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
孙悟空的最后两个字，仿佛为这场惊心动魄、险死还生的“灵柩山”之行，画上了一个暂时的句号。
四人站在那片因山腹深处空间彻底坍缩、湮灭而形成的新生巨大凹坑边缘，久久无言。身后是彻底沉寂、再无诡异气息散发的荒山废墟，身前是逐渐穿透稀薄阴霾、洒下斑驳光点的天光。山风呜咽着掠过，卷起细微的尘埃，却吹不散弥漫在四人心头的复杂情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目睹古老悲壮秘辛的震撼，有对“净世白莲”与“寂灭黑莲”命运的悲悯，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名为“责任”与“前路”的明悟，压在肩头。
“猴哥，咱们…接下来真去灵山？”猪悟能喘匀了气，摸了摸自己依旧隐隐作痛的丹田。为了维持对“净世白莲”那点微末的生机输送，他几乎耗干了本源，此刻脚步都有些虚浮。小白龙的状态稍好，但龙元也损耗颇巨，脸色透着不健康的苍白。
“嗯。”孙悟空点头，火眼金睛扫过两位师弟，眉头微蹙。“‘净世白莲’最后所言，‘蚀’之根源在‘寂灭海’，‘尊上’沉眠。而欲知详情，需寻‘灵山’，问‘如来’。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他顿了顿，看向沙悟净，“而且，沙师弟体内新得的力量，以及我们此行所见关于那场古老战争的碎片，或许…也只有灵山那位，才能给出更清晰的解读。”
沙悟净默然，手掌不自觉地抚上胸口。衣襟之下，那朵微型的、暗金与洁白交织的“双生莲苞”印记静静悬浮，散发着温润而奇异的气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股名为“寂净”的新生力量，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流转，修复着之前的创伤，也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他的体质与神魂。但与之而来的，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承载了无尽时光重量的“记忆”与“因果”，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灵台。关于“寂灭黑莲”的悲愿，关于“净世白莲”的坚守，关于那场波及无数存在的恐怖战争碎片…这些信息杂乱而庞大，他需要时间去梳理、消化。
“灵山…西天佛老…”猪悟能嘀咕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与复杂。当年他身为天蓬元帅，对灵山之事也算略知一二，那并非是可以轻易踏足、随意叩问之地。
“大师兄，我们是否需要先回波月洞？师父他…”小白龙忽然开口，眼中带着忧虑。他们此行本是为救玄奘而来，虽在“灵柩山”深处窥见了“蚀”之灾厄的部分根源，也解了沙悟净的燃眉之急，甚至间接帮助了“净世白莲”，但师父玄奘的下落与安危，依旧是他们心头最重的牵挂。
孙悟空眼中金光一闪，沉吟道：“师父舍身引开强敌，为我们争取时间。以师父的智慧与神通，当有自保之道。且‘净世白莲’曾言，玄奘之劫与‘蚀’有关，或许…师父的踪迹，最终也要着落在灵山这条线上。”他抬起头，望向西方，目光仿佛要穿透无尽山河，“我们先离开此地，找个安全所在略作调息，然后…直奔灵山。沿途也可打探师父消息。”
计划已定，四人不再停留。辨认了一下方向，便驾起云头（猪悟能和小白龙需孙悟空搀扶一二），朝着“灵柩山”外围飞去。
离开那片被阴霾笼罩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死寂山脉，外界的天光豁然开朗。正值午后，阳光明媚，山川秀丽，灵气盎然，与“灵柩山”内的诡谲死寂形成了鲜明对比。然而，四人心中却无多少欣赏景致的闲情。一路行来，他们沉默居多，各自消化着此行所得，也调理着体内的伤势。
飞了约莫两个时辰，寻了一处僻静无人的山林落下。孙悟空布下简单的警戒法阵，猪悟能和小白龙立刻盘膝而坐，运转功法，吸纳天地灵气修补己身。沙悟净也闭目凝神，尝试着进一步理解和掌控胸口那朵“莲心”印记以及体内的“寂净之力”。
