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荆山环抱下的都城,此刻却被无边的死寂与惨白所笼罩。
楚宫深处,素缟如雪。层层叠叠的白幡沉重地从高高的殿梁垂下,遮蔽了描绘着先君狩猎、征伐场面的华丽彩绘。挽联上,墨痕浸透丝帛,晕染开一片片模糊的泪渍,字字句句仿佛凝滞的血块。空气中弥散着沉檀猛烈燃烧的苦涩浓香,其中又混杂着新漆与木材的清冽味道,然而一股更深的、冰冷的、如同地底寒气般的死亡气息如同无形蛛网,渗透其中,缠绕住殿内每一个人的呼吸。守灵的宗亲大臣们跪伏在地,宽大的袍服铺散在冰冷的青砖上,低沉的呜咽在广阔得有些空洞的殿堂里回旋,更添凄凉。大殿正中央,青铜铸造的宽大棺椁幽沉厚重,棺盖上蟠虺纹在摇曳的灯火下如同冰冷的游蛇。其中安卧的,正是楚国第十七代国君——厉王熊眴。他曾如老狮般勉力支撑着荆楚这架在蛮荒与周礼夹缝中艰难前行的战车,如今,一切雄心与疲惫都被一张覆盖其面的冰冷青铜人面饰具所封印。唯有那曾扫视江汉、威震群舒的锐利目光,此刻已被永远阖上。
在远离人群的灵殿最幽深角落,巨大的石柱投下浓重的阴影。一个人影如山岳般端坐于阴影之中。厉王之弟,熊通。他身躯魁梧如南方的巨树盘根,露在麻布素服外的臂膀虬筋盘结,似缠绕的青铜锁链。他的脸庞仿佛被荆山的罡风与岁月的铜钺共同劈凿而成,线条冷硬,棱角分明,眉骨投下的阴影更显得眼窝深陷如渊。一身粗麻重孝白绦束着他铁塔般的身躯,却无法掩盖那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近乎实质的煞气。唯有腰间,悬着一柄无鞘的长剑。剑身狭长,暗沉如深潭底凝冻的玄冰,仅在被灵幡缝隙间偶尔透入的灯火扫过时,才猝然迸发出一点足以刺瞎人目的寒星厉芒。兄长熊眴在位时,他曾是令大江南北闻风丧胆的“楚之猛虎”,是兄长开疆拓土最锋利的爪牙。而此刻,在这举国哀恸的时刻,他静默如神殿门前沉默的青铜神兽,深陷的眼窝里没有泪光,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寂静。然而,这寂静深处,却翻涌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地火奔突前的诡怖沉静。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近旁垂泪的宗室和窃语的重臣们,都不自觉地蜷缩着身体,与那片阴影角落保持着最远的距离。灵堂中的空气因这无声的、冰冷的存在而加倍凝滞、粘稠,压得人几欲窒息。
窗棂外,夜色如粘稠的墨汁渐渐铺满天空,吞噬了最后一抹残阳的余烬。殿宇高耸的飞檐在惨淡月色下勾勒出森冷扭曲的剪影,如同盘踞的巨兽。几近凝固的死寂里,只有灵前长明灯油偶尔爆出的一两粒灯花轻响。几名侍从屏住呼吸,蹑足上前,为灵前火盆添上新的桐木炭,又小心翼翼地将一壶温热米酒和几碟面点呈送至角落中熊通身旁的小几上,顺便也将一盏同样的酒点轻轻放在跪于主灵柩前的小小身影旁边——厉王嫡子、新晋储君芈胜。芈胜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身披比他身躯大了几号、仿佛要将他整个吞噬的粗糙重孝丧服,更显瘦弱。白皙的脸颊上泪痕交错肿胀,红肿的眼泡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受惊后躲藏起来的小鹿。持续的抽泣让他单薄的肩头不断耸动,每一次无助的哽咽都细碎微弱,仿佛风烛残喘,在这巨大、空旷、充斥着死亡与无言压力的灵堂中,微弱得几不可闻,充满了令人心碎的孤寂。
长时间的哭祭和殿内的寒气让他瑟瑟发抖。终于,芈胜抬起朦胧的泪眼,越过跳跃的烛火与缭绕的青烟,望向角落里那尊如同一块冷铁铸成的身影,那是他此刻唯一可以依仗的血亲长辈。带着绝望的希冀,他带着浓重的鼻音,发出微弱近乎乞求的声音:“王叔…父王他…”声音颤抖得厉害,后面的话语被更汹涌的泪水噎住,破碎得不成句子,“…真…真醒不过来了么?就像…睡熟那样…过会儿…过会儿就叫起来?”最后的询问带着孩童无法理解死亡的稚气,却如同淬毒的冰针,刺破了殿中勉强维持的哀伤帷幕。
熊通端坐的身形纹丝未动,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那微弱的呼唤只是一缕尘埃拂过冰冷的青铜铠甲。时间在凝固的寂静中一点一滴沉重地爬过。压抑感如同巨石悬顶,侍从们几乎听到了自己血管中血液奔流的声音。忽然,熊通动了。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宽大的素袍随着他雄躯的立起而垂落,竟仿佛带起了一阵微弱却令人心悸的罡风。沉重而踏实的脚步声清晰地敲击在冰冷如铁的殿砖上,笃—笃—笃—,如同无形的巨锤,一下下砸在殿内所有人的心脏之上。先前尚存的呜咽声、衣物的摩挲声瞬间死绝。人们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惊恐地追随着那个移动的、散发着恐怖气息的黑影。他径直走向大殿正前方那巨大的、摆满了牺牲贡品的香案。
青铜烛台高耸,儿臂粗的白色蜂蜡猛烈燃烧着,流淌下凝固的泪痕。熊通伸出蒲扇般的大手,那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指,异常沉稳地从铜盘中捻起三支指头粗细的线香。他俯下身,将香头凑近跳跃的烛火。火焰舔舐着香束,轻烟袅袅升起,盘旋着拂过他棱角如削石般的侧脸轮廓,短暂柔和了那刻骨的冰寒,却又很快被他周身弥漫的气息驱散。
袅袅的青烟中,他那冰冷得如同剑锋刮过青铜器皿的声音骤然响起,并不洪亮,却穿透了每一个角落的死寂:“诸卿!”他开口,低沉,字字清晰,“可知……”话锋刻意一顿,仿佛在挑选最精准的词汇。他那只并未持香的右手,极其自然地、如同抚摸最亲密的伙伴般,轻轻搭在了腰间那柄无鞘长剑冰冷、布满细密锻打纹路的剑柄之上。“…此为何物?”话音未落,右手拇指在剑格之上轻轻一弹。
“铮……”
一声清越短促却令人汗毛倒竖的金属鸣颤撕裂空气!虽不嘹亮,却如同在沉静如水的冰面上投下了烧红的铁块,瞬间蒸腾起无边的恐惧!
无人应答。空气似乎被瞬间冻结,凝结成坚硬的固体,连烛火跳跃的声响都消失了。
熊通猛地转过头。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带起的风甚至让烛火猛烈摇曳,光影在他脸上剧烈晃动。深陷眼窝中的眸子,在抬起的瞬间,竟迸射出两点令人灵魂冻结的赤红凶光,穿透了袅袅上升的香烟雾霭,如同深渊中点燃的血火,直刺刺地钉在了跪在冰冷棺椁近前、那个正惊恐抬头看向他的芈胜脸上!
少年储君芈胜那张尚带泪痕的惨白小脸,此刻已是半点血色也无,惨白如纸。清澈惊恐的眼睛瞪大到了极限,瞳孔深处映出的是王叔骤然化作凶神的面孔。小小的身躯不由自主地筛糠般颤抖起来,像一只在猛虎爪牙下僵硬的幼兔。
“侄儿。”熊通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在烛火的明灭间,形成一个绝非笑意的、毛骨悚然的诡异弧度。声音竟刻意放得低沉柔缓,如同毒蛇在枯草间游曳,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蛊惑,然而字字句句却像淬着见血封喉的剧毒滴入耳蜗,“莫怕……” “王叔在” 这三个字尚未出口——
殿内死寂被一道更加凄厉、更加惨烈的异响彻底撕碎!那是利器极速切割空气发出的、令人牙根发酸的裂帛嘶鸣!
就在那最后“怕”字吐出的尾音消散的刹那——
熊通搭在剑柄上的右手,快得化作一道肉眼难以捕捉的幻影!没人看清他是如何拔剑出鞘,只觉眼前一道匹练般的寒光猝然在幽暗灵堂中惊爆绽开!那寒光带着无法形容的凶厉怨气,如同囚禁万年的孽龙挣脱了锁链的束缚自九幽深渊破空升腾!光弧凄美而致命,划破凝结的空气,裹挟着撕裂一切有形与无形存在的可怖风压和死亡的尖啸,直取少年芈胜那纤弱白皙的脖颈!
“噗嗤——”
一声令人心悸的、钝器割裂皮肉骨骼的闷响!与之一同响起的,是器皿倾覆碎裂的刺耳噪音、侍妾的尖叫、宗亲臣子们恐惧到极致的嘶哑惊呼!沉重的三足青铜供鼎被慌乱碰倒,“咣当”巨响滚落石阶;巨大的香炉被撞翻,炉灰与滚烫的炭屑轰然扬起,浓烈到呛人的沉檀香气瞬间裹杂着另一种更加浓烈、更加刺鼻的铁锈腥甜弥漫开来!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
芈胜那稚嫩的头颅,在剑光闪过之后,轻飘飘地离开了脖颈,带着不可思议的惊骇表情,飞旋着撞上他父亲沉眠的巨大黑色棺椁侧板,“咚”的一声闷响后滚落在角落烛火的阴影里。那双瞪大的、曾经清澈无瑕的眸子,瞬间凝固的惊恐成了它们最后的表情。小小的无头身躯甚至还保持着微微前倾跪拜的姿势,喷泉般激射出的滚烫血液,如同怒放的生命红莲,“嗤啦”一声,足足喷射出三四尺远!猩红刺目的血线,狠狠泼溅在厉王熊眴沉睡的漆黑棺椁正盖之上,淋漓洒开一串串惊悚无比的猩红花斑,在幽暗烛光下如同来自异域的邪恶图腾!更多的热血,泼洒上距离最近的熊通的刚毅面颊,染红了他半边素服前襟,甚至有几滴滚烫粘稠地落在他依然紧握剑柄的手背上。
大殿中央,一片刺目的猩红。
时间仿佛再次停滞。喷溅的热血洒落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微弱的“噗噗”声,声音在落针可闻的殿堂里格外清晰。
“楚王之位——”熊通低沉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地盖过这令人作呕的背景音。他手腕一振,那柄犹在滴血的长剑轻颤,甩落一串粘稠的血珠,剑锋斜指地面。剑尖直指之处,是方才失声尖叫、此刻已然魂飞魄散瘫软在地的一位宗室长老。熊通的目光如同冰锥扫过噤若寒蝉、面如死灰的宗亲重臣们,脸上甚至没有溅上亲侄鲜血的痕迹。“非猛士血刃不可开!非万乘辟阖之剑不得握!”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尚未冷却的血腥气息和千钧之力,砸在青石地板上发出金石相撞般的铿锵回响,“楚之明日!当由孤剑裂帛重绘!谁人——?”
