张已天怒人怨。此亦可用作清议佐证，彰显诛除国贼乃民心所向。”
敬晖沉声道：“最关键者，陛下圣体违和，久不视朝，政事多委二张。此二獠恃宠而骄，卖官鬻爵，贪赃枉法，结党营私，朝纲为之紊乱，天下为之侧目。今又查有谋逆实据，正是天夺其魄，赐我等清君侧、正朝纲之良机。”
袁恕己最后补充：“已密会太子殿下（李显），殿下虽惊惧，然深知二张不除，东宫难安，默许我等行事。东宫妃韦氏，丧子之痛刻骨，复仇心切，可通过其婿王同皎，串联左骁卫中郎将李多祚等禁军将领，以为奥援。”
张柬之听罢众人之言，缓缓直起身子，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中，最后一丝犹豫也被决绝取代。他伸出手，掌心向下，虚按在案几之上，仿佛要按住整个动荡的江山。
“诸公所言，皆切中要害。人证、物证、舆情、乃至禁军潜在之力，皆已备齐。”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铿锵，“此乃天赐良机，亦是我等身为臣子，为社稷除害、为天下清源的最后机会！”
“明日朝会，”张柬之的目光如电，逐一扫过崔玄暐、桓彦范、敬晖、袁恕己坚毅的面容，“便以此发难，当庭具奏，呈上证供，请陛下颁下明诏，诛此二獠，以正国法，以谢天下！”
崔玄暐等人霍然起身，齐齐拱手，压低的声音却凝聚着千钧之力：“谨遵相爷钧令！诛除国贼，舍身不悔！”
密室内的空气仿佛被这誓言点燃，炙热而沉重。灯焰猛地跳动了一下，在墙壁上投出五个如磐石般坚定、又如即将离弦之箭般紧绷的身影。
他们深知，明日之举，若成，则可涤荡妖氛，重振朝纲，开启一个新的局面；若败，则不仅自身身死族灭，更可能引发二张的疯狂反扑，让本就岌岌可危的王朝更快地滑向深渊。
然而，武周朝政已腐坏至斯，二张毒瘤已深入膏肓，他们这些自诩为帝国脊梁的“清流”，已别无选择。要么在沉默中随这个王朝一起腐烂，要么，便用这最后的气力与勇气，刺出这或许能剖开脓疮、却也必然沾染鲜血的一剑。
窗外的寒风，似乎更疾了，隐约传来远处皇城方向报时的钟鼓之声，沉闷而悠远，如同这个古老帝国沉重而艰难的呼吸。长夜将尽，黎明未至，而一场决定王朝命运的风暴，已在密室摇曳的烛火中，完成了最后的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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