孙悟空则负责护法，同时心神沉入体内，检视自身状况。与“灭佛黑莲”邪魔意志的正面碰撞，尤其是最后那倾尽全力的“斩因”一击，对他造成的负担远超表面。不仅仙力消耗巨大，神魂也受到了那恐怖怨念的冲击，更麻烦的是，金箍棒上甚至沾染了一丝极难祛除的“蚀”力污秽，正在被他的纯阳仙力与天帝气运缓慢消磨。他需要时间，才能恢复全盛状态。
几个时辰后，天色渐晚。猪悟能和小白龙的气息平稳了许多，脸上也恢复了血色。沙悟净最先睁开眼，他眸中神光内敛，气质愈发沉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仿佛看透世事沧桑的悲悯。
“沙师弟，感觉如何？”孙悟空问道。
“很好。”沙悟净点头，语气平稳，“这股‘寂净之力’…很奇特。它似乎并非单纯的攻击或防御力量，更像是一种…‘调和’与‘转化’的规则。我能感觉到，它对‘蚀’之力有着先天的克制与净化之能，但同时…”他微微蹙眉，“它似乎也对其他性质的力量，有着极高的…‘包容性’和…‘同化倾向’。我需要小心控制。”
说着，他抬起右手，掌心向上，意念微动。只见一点灰蒙蒙的、却散发着温润光泽的光点在他掌心浮现。光点缓缓旋转，内部隐约可见暗金与洁白的细微流光交织，形成一个微型的漩涡。周围空气中的灵气仿佛受到无形牵引，缓缓向那光点汇聚，但在接触光点的刹那，并非被吸收，而是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梳理”、“安抚”，变得愈发纯净、柔和。
“这…”猪悟能和小白龙看得啧啧称奇。
孙悟空火眼金睛凝视着那灰蒙蒙的光点，沉声道：“这力量层次极高，已触及本源规则。沙师弟，你需谨记，‘寂灭’与‘净世’，本就是相对相成的至高法则。你如今融合二者，固然潜力无穷，但也意味着你将同时承担二者的‘因果’与‘重量’。运用之时，务必明心见性，不可迷失其中。”
“谨记大师兄教诲。”沙悟净肃然应道，收起掌心光点。
“对了，沙师兄，”小白龙好奇问道，“你在那‘灭佛黑莲’真灵中看到的战争碎片…除了那场波及‘寂灭’与‘净世’的劫难，可还有关于那个‘尊上’，或者‘蚀’之力更具体的信息？”
沙悟净闻言，面露思索之色，缓缓道：“画面很破碎，信息也残缺。我只‘看’到，那尊散发‘寂灭’与‘归墟’意味的恐怖存在，似乎并非完整形态，更像是一尊更庞大、更难以名状存在的一部分…或者说，一个‘侧面’、一道‘投影’。祂在战争中受了重创，崩散的部分本源与无尽怨念结合，化作了最初的‘蚀’。至于祂的本体，或许就是‘净世白莲’所说的，沉眠于‘寂灭海’的‘尊上’。”
他顿了顿，继续道：“而‘寂灭海’…给我的感觉，并非一个具体的地点，更像是一种…概念性的存在，是‘寂灭’、‘归墟’、‘终末’等一切终结之意的汇聚之所，是所有世界、所有时间线最终流向的…‘终点’之一。‘蚀’之力，或许就是‘寂灭海’力量的一种扭曲、外溢的表现。”
“终点…归墟…”猪悟能咂咂嘴，“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地方。灵山那位如来佛祖，能知道怎么对付这玩意儿？”
“如来…”孙悟空目光深远，“当年俺老孙大闹天宫时，曾隐约听闻，三界之中，对‘本源’、‘劫数’、‘因果’之道钻研最深者，佛门当占其一。而如来作为佛门现在之主，统御灵山，知晓一些古老秘辛，并不奇怪。何况…”他看了一眼沙悟净胸口的衣襟，“‘净世白莲’与‘寂灭黑莲’之事，恐怕也并非与灵山毫无瓜葛。”
就在这时，沙悟净胸口衣襟下，那“双生莲苞”印记忽然微微发热，散发出一圈极淡的、只有沙悟净自己能清晰感应到的共鸣波动。这波动并非指向某个具体方向，而是一种…对某种宏大、慈悲、且带着淡淡熟悉气息的存在的…微弱呼应。
“灵山…”沙悟净低语，“我胸口的‘莲心’，似乎对灵山…有所感应。”
此言一出，三人皆是一震。
“看来，这一趟灵山，是非去不可了。”孙悟空站起身，眼中战意与决然重新凝聚，“休息得差不多了，趁夜赶路，早日抵达灵山，早日弄清一切，也好早日寻回师父！”
“是！”猪悟能和小白龙也精神一振，齐声应道。
四人再次驾云而起，披星戴月，朝着西方天际，那传说中佛光普照、瑞霭千重的灵山圣境方向，疾驰而去。
一路无话，唯有云海翻腾，星光闪烁。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也为了尽快赶路，孙悟空选择了较高的云路，避开下界繁华州府与修仙门派聚集之地。
如此昼夜兼程，行了三日。第三日傍晚，天际尽头，已隐隐可见一片难以形容的恢弘气象。