话音未落,他剑锋缓缓抬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再次虚指众人!
“咣当!”一位跪在边缘的老臣不堪重负,双眼翻白,直接晕厥倒地,撞击地面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殿内死寂如古墓。
无人应答!不,是无人敢应答!甚至连喘息的声音都已消失!巨大的恐惧攥紧了所有人的咽喉。那柄无鞘的长剑上,最后几滴浓稠的鲜血顺着剑尖的锋芒,缓慢汇聚,然后沉重地滴落,在溅满了血污的地面上砸开一朵小小的、更深的暗红色血花。
剑光终于敛没。灵堂中,唯余血腥之气浓烈得令人窒息。棺椁旁无头的幼小身躯尚残留着温热,蜷缩在地的宗亲大臣们牙关格格打颤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像一群在屠刀下瑟瑟发抖的待宰羔羊。
阴影无声地在殿内流淌,覆盖在猩红之上,预示着荆楚大地新的铁血黎明。
数月时光流淌,如同郢都宫墙外那条喧嚣奔腾的汉水。宫阙深深,廊柱高耸,新铺的石板缝隙里,仔细清洗过的痕迹下,似乎仍隐隐透出未曾消散干净的殷红与白惨惨的死亡气息。然而新王登基的印记已迫不及待地要抹去旧日的颜色。层层叠叠遮挡视线的素色纱罗帷幔被宫人们无声地撤下,投入火盆化作飞灰。取而代之的,是色彩浓烈的赤红与玄黑织就的华丽锦帷,上面以重金线绣着展翅欲飞的神鸟凤纹,张开的羽翼似乎要扫净殿内所有过去的尘埃。
熊通站立在楚宫最高的崇台之上,身披崭新厚重的冕服。赤与黑如同他身上凝固的血与燃烧的夜,十二章纹虽简却凛然昭示着主宰者身份。他并非来此欣赏郢都风光,更非感受身居至尊的意气风发。他身形如山岳般稳固,一双眼睛却锐利如北方山峦里的金雕,穿透脚下重重雕栏画栋的琼楼玉宇,越过宽阔汹涌泛着浑浊黄色的汉水江面,直直地、一瞬不瞬地刺向苍茫北方那地平线的尽头——南阳盆地方向!那里的土地沃野千里,周朝的王师与丰饶的城邑像闪亮的明珠,在他心中勾勒出一幅比眼前锦帷更令人心动的雄图。他的目光里没有丝毫温情,没有踌躇满志,唯有兵戈铁血淬炼出的冷硬锋芒,毫不掩饰地昭示着:权力交接的尘埃刚刚落定,征伐的野心已然灼烧如焚!
新王大婚的消息,如同无形的风,迅速在郢都的朝堂街巷间扩散开来。这并非一场儿女情长的欢宴,而是冰冷的政治结盟写下的契约。使者身负刻有繁复饕餮兽面纹的沉重青铜符节,星夜快马扬鞭,驰骋在通往北方邓国的尘土弥漫的古道上。马蹄急促,踏碎了两国边境长久的平静。
邓国边境,一座耸立的烽火台旁,驿站寂寥。时值早春,料峭寒风依旧割人面颊。驿站高台旁的几株老柳,枝条刚透出些朦胧的新绿嫩芽。邓曼独自立于高台边缘,身上那袭为她备好的大婚嫁衣,红得如同天边最艳丽的朝霞,衣袂随风飘舞,仿佛一片燃烧的云霓。然而这绚烂的红,却衬得她纤巧的身影在乍暖还寒的风中显得格外孤单。她久久地、默默地向南方眺望,视线穿过萧瑟的原野与连绵的丘陵,投向那片被父兄与邓国朝臣们私下称作“荆烟瘴雨”的陌生山林之国——楚国。她清丽的眉眼间没有丝毫即将嫁作新妇的喜悦,那眸子深处,倒映着北国未尽的残雪,一片冰凉,唯有在视线触及南方未知的浓绿阴影时,才会极其隐晦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隐痛——是对故国的诀别,是对未知前路的茫然恐惧,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尚未漾开便被更强劲的风吹皱卷碎。身边垂手侍立的侍女,看似恭顺,手心内却紧紧攥着一个用旧了的、绣着邓国古老社稷图腾的小小锦囊,指节用力到发白。
邓曼的风辇最终由楚国派出的披甲精骑护卫着抵达郢都。辇车巨大,饰满楚国漆绘特有的黑红彩纹,在队伍前方威严开路。然而进入高大城门那刻,邓曼透过车窗望去,心中微微愕然。想象中的万人空巷、欢呼雷动并未出现。城门口聚集的人群神情与其说是恭贺喜庆,不如说是复杂的围观与沉默的观察。象征性的迎接仪式被刻意安排得极其简朴迅捷。邓曼敏锐地感觉到一丝异样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那不是对新王后的欢迎,而是一种带着距离的审视。
队伍并未停留,穿过略显冷清的街道,直抵巍峨宫城。当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邓曼步下风辇,踩着新铺就的、尚散发着松木清香的厚木台阶拾级而上。她下意识地抬首望去——在宫殿最高处、一座雄壮的角楼顶端,那面向宫门方向的黑黢黢、如同猛兽眼窝般的方形了望孔之后,赫然矗立着一个身影!熊通!他宽大的冕服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身影在巨大的城楼背景衬托下,更显得魁梧如山、稳定如礁石。他的脸在逆光中看不真切,唯有一道如同实质的冰冷目光穿透遥远的距离,自上而下地投射下来,如同苍鹰俯视新圈定的领土,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冷漠,以及君王对附庸之物的掌控感。他甚至没有移步下迎的迹象,更没有一句象征性的问候。那眼神,直直刺入邓曼刚刚平复些许的心湖,让她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在她看来,身上那刺目的红嫁衣,在楚王的注视下,仿佛突然变成了祭坛上被缚的牺牲品才有的颜色。
繁琐冗长却透着古拙气息的婚礼仪式在太庙和楚宫正殿中相继完成。告祭宗庙的冗长祝祷文在昏暗庄严的庙堂中回荡,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祭牲脂膏燃烧的气味。宗老们苍老的声音吟诵着先祖功业。象征两国联姻与盟誓的重要青铜礼器“邓缗”——一把形制古朴、纹饰与邓国图腾相符的短柄斧钺——被郑重摆放在刻满楚国云雷兽面纹的“楚钺”旁边,代表着武力的嫁接与权柄的共享。厚重的宫门隔绝了外界的喧闹,宫殿内灯火通明,精美如艺术品的漆案之上觥筹交错,堆满了南方珍异的果品佳肴,丝竹钟磬之声庄重古雅。然而席间的寒暄与敬酒都如同排练好的剧目,那些勉强堆砌在楚国贵族脸上的笑容显得僵硬,眼底深处是掩藏不住的距离与对新王后的隐约警惕。邓曼端坐于新王熊通身侧,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旁这座“山岳”散发出的沉郁压力,以及自己作为一个外来者,在这个尚武又弥漫着血腥余韵的宫廷里的格格不入。
当盛大的夜宴终于曲终人散,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更深、更广袤的寂静。邓曼在侍女的簇拥下,踏入为她准备好的椒房宫室。新漆的朱柱、熏蒸过的椒泥墙壁散发着独特的气味。殿宇空旷,唯有脚步声在光洁如镜的黑亮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案几上,那柄象征着邓国与楚国联结的青铜礼器“邓缗”,在宫灯的映照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
然而邓曼的目光,很快就被墙角悬挂的物件所吸引。
在那处并无什么装饰的墙上,仅仅悬着一柄剑。依旧是那柄无鞘的长剑!冰冷的金属剑身狭长、厚重,深沉的玄铁色泽仿佛能吸走周围所有的光线,只在跳跃的灯火偶尔照射其上时,才猝不及防地迸射出一点足以刺伤眼眸的厉芒寒星!与殿内温煦的灯火、浓郁的熏香、崭新的陈设相比,这剑的存在是如此突兀、如此森然、如此不容忽视。邓曼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升起,让她纤细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殿外呼啸而过的寒风掠过空旷的宫巷,撞击在廊柱和厚实的宫墙之间,发出凄厉如同呜咽般的啸音,久久回荡。属于南方郢都特有的一丝湿暖潮气裹挟着泥土与植物的芬芳,与鼻息间尚存的、来自故国北方那干燥清冽的味道,在她敏感的感官里激烈碰撞、交融、排斥,最终酿成一杯无法向任何人倾吐的、深藏心底的苦涩之酒。她抬起手,指尖悄然攥紧了宽大袖袍深处,那个侍女偷偷缝在内里的、属于故国风物的小小锦囊。冰凉的丝绸触感,是她与过去的唯一一丝微弱联系。她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将南方山林夜空中那令人陌生的腥甜气息与记忆深处熟悉的草木香,一同压回肺腑深处。
新楚王熊通登位的第三个严冬,尚未在郢都宫墙投下深重的阴影,便被骤然燃起的冲天烽火与兵戈煞气彻底撕裂!
巨大得如同移动堡垒般的牛皮战鼓被安置在特制的重车之上。八个袒露着古铜色胸膛、筋肉虬结如同盘根老树的力士,分成两列,轮番高高抡起包着沉重青铜帽的鼓槌,用尽全身的蛮力,狠狠砸向紧绷的鼓面!那声音,绝非寻常鼓点,而是如同沉睡在地心万年的滚雷被强行唤醒,带着毁天灭地的怨怒,“咚咚!咚咚咚!”——闷沉!厚重!每一次巨响都像无形的重锤,猛烈锤击着荆山巍峨却坚硬的崖壁,引发山体深处嗡嗡的低沉闷响!这连绵不绝的雷音汇入北方呼啸而来的旷野寒风,将整个郢都平原的萧瑟死寂碾得粉碎!
郢都高大的城门轰然洞开,仿佛巨兽张开噬人的大口。城门之外,更广阔的野地上,玄黑底色、镶以赤红流苏和狰狞兽首纹的巨大旌旗,如同铺天盖地的血云,在刺骨的凛冽寒风中鼓胀、撕扯,发出连绵不绝、撕心裂肺般的“啪!啪!哗啦啦——!”的裂帛巨响!旗面上用金线绣就的“楚”字巨篆,在狂风中扭曲变形,如同咆哮的猛兽。
旗帜之下,是无边无际的、沉默得如同万古玄铁铸就的楚军方阵!厚重的军阵,如同大地自身孕育出的黑色鳞甲,一片片紧密相衔。
前排——铁壁重盾! 身披双层浸油熟犀牛皮硬甲、内衬坚韧野猪皮的壮硕步卒,赤裸着缠满破旧布条、疤痕累累、虬筋盘结如龙蛇的粗壮臂膀。他们如同最坚实的磐石,如同咆哮的群象,将几乎与人等高、边缘嵌着沉重青铜锐角、绘有狰狞夔龙图案的巨大方盾,齐刷刷地、轰然一声砸入脚下的冻土之中!一面接一面,金属边缘与硬木盾体猛烈撞击,发出震耳的“咔咔咔”爆响!瞬间,一道绵延数里、密不透风、高耸如墙的金属丛林拔地而起!冰冷的盾面在惨淡的冬阳下反射着幽暗晦涩的光泽,每一面盾都如同一只冰冷的眼睛,漠视着前方的征途。
次排——荆棘长林! 盾墙缝隙间,以及后排如林般斜指灰蒙蒙天空的,是楚地特有的长兵!那并非普通矛戈,而是长逾丈八、矛尖狭长如致命蛇信、带有恐怖倒钩的铜头长矛,以及粗如儿臂、戈头厚重带刃、专为劈砍而生的重戈!锋利的矛尖戈刃凝聚着刺骨的寒意,密密麻麻,如同无数破土而出的、饱饮鲜血的铁木毒枝!
第三层——死神之弩! 其后是更为密集的强弩手方阵。背负着沉重的“蹶张弩”,那精密的青铜机括冰冷如霜冻。他们粗粝的手掌紧握着弩身,冰冷的金属机簧紧贴着掌心,锐利的目光穿透飞扬的尘土和寒冷的空气,如同鹰隼般搜寻着无形的猎物。沉重的弩矢箭囊悬挂在腰侧,每一支箭的青铜矢镞都磨砺得寒光闪闪,在昏暗中点起无数细碎的死亡星辰。
后方——雷霆战车! 最后方,是气势最为慑人的驷马战车群!高大的河曲战马被精心挑选,身披坚韧的牛皮与密集的青铜鳞甲护喉、护颈,粗壮的马蹄包裹着钉钉的铁掌,每一次沉重的踏地都溅起大块冻土。响鼻喷出的浓郁白气在极寒中瞬间凝成霜霰!车身为防止北方强弓硬弩和冲撞,周身覆盖着多层坚韧的生牛皮,关键部位镶嵌着厚实的大块青铜铆片!巨大轮毂的边缘,并非光滑,而是密布着狰狞的青铜尖刺!整支车队车轮滚滚,轰隆作响,金属的摩擦声、战马的嘶鸣声、甲士粗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低沉、压抑、如同沉睡在深渊中的远古巨兽即将苏醒前的恐怖吐息!
飞扬的细小冰晶、干燥的黄土尘屑,还有战场上特有那股混合着皮革、钢铁、马匹、汗臭的浓烈气息,在冬日吝啬的阳光照射下,弥漫成一片浑浊、翻滚、令人窒息的黄褐色雾障,将这支即将北征的嗜血军团笼罩其中,散发出浓烈到凝结的肃杀之气!
一片细碎的、夹杂着泥土的雪尘被风卷起,扑打在立于巨大指挥戎车上、那个如同铁铸般的身影脸上。熊通头戴狰狞的青铜饕餮冠,巨大的兽口獠牙狰狞地覆压在他的前额。冰冷的雪沫恰好落在他裸露的眼窝附近,激得他那双深陷的、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猛地一眨。就在这眨眼之间,冰冷的雪气与鼻腔里弥漫的尘土、金属气息似乎瞬间点燃了他心底蛰伏的暴戾与对征服的渴求!他猛地抽出腰间象征王权与力量的巨大青铜战斧,斧刃宽厚如门板,在灰蒙蒙的天光下猝然闪过一道刺目欲盲的冰冷弧光!他高高举起战钺,用如同荆山深处滚落巨石般的浑厚嗓音爆发出震天的吼声:
“荆楚儿郎!周锁束我!汉北丰饶在望!开拔!”
“吼——!!开拔!开拔!吼——!!!”回应他的,是山崩海啸般、足以撕裂整个苍穹的狂暴呼应!声浪如同有形之物,震得旗帜狂舞,甚至远处宫墙上的冰棱都簌簌而落!
刹那!那沉默如山的铁血军团,如同被注入无穷魔力的洪荒巨兽,轰然启动!步卒迈步,整齐划一的脚步踏在冻土上,发出地震般的“轰!轰!轰!”声!战车驭手猛扬鞭梢,四匹战马奋蹄狂奔!巨大的金属轮毂带着尖刺碾压着大地,发出沉闷而令人胆寒的“喀啦!喀啦!”声!整条由玄黑与赤红汇成的、粗壮无比的军阵洪流,裹挟着碾碎一切的死亡气息,翻滚着浓烈的黄尘烟云,如挣脱锁链的孽龙,势不可挡地向着北方!向着那道宽阔如海的天堑——汉水!汹涌扑去!
数日后,汉水南岸。
这条自巍巍秦巴山脉奔涌而出的南方巨川,浑浊得如同搅拌了万年泥沙的浓汤,怒涛翻滚,咆哮不息!数九寒冬并未能驯服它的野性,巨大的浪头卷起破碎的、边缘如同刀锋般锐利的薄冰,猛烈地冲撞、拍打着两岸陡峭如削、被冻得硬似钢铁的河岸!发出持续的、震耳欲聋的“哗——轰隆!哗——轰隆!”的巨响!河心处,巨大的漩涡贪婪地吞噬着卷下的一切,旋起令人心悸的水涡!极寒的水汽蒸腾而上,在广阔的河面上形成一片片浓重、翻滚、散发着刺骨寒意的白色寒雾!
熊通勒住座下同样高大神骏的河曲骏马,驻立于南岸一处视野开阔、乱石嶙峋的断崖高台。凛冽的北风如钢刀般刮过,卷起他身上那件用整张成年熊罴皮鞣制、染成浓稠如凝固血痂般猩红的巨大披风,在他身后狂舞不休!宛如一面在炼狱狂风中猎猎招展的死亡战旗!他那双深陷的、如同淬火点金般锐利的眼睛,穿过翻腾的寒雾水汽,死死地盯在视野尽头、对岸那片影影绰绰的平原轮廓——南阳盆地!沃野千里的膏腴之地!周室王畿汉北的心脏!它如同传说中的仙果悬于枝头,散发着致命诱惑。那里不仅是周天子囤积粮秣钱帛的重地,更是死死卡住楚国从莽莽江汉挤出、伸向中原核心的咽喉锁钥!只有撕裂这道锁链,攫取这片丰饶,楚国这头被压抑数百年的南蛮巨兽,才能彻底挣脱周王室那道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巨手扼制,发出属于自己的震天咆哮!然而,此刻横亘在他钢铁军团与那诱人目标之间的,却是眼前这道浊浪排空、深不可测、浮冰狰狞的汉水天堑!
河岸边已然成为一片喧嚣混乱的修罗场!工卒们赤裸着被冻得青紫发僵的上身,喊着嘶哑如破锣的号子:“嗬——嗨!嗬——嗨!”沉重的开山斧和青铜钎疯狂劈砍着岸边的巨木!临时砍伐的巨大原木和坚韧异常的南竹被迅速拖曳到水边。粗大的藤蔓在水中浸透后变得柔韧无比,被力士们用蛮力绞紧、捆扎、固定!巨大的木筏和相对轻便却更易倾覆的竹排被一具具奋力推入翻腾着巨大冰块的浊流之中!“嘭!哗啦——!”沉重的木体撞击水面发出沉闷巨响,激起数丈高的浑浊水浪!冰冷的河水如同饥饿的毒蛇,瞬间缠绕上站在浅滩里拖曳绳索的楚兵赤裸的小腿!
“嘶——嗷!”刺骨的寒冷如同千万根淬毒的冰针猛扎骨髓!一个被指派在最前方牵引、身材极其粗壮的楚兵,浑身猛地一颤,牙齿死命地咬住,甚至发出“咯咯”的摩擦声!脸上肌肉因剧痛而扭曲变形,额头青筋如同盘虬般暴起!但他没有丝毫退缩,布满厚茧的脚掌死死扣住泥泞滑腻的河床卵石,用尽全身力气将身体后仰,如同负重的老牛,咆哮着将牵引巨大木筏的缆绳狠狠绷直,一步步向河中蹚去!河水迅速淹没大腿、腰腹,每一次移动都带来更深入骨髓的冻僵感!死亡的威胁不仅仅是冰水,还有水中横冲直撞、大如磐石的尖锐冰凌!“噗嗤!”一声闷响,不远处一个士兵被一块高速撞来的坚冰狠狠击中胸膛,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便口鼻喷血被浊浪瞬间吞没,消失无踪!但无人顾得上看一眼!巨大的楚字战旗在前方仅存的渡船上烈烈招摇指引方向,后面无数船筏木排组成的庞大渡河队伍,在怒涛汹涌、冰块浮沉的危险水面上,如同风雨飘摇中的微小蚍蜉,艰难地、拼尽全力地向对岸挣扎前行!每一次巨浪拍来,都有筏排被撕裂倾覆,绝望的呼喊和濒死的挣扎被无情的河水瞬间吞噬!浑浊的河水贪婪地吮吸着生命的热度,也将冰冷的死亡气息浸透每一个幸存者的心脾。
当楚军前锋部分精锐在北岸泥泞湿滑、遍布卵石的滩涂上踩下第一个带血的脚印,将第一面被冰水泥污浸透湿透、却依旧倔强挺立的“楚”字大旗深深插入这片属于周的北岸土地时,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潭!南阳盆地深处那些原本沉浸在富庶和平梦中的周室直辖城邑——吕、申、缯、应……如同被毒蜂蜇醒的巨熊,彻底惊醒并陷入了巨大的恐慌!楚人渡汉!这绝非小规模的骚扰,而是开疆辟土的灭国之战!惊慌失措的信使如同受惊的野兔,策马狂奔向西方镐京的王畿报急!象征紧急军情的滚滚狼烟在各城之间昼夜不息地次第燃起!浓密的黑烟柱如同诅咒之蛇直冲天际!依附于周室的大小封国——曾、唐、随、蔡……闻讯亦是大震,纷纷纠集本邑私兵,在镐京使者持天子符节厉声催促下,火速向周王师主力指定的方向集结!
渡过汉水半月后,楚国军队如同决堤的洪流,沿着南阳盆地的边缘汹涌推进!前锋锐卒已逼近一座依傍伏牛山北麓而建、扼守南北交通咽喉要冲的周人重镇——申邑!
斥候回报所见的申邑景象,饶是熊通身经百战,脸色也微微一沉。这座以申伯为名、曾被周宣王亲命“以蕃屏周”的城邑,果然不负“雄镇”之名!