那并非单纯的山脉轮廓，而是一种混合了无尽祥和、庄严、慈悲、智慧等诸多正面概念的…“意境”的显化。即便相隔极远，也能让人心生宁静，杂念稍减。万丈霞光自那片天际升腾，却不是刺目的金芒，而是温润柔和的七色宝光，隐约有天花乱坠、地涌金莲的虚影在光中沉浮，更有若有若无的梵唱禅音，穿透云层，直达心底。
“那里…就是灵山？”猪悟能瞪大了眼睛，即便他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禁为那片圣境的浩瀚气象所慑。
“灵山，大雷音寺所在，西天极乐净土…”小白龙目光中也充满了向往与敬畏。
孙悟空双目微眯，火眼金睛全力运转，试图看得更真切些。然而，那片圣境似乎笼罩在一层无形的、柔和却坚韧的屏障之中，以他之能，竟也无法完全看透，只觉其气象万千，深不可测，隐隐有一种“纳须弥于芥子，藏日月于壶中”的无穷意境。
沙悟净胸口的“莲心”印记，此刻共鸣愈发清晰。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在那片恢弘圣境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与这“莲心”同源，却又更加古老、更加浩瀚的存在，正在静静沉眠…或者说，静静“注视”着一切。
“收敛气息，我们下去。”孙悟空沉声道。灵山乃佛门圣地，规矩森严，不可擅闯。他们需从山门拜谒，依礼求见。
四人按下云头，落在灵山外围一座清秀的山峰之上。从此处望去，灵山的主体更加清晰。那并非一座孤峰，而是一片连绵无尽、仿佛自成一方世界的宏伟山脉。主峰接天连地，祥云环绕，隐约可见无数金殿玉宇、宝塔琼楼点缀其间，更有潺潺灵泉、郁郁奇花遍布山野。一种纯净而浓郁的天地灵气（更准确说，是佛门愿力与天地灵气的精粹结合）弥漫四周，吸上一口便觉神清气爽，百病全消。
“好一处洞天福地，不愧是西天极乐。”猪悟能忍不住赞道。
“前方应有山门，我们步行前往，以示恭敬。”孙悟空当先迈步，沿着山间隐约可见的、由白玉铺就的蜿蜒小径，向着灵山深处行去。
小径两旁，古木参天，奇花吐艳，异草芬芳。时有温驯灵兽漫步林间，见人并不惊避，反而好奇张望。更有那扫地僧、担水僧模样的僧人，穿着朴素僧衣，在远处默默劳作，对他们这几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恍若未见，只专注于自身功课。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宁静、充满禅意。
然而，越是深入，孙悟空心中那股隐隐的异样感却越发清晰。这灵山气象固然祥和庄严到了极致，但总给他一种…过于“完美”、过于“宁静”的感觉。仿佛一切都按照某种既定的、永恒的韵律在运转，缺乏了一丝…“鲜活”与“变数”。而且，他敏锐地察觉到，在这无处不在的祥和佛光笼罩下，似乎还隐藏着另一种更加深邃、更加难以捉摸的…“审视”与“规束”之力。
沙悟净的感觉则更为复杂。胸口的“莲心”共鸣时强时弱，有时仿佛受到吸引，想要脱体而出，飞向圣境深处；有时却又传来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疏离”与“戒备”。仿佛这灵山深处，既有与之同源之物，也有令其本能排斥的存在。
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出现一座巍峨的山门。山门高耸入云，通体由不知名的金色玉石雕成，上刻“灵山圣境”四个古朴大字，字迹圆融饱满，蕴含无尽佛理禅机。山门两侧，各立着一位身披金甲、手持降魔杵、面目威严的护法金刚，身高数丈，如同两尊金色巨塔，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息。
“来者止步！”左侧金刚声如洪钟，目光如电，扫向四人，“此乃灵山净土，非请勿入。尔等何人，所为何来？”
孙悟空上前一步，不卑不亢，抱拳行礼：“在下孙悟空，携师弟猪悟能、沙悟净、敖烈，自东土而来。有要事求见如来佛祖，事关三界安危，‘蚀’之灾厄，万望通禀。”
“孙悟空？”两位金刚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显然，齐天大圣的名头，即便在灵山，也并非无人知晓。但他们的态度并未因此缓和。
右侧金刚沉声道：“佛祖近日于大雷音寺深处闭关参悟无上妙法，早有法旨，非有十万火急、关乎佛门存亡之事，不得打扰。尔等所言‘蚀’之灾厄，我等未曾听闻。且尔等气息驳杂，并非纯正佛子，速速退去，莫要扰了灵山清静！”