依山为城,固若金汤! 它背靠陡峭崎岖、林莽丛生的伏牛山脉,将险峻的山势作为自身天然的、不可逾越的巨大屏障!人工修筑的高大城墙紧贴着起伏的山脊蜿蜒而上,宛如一条盘踞山岭、择人而噬的玄色巨蟒!那城墙竟高达三丈有余!底部宽厚异常,用巨大的河卵石为基,其上是用掺入糯米浆和麻絮的“版筑”法,一层层夯打起来的黄褐色夯土墙体!夯土墙体之外,竟然还精心包裹了一层打磨光滑、切割整齐的青色石条!冰冷的石条在冬日惨淡的天光下泛着铁青色的幽光,其坚固程度远超普通夯土!城墙高处,垛口密集如锯齿,角楼高大威严,其上旗帜招展!
坚壁清野,焦土千里! 更令人心头发紧的是战术上的部署:申城郊野方圆数十里之内,所有村落、田庄、粮仓,都被守军以“坚壁清野,固守待援”的名义提前强行扫荡殆尽!来不及收割、已然干枯的秋粮堆在田间被点燃,浓黑的烟柱如同巨人的手臂,狰狞地伸向天空!田野间散落着被仓皇丢弃、踩踏变形的农具;无数本应孕育丰收希望的田垄,被焚烧殆尽,化作了焦黑丑陋、张牙舞爪的巨大疤痕,在原本富庶丰腴的土地上肆意蔓延!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焦糊味,与战场扬起的尘土、冰冷的寒气混合成一股难闻的、压抑的毁灭气息。
就在楚军前锋营寨扎下的那个黄昏,申城最高处、那座巍峨的谯楼顶端,一面代表着周天子至高威仪、用玄色丝帛织就、上绣巨大金色玄鸟的硕大旗帜,迎着凄冷的北风,缓缓升起,猎猎狂舞!如同无声的宣战书!
正当熊通与众将伫立在高坡之上,对着巍峨坚固的申城轮廓谋划强攻或围困之计时——
“报——!!!”一声凄厉如同夜枭嘶鸣的传令声划破凝重的空气!一名浑身裹满泥尘与黑色烟痕、胯下战马口鼻喷吐着浓郁白沫的探骑,如同从地狱火焰中冲出的鬼魅,猛地从北面疾驰而来,不顾一切地冲破亲卫的阻拦,一头滚落在熊通脚下!他身上覆盖着一层黄白混杂的冰泥,脸上被冻得紫黑,汗水血水与污泥混合成可怖的纹路,唯有一双眼睛因极度的恐惧和疲惫而布满血丝,如同烧红的炭火!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惊心动魄的喘息:
“启……启禀大王!北…北面二十里外!官道!烽燧烟尘…冲天!”他剧烈咳嗽,口角溢出混合着冰碴的唾沫血沫,“烟…烟尘之高!如同腾蛟起凤!遮天蔽日!蔽……蔽日而来啊!”他胸口剧烈起伏,眼珠几乎瞪出眼眶,“……是…是周师主力!战车……无边无沿……无边无沿的战车群!!!”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濒死般的绝望,“其锋……锐不可当!最多……最多再有小半个时辰!!”
“主力战车群?!锋芒距此仅半个时辰?!”如冰锥刺骨,瞬间扎入在场所有楚军将领的脊椎!熊通的瞳孔在听到“无边无沿的战车群”瞬间,骤然缩如针尖!那巨大的阴影,那裹挟着毁灭力量的地平线,几乎在想象中扑面而至!多年的征战直觉告诉他,探骑口中这如同排山倒海般的烟尘意味着什么——必然是周天子直接掌控的、以镐京禁卫军为核心、辅以数国车兵的庞大主力战车集群!其突击力量绝非寻常边邑守军可比!而此时,楚军正在申邑坚城之下,主力铺开,首尾难顾!
心念电转,生死只在刹那!任何迟疑都将导致全军覆没!
“令!”熊通猛地爆发出炸雷般的吼声,音波甚至震落了头盔上的冰凌!他魁梧的身躯如同巨塔般拔高,右手狠狠拔出那把象征王权的宽刃青铜战斧,寒光划破灰暗的天空!“三军听令!前军即刻变后军!断后拒敌!全军就地!列圆镰铁壁大阵!盾甲结墙!矛戈外向!强弩居中!战车协防!违令迟滞者——斩!!”
“呜——!呜——!呜呜呜呜呜——!!!”
尖锐急促、带着凄厉金属摩擦音的号角声瞬间取代了沉重的战鼓!如同垂死挣扎时发出的尖锐信号!整个庞大的楚军队伍如同被狠狠捅了蜂巢的巨兽,在极度的惊恐和严苛的军令下爆发出骇人的速度!原本还在调整攻城姿态、如长矛般指向申邑的前锋精锐,在低级军官歇斯底里的吼叫声中,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身!奔跑!向着队伍中央收缩!原本用于攻城的矛戈长兵被慌乱又迅速地调转方向,矛尖戈刃由朝向城墙瞬间转变为对外!中军和后军也疯狂向中心聚拢!整个军队像一个受惊的河蚌,试图瞬间将柔软的蚌肉藏入坚硬的蚌壳!
精锐中的精锐,那些担负盾甲之责的悍卒们,如同狂暴的犀牛群,一边发出震天的咆哮“结——阵!”,一边疯狂地向前猛扑数步!不顾一切地将手中那沉重的巨盾狠狠砸进脚下的土地!
“咚!咚!咚!咔咔咔咔——!!”
巨大的撞击声如同沉雷滚动!一面!两面!三面!巨大的方盾彼此猛烈撞击,紧密咬合,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和木体挤压的爆裂声!他们强壮的身体死死顶住盾牌内壁,脚跟深陷冻土,肩背肌肉如山岳般贲张!几乎是号角声尚未停歇的短暂时间里,一道远比在郢都城外更加坚实、更加密集、几乎环绕整个军阵的巨大环形盾墙——由数重巨盾组成的可怕壁垒——在申邑城下这片开阔的平原上仓促却又决绝地拔地而起!盾墙的高度甚至超过了一个壮卒的身高!盾隙之间,方才调转方向的长矛、长戈如毒刺般凶狠探出,密密麻麻的寒光如同巨鳄口中密集的獠牙!强弩手被驱赶到圆心最核心的位置,他们面色惨白却眼神疯狂,在混乱中拼命地踏张上弦!“咔吧!咔吧!”青铜机簧的声响急促刺耳!沉重的弩箭被强行扣入冰冷的弩槽!所有的战车被勒令紧靠盾墙内侧的关键节点,驭手紧握缰绳,战马紧张地打着响鼻,沉重的车身成为步兵阵型最后的依托与反击的预备力量!一个巨大无比、周身布满锐利尖刺、如同一座钢铁刺猬堡垒般的圆形防御阵势——圆镰铁壁大阵——终于在绝望与求生的意志下,在这片冰冷的平原上仓促成型!内部混乱尚未完全平复,但对外方向,是沉默如玄铁、密不透风的绝壁!是布满荆棘的死亡之环!
地平线上,那起初只是一条浓重灰线的烟尘,骤然加速!如同被无形的洪荒巨神狠狠推了一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膨胀、汹涌弥漫!如同倒悬的黑色沙海,奔腾着、咆哮着席卷向灰蒙蒙的天空!如同天穹之上打开的死亡之闸!大地的颤抖越来越剧烈,起初只是地面石子如同开水般弹跳,敲打着士兵脚下的青铜胫甲,发出密集的“叮叮当当”细响。转眼间,就化作连绵不断、沉重得如同苍穹坍塌、万鼓齐擂般的“轰隆隆隆——!”的恐怖闷雷!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将人的心脏死死攥紧、挤压!
终于!那蔽日的烟尘被无数尖锐的锋芒狠狠撕裂!
来了!
如同沉睡的灭世熔岩爆发!如同无尽深渊倒灌而出!无数代表着周室王权、镌刻着古老宗族图腾的驷马战车,撕裂了烟尘帷幕,露出了它们足以碾碎灵魂的狰狞全貌!
钢铁洪流! 那不是车!而是移动的青铜堡垒!庞大的车身绝非寻常制式!关键部位包裹着数层厚实的、浸油老化的坚韧生牛皮!牛皮之上,更是镶嵌着打磨锃亮、厚逾半寸、边缘被打磨出锐利弧线的大型青铜护板!护板之上,镌刻着狰狞的兽面饕餮纹,如同地狱之门上的浮雕活了过来!巨大的轮毂几乎与车身等高,轮辐粗壮如臂,轮缘边缘并非光滑,而是密布着长达三寸、如同獠牙般的青铜尖刺!轮毂转动时,寒光如同死神的吐息!
战车骁士! 车上挤满了杀气腾腾的甲士!他们头戴能将整个头颅包裹、只露出冰冷双眼的厚重青铜胄冠,盔上红缨如同凝固的血滴!手持的兵器更令人胆寒——那是专为战车冲刺而打造、长度惊人的青铜长戟和沉重的钩镶长戈,锋刃在昏暗中闪烁致命寒光!驭手位于车左,浑身筋肉虬结几乎要撑破皮甲,脸上因疯狂而扭曲,手中的鞭子如同雨点般狠狠抽打着咆哮的四匹披甲战马!马匹高大健硕,身披厚实的马铠,颈部护甲密布青铜鳞片!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车辆如同离弦之箭!
集群冲锋! 整支车队,数量之多,根本望不到尽头!形成数个庞大的、彼此紧密呼应的高速冲击集群!带着碾碎一切阻碍、毁灭前方任何生命存在的无敌信念,如同九天倾泻而下的陨石狂潮!如同决堤的亿万铁水洪流!疯狂地、毫无花巧地、带着纯粹暴力美学的极致冲撞!冲撞!大地在承受着无法想象的蹂躏!连绵不绝、仿佛永无休止的痛苦呻吟和颤抖从地底深处传来,震得圆阵中最内层的士兵牙齿格格作响!
冲击!刹那降临!
“御——楚!死战不退!”楚军盾阵中心爆发出的是超越人声极限的、混合着绝望与血勇的嘶哑狂吼!前排那如山般的盾墙,在千户长们声嘶力竭的号令下,瞬间由垂直变为一个陡峭的前倾角度!无数强壮的身躯发出爆豆般的骨节摩擦声,将重心死死压在前方,将整个身体的力量轰然倾注到盾牌之上!如同一道钢铁堤坝,决然地竖立于这滔天死亡洪流的正面!
“砰——!!!!!砰!!轰隆隆——!!!”
最激烈、最疯狂、最惨绝人寰的第一波碰撞,在千分之一息的瞬间爆发!
声浪!刺穿灵魂!
那声音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那是无数雷霆在脚下、在头顶、在耳膜深处同时炸开!是千万面青铜巨锣被无形的巨锤同时砸碎!是无数巨树被拦腰撞断!是地狱熔炉倾倒的巨响!
视觉!地狱之景!
最前端、速度最快、冲击力最恐怖的王师重型突击战车,如同从九天砸落的燃烧陨星,以超越人力极限的狂暴动能,狠狠撞上楚军最前沿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巨盾之墙!
恐怖的景象发生了!
坚韧的牛皮和厚实的巨盾木体,在周师特制重型冲车的碾压冲击下,如同朽木枯草般脆弱地变形、扭曲、撕裂!沉重的盾牌连同其后死死顶住的楚卒,如同被巨人狠狠踢中的皮球,猛地向后、向内凹陷、塌陷!骨骼碎裂的声音比盾木爆裂的声音更为惊悚!“噗嗤!”冲击力下,巨盾后面的楚卒虎口瞬间炸裂,鲜血喷溅!巨大的力量沿着盾身、手臂、肩胛骨,如同毒蛇般钻入体内,臂骨、胸骨如同枯枝般脆生生折断!最前排的壮士如同被镰刀割倒的麦秆,瞬间倒下一大片,口鼻狂喷鲜血,瞬间毙命!
然而这只是开始!紧随其后冲来的重型战车,毫不留情地踏过被撞得扭曲解体的前方战车残骸、战马的血肉碎骨,以及倒毙楚卒的躯体,带着更强大的惯性,以更高的速度,持续不断地疯狂撞击、碾压!
楚军巨大的圆镰铁壁之阵,此刻变成了一个无比血腥、持续高速运转的死亡磨盘!
楚军的抵抗!如同绝境困兽! 外层盾墙被撞击得不断剧烈内凹、变形,如同被重锤反复砸击的铜锣!盾后的楚卒如同暴风雨中搏击的礁石,用身体和破碎的意志死死顶住!许多人胸口剧痛,耳鼻溢血,却仍死死咬住牙关,将长矛长戈从变形的盾隙中疯狂刺出!长矛戈尖撕裂厚实的马腹,洞穿战马跳动的心脏!穿透车厢上避无可避的甲士厚实的青铜胸甲!肌肉被撕裂的闷响,骨骼被折断的脆响,生命最后的短促惨嚎,混合着金属剧烈摩擦的火星与刺鼻的血腥气,构成这片血肉磨坊最残酷的乐章!
强弩怒射!覆盖死亡! 内层圆心处,强弩手们眼神充血,如同疯魔!弩机踏张弦声“喀吧喀吧”连成一片,冰冷的弩矢被疯狂地射向天空!如同遮天蔽日的死亡铁蝗!抛射!密集!凶狠!狠狠地扎向稍后一点距离、正在准备第二波冲击或迂回包抄的战车队列!“噗噗噗噗噗!”箭矢贯入皮甲、扎透马匹、刺入甲士面门的闷响不绝于耳!无数周师的驭手和甲士被射成了刺猬般倒下!无主的战马拖着翻倒的车厢在战场上横冲直撞,碾死无数躲避不及的步卒!
战车搏杀!金属的咆哮! 侧翼负责协防的楚军战车,虽不及周师精良,但在盾墙的依托下也爆发出决死的凶悍!驭手驾驭战马,利用车身重量的优势狠撞靠近的周师轻车;车右的甲士拼死挥动长戈,勾取对方驭手或甲士!青铜兵器碰撞声、车轮猛烈撞击声、战马垂死哀鸣声,响彻云霄!
然而!周师王师主力战车的突击威力,重甲集群冲锋的恐怖力量,远超熊通和所有楚军将领最坏的预料!那以宗周禁卫为核心的庞大集群,冲击如同重锤连绵不绝!力量如同海啸一波强过一波!
楚军的圆阵承受着有史以来最可怕的压力!巨大的撞击声连绵不断,如同山岳在崩塌!部分外围盾牌在经历了数十次猛烈的、集中的、连续不断的重撞后,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
“喀嚓——!轰隆——!”
左翼!一道巨大的裂痕被数辆集中冲击的周师重型冲车硬生生撕开!其中一辆战车在巨大的惯性和撞击力下,前轮轴彻底断裂,轮毂带着沉重的车身侧翻,如同攻城锤般狠狠砸塌了一段相互支撑的盾墙!“哗啦啦!”数面相连的巨盾如同被爆破般飞散开去!沉重盾体砸倒了后面的楚卒!防御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杀进去!杀光蛮楚!”尖锐的嘶吼声从缺口外传来!如同铁罐般严密结阵的周师步卒,在战车撕开缺口的刹那,如同决堤的钢铁洪流,咆哮着涌入!他们身披精良的筒袖玄甲,手中挥舞着加长加重的、最适合步战劈砍的厚重青铜钺和阔剑!雪亮的锋刃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狠狠劈落!
“噗嗤!噗嗤!啊——!”猝不及防的楚卒如割草般成片倒下!鲜血如同暴雨泼洒!缺口迅速扩大!内部的楚军弩手和矛戈手在仓促间与冲入的周师“虎贲”白刃相接,惨烈的肉搏瞬间爆发!楚军仓促组织的防线如同薄冰般碎裂,缺口越撕越大!周师后续步卒如同闻到血腥的鲨鱼群,持续涌入!
“噗!”一声轻响却格外沉重!熊通站在中央最高指挥戎车的高台上,他清晰地看见左翼军旗下,一位自己颇为倚重的干将的头颅被一把沉重的青铜钺凌空劈飞!热血喷洒如同泉涌,无头尸体轰然倒地!
浓烟冲天!混杂着刺鼻的血腥、烧焦的皮肉、以及碎裂的木屑尘土,令人窒息!哀嚎声、金属碰撞声、濒死惨叫声此起彼伏,如同地狱的交响乐!
“大王!左翼——已溃!我军伤亡……伤亡惨重!周师步卒还在源源不断压上!”一名满身浴血、甲胄破碎、头盔都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的将军,跌跌撞撞冲破混战人群,浑身浴血如同血泉中捞出,扑倒在戎车之下!他身上插着几支折断的羽箭,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左肩斜劈到右肋,皮甲翻开,血肉模糊!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快……快撑不住了!王!撤……撤吧!保我楚之元气啊!!”话音刚落,一口暗红的血块从他口中涌出,这位身经百战的将领无力地瘫倒,气绝身亡!
熊通矗立于高处,如同一尊青铜塑像。他的指关节因过度紧握车轼而发出“咯咯”的脆响,指缝已被粗糙的青铜棱角勒破,鲜血顺着车辕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战车地板上,砸开一朵朵小小的、转瞬即逝的血花。他牙关紧咬,颌骨如同坚硬的岩石般死死咬合在一起,几乎能听见自己牙床被力量压迫发出的摩擦声!赤红的双目中,血丝如同蛛网般密布,那是极度的不甘与凶暴愤怒!如同被困在囚笼中的暴龙!汉北的沃土!周室的锁钥!仿佛唾手可得!今日却……
突然!一支流矢“嗖”的一声,带着凄厉的破空音,从他耳边擦过!冰冷的劲风激得他鬓角白发猛地一飘!
巨大的耻辱感混合着冰冷的现实如同冰山倒灌入沸腾的血脉!失败的寒意终于彻底压倒疯狂的征服欲,顺着他的脊椎瞬间蔓延全身,冻结了他的满腔怒火。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只有战场上的惨烈之声如同背景音持续冲击着耳膜!良久,一个仿佛带着生铁锈腥味的、冰冷到骨子里的、如同金铁交击般沙哑的字眼,终于从他紧咬的牙缝里,沉重无比地挤了出来:
“撤——!”
这个字如同一声赦令,却也如同一声丧钟!
“铛——铛——铛——铛——!!!”与先前号角完全不同的、代表着撤退的刺耳金属铜钲声,急促而绝望地敲响了!那尖锐凄厉的声响瞬间撕裂了战场上所有其他的噪音!穿透了惨号和厮杀!
命令传下,楚军如同崩散的蚁群,仅存的最后秩序在死亡威胁下被彻底抛弃。他们艰难地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圆阵队形,相互掩护着、拖拽着伤兵、丢弃着沉重的器械,在周师战车与步卒如潮水般的箭矢追击和残酷的衔尾砍杀下,一步一步、步履蹒跚地、踉踉跄跄地向着汉水的方向败退而去。
来时充满锐气与雄心、铺满刀矛寒光的路,此刻只余下满目疮痍!宽阔焦黑的田亩、被战车碾压得稀烂的道路、堆叠层叠的楚卒尸体、丢弃的破损旌旗甲仗……被无数军靴践踏拖曳出一条长长的、粘稠的、散发着浓烈血腥恶臭的污秽痕迹,在冬日昏黄的光线下,泛着泥泞污血混杂的暗褐色光泽,如同巨大丑陋的伤疤,蜿蜒着伸向冰冷的汉水。悲凉!沉寂!无言!唯有风中隐隐传来的周师得胜的号角和王师玄鸟大旗招展的猎猎之声,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每一个败退楚卒的脸上、心上。
汉水冰冷的浊浪裹挟着楚军残兵的断矛、污甲、以及未曾冷却的凝血,冲刷着南岸的滩涂。每一次浪涌都仿佛裹挟着北方平原传来的嘲讽与肃杀之气。这股寒流不仅浸透了将士的筋骨,更渗入了郢都那座深宫大殿的每一道石缝。青铜兽首衔环油灯在殿柱的阴影间跳跃,吐出幽微的光芒,将巨大的兽形轮廓投射在冰冷的地砖与沉重的帷幔之上,如同蛰伏窥伺的魔物。殿堂里弥漫着上好沉水香的气息,却怎么也压不住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北向挫败”、“王师锋芒如雷霆”、“当息兵养民”、“退守江汉自保为重”……重臣们的低语如同毒蛇吐信,在铺陈着楚国先祖征战地图的巨幅帛画下悄然滑行、交织,钻进熊通的耳膜。
“够了!”一声低沉的断喝,陡然撕裂了沉闷的粘稠空气。熊通猛地从巨大的、象征着征伐意志的王榻上立起!他赤足踏过冰冷的地砖,宽大的玄色王袍下摆带起一股凛冽的风。他径直走向那幅巨大的地图前,沉重的手指带着千钧力道,“啪”地一声,狠狠戳在江汉平原西部一块异常醒目的区域——权国!那标记如同滴落在楚国舆图上的一块凝固的血污!青铜灯盏的火苗被这骤起的杀气激得猛地一跳,在他如同刀劈斧凿的脸上投下剧烈晃动的、明暗不定的阴影。
“诸位先王!”熊通的声音如同铁锤凿岩,缓慢、低沉,却字字带着崩山裂石的重量,砸向朝堂每一个角落,“开疆拓土于荆山莽林之中,穷毕生之力,兵锋所指,莫不披靡!何以区区权国,弹丸之地,竟阻楚数代!厉王先兄,承大父之勇,身先士卒,耗尽我楚多少荆襄健儿?为何其城濠仍旧固若金汤?”他霍然转身,鹰隼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扫过每一张仓皇低下的面孔!“为何?!”那声音陡然拔高,蕴含着雷霆般的暴怒,“皆因权有磐石之志!扼我西进之路,掣肘我江汉咽喉!数十年来,权国已成我楚国眼中之钉!喉中之刺!不拔之,何以慰大父先兄之英灵于九泉?不拔之,何以震慑那些觊觎我楚的江汉蝇狗?不拔之——”他猛地踏前一步,宽大的手掌骤然攥紧成拳,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爆响,虬结的筋肉在袍袖下贲张,“又何以告天地神明——我大楚雄师之锋锐!唯我熊通,方能重铸!”字字如金铁,铿锵落地,砸碎了殿堂里所有怯懦的呓语!群臣面如土色,再无半丝杂音。这一刻,熊通的意志如同刚出冰渊的太古寒锋,冰冷,坚硬,携带着斩断一切阻碍的决绝!西进!用鲜血洗刷耻辱!