孙悟空眉头一皱。如来闭关？这倒是可能。但“未曾听闻”蚀之灾厄？西海龙宫之事、波月洞之变、灵柩山之秘，难道一丝风声都未传入灵山？还是说…
就在此时，沙悟净忽然上前一步，并未多言，只是心念微动，稍稍放开了对胸口“莲心”印记的一丝压制。
“嗡——”
一道极其微弱的、却纯净无比、蕴含着“寂灭”之静与“净世”之洁的奇异波动，以沙悟净为中心，轻轻荡漾开来。这波动并不强烈，却仿佛拥有某种穿透性的本质，瞬间掠过了两位护法金刚的身体，也透入了那巍峨的山门，朝着灵山深处扩散而去。
两位金刚浑身剧震！他们身上的金甲竟然发出细微的嗡鸣，手中的降魔杵光华明灭不定，脸上更是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之色！仿佛看到了某种绝不应该出现在此地、更不该出现在一个“外人”身上的事物！
“这…这是…”左侧金刚声音发颤。
“莲…莲…”右侧金刚更是目露骇然，竟似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语。
沙悟净迅速收敛了气息，波动消失。他面色平静，再次行礼：“请两位尊者通禀，就说…身怀‘故人’之物者，有要事求见佛祖。事关‘双莲’因果，与一场未尽的古老‘劫数’。”
两位金刚面面相觑，脸上惊疑不定，显然沙悟净身上散发的那一丝气息，以及他口中“双莲”、“劫数”等字眼，触及了某种他们知晓、却无法擅自做主的隐秘。
沉默了片刻，左侧金刚深吸一口气，道：“此事…非我等所能决断。尔等在此稍候，容我等…禀报尊者定夺。”说罢，他对右侧金刚使了个眼色。右侧金刚会意，身形一晃，化作一道金光，没入山门之后，消失不见。
孙悟空等人只好在山门外等候。气氛一时有些凝滞。猪悟能和小白龙心中忐忑，不知接下来会是何种局面。孙悟空则目光沉静，暗中打量着四周，心中警惕不减。沙悟净垂首而立，手指无意识地轻触胸口衣襟下的印记，他能感觉到，在自己方才释放那一丝波动后，灵山深处，似乎有不止一道目光，投注到了山门之外…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山门内祥光一闪，那位离去的金刚返回，身边还多了一人。
那是一位身披月白僧衣、手持白玉拂尘、面如冠玉、目似朗星的中年僧人。他气质出尘，面带温和微笑，行走间步步生莲，周身有淡淡檀香萦绕，一看便知是佛法高深、地位尊崇之辈。
“阿弥陀佛。”白袍僧人在山门前站定，目光在孙悟空四人身上扫过，尤其在沙悟净身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邃光芒，随即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
“贫僧慧岸，奉观音尊者法旨，前来迎候几位。”白袍僧人慧岸声音清越，令人闻之心静，“尊者已知诸位来意。佛祖闭关，暂不能见。尊者请诸位先至紫竹林歇息，待尊者处理完手中事宜，再行接见，详询一切。”
观音尊者？孙悟空心中一动。观音菩萨在佛门地位尊崇，素有“大慈大悲”之名，且与东土、与取经之事关联颇深。由她出面接待，倒也在情理之中。
“有劳尊者，有劳慧岸师父。”孙悟空还礼。
“请随我来。”慧岸微笑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当先向山门内走去。
孙悟空四人紧随其后，迈步跨过了那巍峨的灵山山门。
就在踏入山门的一刹那，沙悟净胸口那“莲心”印记猛地一跳！一股远比之前清晰、强烈得多的共鸣感，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欣交集之意，自灵山深处轰然传来！
与此同时，走在前方的慧岸尊者，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背对着四人的脸上，那温和的笑容似乎有那么一刹那的…凝滞。
孙悟空似有所感，抬眼望去，只见灵山深处，那万千祥光瑞霭之上，极高极远处，大雷音寺的金顶在夕阳余晖中闪烁着永恒而静谧的光泽。而在那金顶的阴影之下，仿佛有什么庞大无匹、沉寂了万古的存在，于此刻…悄然睁开了一道缝隙。
紫竹林之会，恐怕…不会仅仅是一次简单的“接见”与“询问”。
（第三百二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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