早春的湿暖裹挟着南方特有的泥土与草木萌发的芬芳,悄然取代了战鼓擂响的肃杀。但这一次,南楚大地弥漫的并非春日的慵懒,而是更加粘稠、更加深沉、更加精准的战争气息。
西征的大军,军容不见北征时的旌旗蔽空、气势磅礴,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肃杀森严!每一面战旗都被小心收紧;甲片碰撞、车轮滚动的声音刻意压低;就连战马的嘶鸣也被驭手牢牢约束。这支如同黑色河流般涌动的军队,沉默得如同奔赴丧仪的队伍。披甲执锐的步卒步履沉凝如石,肩扛着巨大的盾牌与精磨的长戈;背负着蹶张硬弩的射手眼神锐利如鹰,在行军队列的间隙中无声潜行;轮毂裹着厚厚生牛皮的轻便“軘车”穿梭其间,扬起一路湿润的黄尘泥泞。没有喧嚣,没有杂沓,唯有无数沉重的脚步踏过湿润土地发出的一种低沉压抑的、仿佛大地自身脉搏涌动的“隆隆”闷响!这声音,如同巨兽在密林深处压抑的低吼!目的地明确而致命——权!
然而,当楚军前锋终于透过江汉平原西南边缘的薄雾,窥见那座盘踞在通往巴蜀水道要冲的城邑时,所有的轻蔑之心瞬间冰消瓦解!
权城!历三代权王不惜民力、苦心孤诣营造出的要塞!它背倚莽莽荆山南向的一支险峻余脉,峰峦陡峭,巨岩嶙峋如犬牙交错,天然形成数道环护屏障。前临的敖水,并非宽广大河,但其水流湍急似箭,漩涡暗生,河床多为坚硬岩石,水下乱石密布如同潜藏的刀丛!天险自成!
其城墙!高!厚!固!
三层重城! 权国依山势筑有三道城墙!外城依敖水而建,高度逾两丈!其基座深入岩基,全部采用从山中开凿的巨大条石垒砌,缝隙以蒸煮过的糯米汁混合泥灰、米浆浇灌,硬逾坚铁!中城则凭借半山腰一片突出的巨型花岗岩平台而建,高度近三丈!夯土为芯,外覆烧制坚硬的青砖,青砖表面打磨光滑如镜,极难攀附!最内层的内城则占据了后山的最高峰顶,只有一条极其险峻、设有多重闸门关卡的“天梯”相连!三城层层递进,互为犄角!
耻辱烙印! 靠近外城基处,那被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青色城砖表面,赫然残留着密集而深刻的白色凿痕、火烧留下的顽固黑印,以及大片大片无法磨去的、如同泼墨般的暗褐污渍!那分明是数十年来楚军无数次猛攻留下的印记!是厉王熊眴当年亲率精锐、堆尸盈野也未能突破的见证!那些痕迹如同刻印在楚国历代君王脸上的耻辱烙印,无言诉说着权国的坚韧!此刻,这些印记在春日微薄的光线下,森然刺目!
权城之上,守备森严!城垛口人影穿梭,比平日多出数倍!巨大的滚木礌石沿着女墙堆叠如连绵小丘;一根根粗壮如梁、尖端削尖并钉满倒钩铁刺的巨型“夜叉擂”,沉重地搁置在特制的木架之上!守城主将季敖,一名须发已近雪白的老将,其腰杆依旧挺直如松,身上的陈旧皮甲浸染过太多敌血,在夕阳余晖下折射出冰冷的幽光。他立于外城箭楼最高处,那双阅尽风霜的眼眸警惕如鹰隼,锐利的目光穿透薄雾,冷冷扫视着城外远处楚军营寨扎营的细微动静,手指不时在冰凉的垛口箭痕上缓缓摩挲。城头角楼上,“权”字大旗迎着料峭山风猎猎作响,透着一股数代血战凝成的、不屈不挠的肃杀之气。
“强攻硬取……”熊通站在临时搭建的望楼顶端,手指死死攥住粗糙原木搭建的栏杆,手背上青筋暴起如虬龙缠绕。他的目光反复扫过那三道如巨蟒盘踞山岭、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城墙防御线,最终落在外城基座旁那条湍急奔腾、浑浊发黄的敖水之上。“水……”
早春时节,南方雨水充沛。上游山林间的冬雪消融,混合着连续数日的春雨,敖水水位猛涨!浑浊的激流裹挟着山中冲刷下的巨大枯木、碎石沙土,发出沉闷如雷的咆哮,疯狂冲击着权城外城的巨大条石基座!浪花飞溅!
熊通的眼神骤然凝固!一个近乎癫狂、却又蕴含着致命杀机的念头如同闪电划破他心头的阴霾!冰冷刺骨的光芒在他深沉的瞳孔中骤然亮起,如同冰河乍裂!
“水!权人恃水为固?孤便以此水,毁其根基!”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语速却快如连珠,“传令!全军后撤五里扎营!遍插旌旗,日夜燃灶烟不绝!制造佯退假象!务必令权人松懈!”紧接着,他猛地转头,目光灼灼地钉向身侧最亲信的工师将领,大手死死按住地图上敖水上游一处山势陡然束紧的狭窄水道,“你!亲率军中善水者两千!持精铁工具!即刻起,秘密开山!凿石!于此处!筑坝!!必须赶在……下一场暴雨来临之前!”最后几个字,如同毒蛇吐信,带着森然寒气,“大坝成时,便是破城之期!”
一场悄无声息却关乎生死的角逐在阴暗的雨幕中拉开。
楚军主力营寨炊烟袅袅,旌旗虽显稀疏却依旧招展,一切井然有序,透着一股准备长期围困的“疲态”。暗地里,两千名筋骨强壮、常年在水边长大的精壮楚卒,分成日夜两班,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敖水上游的崇山密林深处。
“嘿哟——嚓!嘿哟——嚓!”沉重的号子在密不透风的巨大藤蔓和参天古树的遮盖下,如同地底深处的喘息,低沉而压抑。雨水早已将山石泡得湿透,岩壁滑腻无比,每一步都如同在覆满苔藓的刀刃上行走。巨大的山岩被铜钎撬松,用粗大坚韧的老藤捆绑固定,再由数百条强壮的臂膀合力拉动绳索、依靠原木滚轴滑下山坡,拖向指定地点。浑浊泥水深可及腰,每走一步都耗费着巨大的体力,脚底被尖锐的砾石划破,鲜血刚一渗出便与泥水混为一体。
筑坝地点选得极为刁钻:两山夹峙,河道陡然收窄!工程隐秘而疯狂!一座用巨木扎成的坚固底笼被沉入河床,无数砍伐下来的粗壮原木、开凿的巨大石块,乃至填满泥土碎石和树枝的巨大草袋,被疯狂地、一层层地垒砌上去!大坝在湍急的流水冲击下艰难地增高、加厚!楚卒在水中如蚁群般劳作,冰冷的激流无数次将人冲倒卷走,尸体被漩涡吞噬无踪!然而后继者毫无惧色,踏着同袍的血肉继续填埋!巨大的竹管被紧急从后方调运过来,利用山势坡度,秘密开凿引流沟渠,将一部分暴涨的河水引向早已荒废的故道下游。数日后,一座用生命和意志堆砌的“土石长龙”,终于在雨水的疯狂浇灌中初步成型!它横亘在狭谷水道中央,贪婪地吸纳着、积攒着上游咆哮而至的狂猛水势!堤坝后面蓄积的洪水颜色越来越深,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即将爆发的恶魔!漩涡无声地旋转,蕴含着毁灭一切的恐怖力量!
上游的大雨,终于在某个沉重得让人窒息的黄昏暂歇。但浓重的乌云依旧低低压在权城上空,如同灌满黑水的口袋,随时可能再次倾覆!山雨欲来的腥气弥漫在空气中。被雨水浸透的敖水,水位已经逼近了堤坝边缘,浑浊的浪头不断冲击着堤岸,水位线在缓慢而危险地上涨。权城之上,守军见数日来楚军“毫无动作”,只道楚人畏其坚城,主将季敖紧锁的眉头终于微微舒展,轮值的士卒也显露出几分连日高度紧张后的疲惫之态。
“就是此刻!决堤!”一个因压抑太久而变得沙哑撕裂到极致的咆哮,穿透了雨幕初歇后密林中令人窒息的死寂!是熊通的声音!
河床上游山坳深处,如同来自地狱的号令!
“轰隆——哗啦啦啦——!!!!!”
一阵沉闷如万座山峰同时塌陷般的巨响从大坝核心底部猛然爆发!如同地龙翻身!山体为之震颤!最后几根支撑着坝体的巨木被利斧劈断!堤坝核心被暴力掘穿!
万顷浊流!积郁了多日无边愤怒的恐怖洪流,如同被禁锢万载的混沌恶龙轰然挣脱了锁链!挟裹着山体崩裂冲刷下的千钧巨石、连根拔起的巨木!化作一道高达数十丈的、毁灭一切的灭世狂澜!从高处以摧枯拉朽、势不可挡的绝望气势,轰然扑向权城最脆弱的东南外墙!
真正的山崩地裂!
巨浪裹挟的巨石巨木如同天罚的神锤,狠狠撞在权城外城的坚固条石基座上!石屑飞溅!那傲立了百年的、坚若铁石的岩体在毁灭性的冲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崩裂声!饱浸雨水的墙体缝隙被无法抗拒的恐怖水压瞬间渗透、冲垮!
“轰——!!咔啦啦——!!!”
震天动地的巨响中!权城外城东南角,一大片被洪水浸泡松动了内部夯土的外层条石墙体,如同被巨神剥开了外甲,在毁灭性的巨浪冲击和内部水压的双重摧残下,肉眼可见地发生可怕的倾斜!然后——如同醉酒巨人般轰然向内坍塌下去!洪水找到了宣泄的巨口!裹挟着巨石泥沙,如同决堤之海涌入城内!滔天白浪!
“城塌啦!!!楚人放水!水灌进来啦——!!”绝望到撕心裂肺的惨嚎瞬间在墙头裂口处爆发!如同油锅滴入了冷水!守城的士兵如同蝼蚁般被滔天浊浪卷走、拍死在废墟瓦砾之上!巨大的水压甚至将部分中城的城门生生冲毁!
“天亡我权!此水……妖水也!”城头最高处,主将季敖须发戟张,目眦尽裂!他亲眼目睹那片守护了权国数十载、凝聚了历代君王心血的城墙如同酥脆的饼干般被洪水撕裂、冲垮!这打击来得如此突兀、如此惨烈!一股血箭猛地从他口中喷出!他踉跄着以手中长戟拄地,才勉强站稳,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
“擂鼓!攻城!杀——!”熊通冰冷的声音如同一把无形的寒剑,狠狠刺穿了洪水的咆哮与城崩的哀鸣!巨大的战鼓如同被灌注了九幽魔神之力,“咚!咚!咚!咚!……”,沉重!狂野!如同踏破地狱的脚步声!声浪激荡得连空气都在嗡鸣!
随着这声死亡宣告,无数早已在泥浆与洪水中潜伏蓄力的楚军锐卒,如同决堤的血色怒潮,发出震裂群山的兽性狂吼!踏着洪水退去后形成的巨大城墙裂口、踏着泥泞不堪的废墟瓦砾、踏着权国守军的尸身残骸!如同赤色的死亡浪涛,从数道巨大的缺口疯狂涌入!
惨烈的巷战在每一处残垣断壁间爆发!水淹后的城池一片狼藉,街道如同浑浊的河流。楚军重甲步卒挥舞着巨斧和沉重的青铜殳,狠狠砸碎权人仓促组织起的、依托房屋巷口的水淋淋的防线!污血混合着泥水四处飞溅!长矛手结成方阵,如同推进的钢铁森林,密林般攒刺收割!轻装楚卒如同水鬼般攀上坍塌的城垣、冲上石阶,与惊慌失措、立足不稳的权国残兵白刃相搏!刀光剑影在浑浊的泥水中闪烁,每一次挥砍都带起污秽的水花与血肉残骸!内城狭窄的“天梯”上,权王亲卫血战不退,用盾牌和身体堵住陡峭的石阶,盾牌缝隙间刺出无数的矛戈,楚军死伤枕藉,攻势一度受阻!然而绝望催生的抵抗,终究难敌复仇的狂澜!
楚军士兵的怒吼混杂着权人的哀嚎,响彻云霄!一个楚军十夫长踏着堆积如山的尸体,攀上内城最后一道残破的望楼!几乎力竭的他,用尽最后的力量,将一面早已被血、水、泥浸染得几乎看不出本色、边缘已经破烂的楚字战旗,狠狠插进了箭楼顶部被洪水冲塌了一半的梁木缝隙中!狂风呼啸,卷动这面残破的旗帜,在浓烟与夕照中,如同浴血重生的怪兽发出无声的咆哮!
熊通踏过被洪水浸泡得面目全非的王宫门槛,赤脚踩在稀烂滑腻、混合着尸骸与碎瓷器的泥泞中,每一步都发出“噗嗤……噗嗤……”的、带着某种粘稠气泡的挤压声。空气里的血腥、焦糊、泥腥和腐烂的气息浓烈到几乎形成固体,堵得人难以呼吸。
权国的宗庙广场,巨大的铜鼎早已倾覆,祭祀的礼器散落一地。一群权国的贵族、侥幸残存的将领以及王族子弟,被如同驱赶牲口般强行驱赶到这片满是污秽血水的空地上。楚军雪亮的戈尖密如丛林,森冷的杀气将他们死死包围、挤压!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失国的绝望、灭族的恐惧以及对那高台上巨影的无边憎恨!高台之上,曾供奉着权国社稷神主雕像的巨大石座,此刻,那只象征王权的青铜权杖,被一只穿着沉重战靴、沾满泥血的脚掌毫无敬畏地踏翻在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熊通高大的身影缓缓踏上这曾经供奉神明、承载着权国王权信仰的高台。污血浸染了他厚重的皮甲战裙。他冰冷的目光扫过这片象征着权国彻底终结的修罗场,最终越过满地狼藉,投向了西方更遥远苍茫的山河——那是巴,那是蜀!
他猛地擎起那柄伴随他一路征伐、此刻刃口微卷却依旧寒光慑人的无鞘长剑!暗沉的剑身,在夕照残余的天光和周围燃烧的火光映衬下,突然迸射出前所未有的、几乎要灼伤眼睛的厉芒!它兴奋地嗡鸣着!渴望着更多的疆土!更多的臣服!
“自今而后!”熊通的吼声如同亿万柄重锤同时砸落广场!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铁腥和不容置疑的威压,碾碎一切反抗的意识!“此土!此城!此权国万里疆!皆为楚土!凡日月之所照!江汉之所行!西至江水之头!巴山蜀道!皆为吾大楚旌旗永镇之地!”剑锋直指高天!如同向冥冥中的神只宣告新的秩序!
“大王万岁!大楚永昌——!!!!”
楚军爆发出足以令荆山崩塌、江河倒流的咆哮!这饱含胜利、狂热、征服欲的声浪,如同无形的海啸,席卷整个权城残破的宫阙,回荡在坍塌的城墙之间,震得瓦砾碎石簌簌下落!宣告着一个依靠铁血与利剑建立的新时代降临!高台上,那柄被踏翻在地的权国神主权杖冰冷的杖头,在他军靴无意识的重压下,“咔嚓”一声,清脆地裂开了一道细微却致命的纹痕。
权城内的硝烟尚未彻底散去,焦糊的气息与浓重的血腥混合着潮湿腐烂的味道,如同亡魂的低语萦绕在断壁残垣之间。死亡的余烬尚未冷透,新的权力构架却已像冰冷精确的机械齿轮,在血污与尸骸之上强行运转。斗缗,这位在权城血战中数次率队登城、尤其以一股猛打猛冲的悍勇而崭露头角的将军,在庆功宴的喧嚣与封赏的炽热余温中,双手接过了熊通亲笔书写的符节——那并非竹简,而是两片精雕细琢、合在一起严丝合缝的青铜虎符。
一场极其简朴却又充斥着象征意味的仪式在权城内城广场那片被刻意清理过、依旧残留着大片暗褐色水渍和焦痕的空地上举行。熊通亲自出席,面色如同深秋的寒潭。没有繁复的礼乐,没有臣下的赞颂。他大步走到曾经摆放在权国宗庙前的一根巨大的、镌刻着权国图腾与历代先王功绩的神主柱前。这根饱经岁月与战火洗礼、象征权国社稷命脉的木柱被临时竖立于此。在所有人的屏息注视下,熊通猛地拔出了腰间那柄无鞘的长剑!
剑光一闪而过!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咔嚓嚓——噗!”
沉重闷响伴随着令人心悸的木裂之声!斗缗甚至能看清那柄锋利到极致的剑刃是如何切入硬木时拉出的细微木刺!代表权国精神与祭祀传承的巨大神主木柱,在熊通沛然莫御的力量下,被硬生生劈为两段!裂口参差,如同野兽的獠牙!巨大的创面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紧接着,早已准备好的楚军力士抬上一尊权国宗庙常用的、硕大的和田玉璋——王权与神权的双重象征——放置于地上。沉重的青铜战锤抡起,带着摧毁一切的蛮力狠狠砸落!
“轰!轰!轰!”三声巨响!
玉屑纷飞!温润的玉质在绝对暴力下化为毫无灵性的粉末,溅落一地!伴随着这玉碎骨裂般的毁灭之声,熊通那冷硬得不带一丝情感、如同青铜碰撞般的声音穿透全场:
“此地!自此刻起!再无权国!唯有楚地!立名为——权县!”
“喏!”楚军爆发出整齐划一的应和!
在这飞舞的玉石碎屑、弥漫的杀气、以及君王亲手斩断旧日血脉的宣言中,斗缗手捧铜虎符与楚王符节,正式接任楚国第一位权尹。他身上的甲胄缝里尚嵌着攻城时的石屑,腰间佩刀的皮鞘上还粘连着未曾擦净的褐色血痂。一种前所未有的重量,第一次压在了他的肩头。他看着眼前这片狼藉而沉默的土地,眼神复杂难明。
初期的治理,在楚王强大的军威与严苛法令的推行下,艰难地显出几分秩序。斗缗虽出身军旅,手段直接粗暴,但也并非全然莽夫。他采纳了帐下归顺的权国旧臣、士人彭沮的建议,从权国故地遗民中挑选识文断字、熟悉风土民情的“吏户”,奔走四方,清点田亩,统计丁口,登记造册。权城外城那被洪水冲毁的巨大缺口和部分坍塌的城墙被征发徭役紧急修补,虽不复往日雄浑,却也暂时构筑起一道防御。楚国的“郢爰”刀币开始在集市中流通,交易之声逐渐盖过了一些角落里的悲泣。楚语的呵斥在街头巷尾响起,逐渐取代权地方言。
然而,如同洪水退去后残留的深坑泥沼,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汹涌从未停息。那些被迫剃发易服、失国失地的权国旧贵族们——吕氏、郑氏、季氏……如同深埋焦土下的毒藤蔓,在阴湿与黑暗中苟延残喘,以复国的名义疯狂滋长。他们利用彭沮组织的“吏户”体系,在丈量田亩、勾稽丁口时私相授受,通过篡改簿册隐匿人口田地;在街头巷尾的茶肆陋巷,用难听的权语夹杂着暗语低语着“楚人剽悍掠地”、“毁我社稷宗庙”、“复国”、“神器有归”;他们的管家奴仆乔装改扮,如同最狡诈的信使,穿梭于权县每一处偏远的山坳村落,利用权地特有的民歌传唱、孩童游戏的方式,传递着只有他们才能解读的隐秘信号:何处可能藏匿武器粮秣,哪个豪强可用,哪个官员可拉拢……
斗缗对此并非毫无所知。他曾是冲锋陷阵的将军,对危险的嗅觉远超常人。楚王赐予的铜虎符冰冷沉重地压在他的案头。他曾一次次将符节握在手中摩挲,感受着铜质的坚硬与上面的权力纹路,目光却时常越过那冰冷的符信,投向窗外那片被他实际掌控的土地。王权的光环渐渐褪去,手掌抚过县衙那打磨光滑、刻着权国旧纹的石栏,听着那些表面恭敬的权国遗老口中“权尹英明”、“深沐王恩”的谄媚话语,一种别样的、扎根于血脉深处的权柄诱惑在他心中悄悄滋生、蔓延。权力如同剧毒,一旦品尝到凌驾于众人之上、掌控一地生死的滋味,便再难戒除。对郢都那些遥远的条令约束,对那些指手画脚的监国使者,他心头的那丝敬畏悄然被一股巨大的、名为“独占”的野火所吞噬。
在一个朔风呼啸、寒意透骨的冬夜,权县治所深处烛火摇曳不定。斗缗屏退了所有侍从。他庞大的身影被跳动的烛光放大、扭曲、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案头堆满了简牍,但都被他扫到一边。一张用上好锦帛绘制、精细得多的地图在他面前摊开——这上面清晰地标注着权县全境险要的山谷、隐秘的水道、可用于屯兵的隐蔽谷仓,甚至一些隐秘山洞的位置也被标红!这是彭沮献上、经他补充完善的“底图”。
斗缗赤着上身,精壮肌肉虬结,布满大小伤疤。他赤裸的脚掌踩在冰凉的石板上,左手紧握着他视为生命的佩刀刀柄,右手手指却在地图上游移。那手指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一个个隘口、一条条通往山外的小路上停顿、敲击。最终,停在了标记着“权县故都”的位置。
“权县……易守难攻!”他低沉的声音如同夜枭梦呓,在空寂的大堂里回荡,“三山环抱,水网密布……以此险地为基……”他猛地攥紧拳头,眼中闪烁着疯狂而炽热的光芒,“再得巴人山野健儿为援……进可直取江汉腹地!退可固守此方水土!自成一体!有何不可?!”
“轰!”一阵穿堂风猛地撞开虚掩的窗棂!强劲的冷风瞬间卷入了室内!案头几盏牛油灯烛火猛烈摇曳,“噗”的一声,一支最大的主烛被彻底吹熄!室内光线骤然一暗!只剩下墙壁上那个巨大的、扭曲的魔影,无声地舞动。
野心一旦燃起,就如同燎原之火,再无回头之路。
数日后,一个震动江汉的消息如同瘟疫般传播开来!权县治所及与官衙相连的大仓、武库工事的大门被沉重地关上,并用原木巨石死死堵死!城头之上,那面飘扬不过一年余的“楚”字大旗被粗暴地一斧砍断旗绳!布旗如同破布般委顿在地,随即被扔入城下的污水沟,任人践踏!
一面触目惊心、非楚非权的异样旗帜,在无数震惊、恐惧、甚至带着几分疯狂希冀的目光中,被歪歪斜斜地插上了权城残破而依旧高耸的主城门楼!这旗帜由数面颜色驳杂的权国旧幡染血拼凑而成,上面一个巨大的、歪斜的“权”字触目惊心!旗帜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面裹尸布!
就在这面诡异叛旗升起的同一刻!斗缗的身影出现在城楼垛口!他身披一副权国故王御库中寻得的精金鱼鳞锁子甲,手持一柄宽刃长戟,背后猩红的斗篷在狂风中如同撕裂的伤口!他居高临下,对着南方郢都的方向,发出了石破天惊的宣言:
“楚王暴虐!侵我故土!杀我宗亲!毁我社稷!更无道!苛捐重税!穷兵黩武!”他的声音洪亮如同滚雷,传遍城下聚集的军民,“此仇此恨,不共戴天!自今日始!权人复国!只奉权法!不认楚令!敢犯我疆界者!杀无赦——!!!”
“复国!复国!”城头上,那些跟随斗缗起事、被许诺封地重赏的权国旧贵族私兵和被煽动起来的亡命之徒,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嘶吼!那狂热的声浪充满了怨恨与对新秩序的渴望!
这一刻,斗缗的眼中再无半分昔日楚将的卑微,只剩下肆无忌惮的王图野望!他与脚下的土地紧紧捆绑在了一起,将曾经的恩主,当作了不共戴天的仇雠!
消息如同一道裹挟着冰霜与死气的闪电,瞬间划破荆楚初春薄雾笼罩的山林,狠狠劈进了郢都楚宫!彼时,熊通正独自一人立于荆山绝顶的“先王望天台”之上,巨大的玄色王氅在山风中翻卷如云。他俯瞰着脚下渐渐被初雪染上朦胧银白的苍莽疆土,山峦起伏如聚龙,云雾缭绕,一派江山浩渺的气象。鹰师统领疾步登上高台,跪伏于冰冷的石地,双手呈上一份染着凛冽风雪气息的帛书。那上面是安插在权县的密间用特殊药水书写的报告。
熊通接过帛书。初雪微凉的雪花落在他宽厚的肩头,转瞬化为细小的水珠。他展开帛书,目光扫过。没有任何停顿,没有一丝波澜。那张被山风吹拂得如同青铜铸就的脸上,甚至没有出现任何一丝惊讶或者愤怒的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眼窝中的眸子,一点一点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冻结!凝冰!如同万古不化的深寒渊薮!冰冷的寒意从他身上无声地弥漫开来,甚至压过了山顶的寒风。
良久。他只是用两根粗粝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极其用力地,将那份传递着背叛信息的帛书,一点点地、揉捏进宽大如磐石的掌心之中!坚硬的帛布不堪其力,发出如同筋骨断裂般的细微呻吟。
“负主之豺,”熊通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低沉平缓得如同山石从万仞高崖上缓慢滚落,“终究难耐山林。” 他顿了顿,眼神越过鹰师统领的头顶,投向远方风雪弥漫中权县的方向,那目光如同穿透了千山万水,“当以……铁笼囚之!以血,饲其爪牙!” 最后几个字落下,如同掷地有声的铁钉!没有震怒,唯有森然的杀伐决断。
楚王熊通的怒火无需咆哮,行动便是雷霆!
他的精锐部队——由中军精锐“申息之师”和“陈蔡劲旅”组成的两万战卒,在君王冰冷的意志驱动下,没有片刻的拖延!甚至连集结的号角都被刻意压制!大军像一股沉默的黑色铁流,沿着通往权县的驿道昼夜狂奔!人衔枚,马裹蹄,辎重车辙包裹厚草!旌旗被紧紧卷收!斥候飞驰绝迹!如同一支由死亡与寂静组成的幽灵军团,以惊人的效率,裹挟着碾碎一切的气势,如同泰山压顶般直扑权县!
当这支森然铁军如同天降神兵般将权县城郭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断绝了所有水道、山路联系时,权县的叛军甚至许多尚未从大梦初醒!
权城再次陷入重围!但这不再是灭国时那惊涛骇浪般的正面强攻,而是一场冰冷、缜密、效率奇高、绝不容许丝毫意外发生的囚笼绞杀!
楚军的围城部署展现出可怕的冷静与耐心:
绝水断粮! 所有通往城内的水道,尽被楚军工兵在上游掘开岔路引走,或直接用巨石淤泥堵塞源流。城周边所有乡村,不论亲楚亲权,一律强行清空驱离,所有粮食无论青苗窖藏尽数焚毁或征入楚营。
壁垒如铁桶! 环绕权城外城废墟,楚军依托地势,快速构建起三道相互呼应的环形土石壁垒!壁垒之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强弓劲弩居高临下,如同嗜血的毒蛛,日夜监视着城内任何一处可能出现的出口!巨大的床弩也被架设在高地,对准城楼和可能的集结点。
地底杀机! 最致命的是一支工兵队伍在夜幕掩护下,从远离城门的僻静处起头,分多路向城内挖掘密道!工具是特制的短柄精铁锄钎,挖掘声被埋入土中的铜铃震动掩盖。挖出的泥土巧妙填埋于外围壁垒之下。
绝户断援! 所有通向深山、可能有巴蜀方向接应的小道,皆被楚军设伏兵层层封锁,斥候往来不断,杜绝任何一丝内外勾连的可能。
熊通本人甚至未曾亲临前线最喧嚣的围城战事。一道极其冷酷但直指核心的王命以最快速度从郢都直抵前线中军大帐:
“斩斗缗首级、献于阵前者,赐采邑三百户,擢升车骑将军!取其部将首级者,依位次擢升,赐田宅金帛!凡附逆者,尽诛其族!”
重赏之下,必有死士!楚军将官们望向那座孤城,眼神如同看到猎物的饿狼,充满了对功名与杀戮的渴望!
困兽犹斗!斗缗凭借权城复杂的地形和囤积的粮草军械,初期负隅顽抗。叛军依托内城狭窄的天梯和复杂街巷,用沸油、滚木、毒箭阻挡楚军的蚁附攻势,甚至数次击退小股楚军的试探性突袭。双方在城头巷尾反复拉锯厮杀,楚军付出了不小代价,但权县叛军的有生力量也在持续消耗,尤其是精锐的叛军骨干在战斗中折损严重,军心动摇日益加剧。
然而,楚军最致命的一击,并非来自地表!
围城第十日夜!暴雨如注!密集的雨声完美掩盖了地底的致命动静!
楚军三条密道同时掘通内城官衙周边!一条通向监牢,一条直抵大仓,第三条!则精准地挖到了戒备森严的县衙大堂地下!
“轰隆!”沉闷的巨响在雷雨声中几不可闻!内城官衙深处、斗缗用来议事的大堂地面骤然向下塌陷!烟尘混合着雨水冲天而起!早已等待在地道口的楚军重装锐卒,口中衔刃,身覆重甲,如同从地狱裂缝中爬出的恶鬼,轰然跃出!瞬间与惊慌失措的侍卫拼杀成一团!同时,城内几个早已被策反、被亲眷性命胁迫的守门吏卒猛地打开了通向大仓的侧门!等候在门外的楚军如同洪流般涌入!大仓火起!浓烟与火光在暴雨中撕开夜幕!整个内城指挥体系陷入彻底混乱!杀戮与火光在官衙重地彻底爆发!迅疾!惨烈!
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斗缗在亲卫的拼死护卫下,退至官衙最深处的祠堂固守!这里只有一道厚重的大门和几条狭窄通道。楚军如狼似虎的士兵已将祠堂团团包围,巨大的撞木正“咚!咚!”地冲击着厚重的木门!火光、雨水、浓烟、血光交织在一起!
斗缗背靠着祠堂冰冷的、供奉过权国列祖列宗的粗大石柱,甲胄碎裂多处,手中的阔剑刃口已经卷曲翻折,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泊泊淌着鲜血,在身下石板上积成一汪血泊。跟随他冲入祠堂的亲卫只剩下最后两人,也已是强弩之末,靠着墙壁喘息,眼神涣散。
沉重的大门在最后一次撞击中轰然向内倒下!木屑横飞!冰冷的雨水裹挟着浓烟猛地灌入!火光中,楚军精锐步卒结成的铁壁般盾阵,踏着倒下的门板,一步!一步!带着碾压一切的气势,沉默而坚定地向他压过来!盾隙间无数森寒的长矛寒芒如同毒蛇探首!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斗缗的心脏!他的眼中再无半分霸气,只剩下困兽末路的疯狂!他猛地举剑,还想做最后的咆哮!
就在这一刹那!一面沉重的楚国大盾借着冲锋的势头猛地向前一撞!撞开了那两名亲卫的拦截!盾阵微开!一根长度惊人的锋利长戈!带着刺骨寒光和无匹的劲风!如同划过夜空的死亡闪电!精准无比地、带着千斤巨力!从盾牌间那刚刚裂开的缝隙中猛贯而出!
“噗哧——!!”
没有一丝阻碍!锋利的青铜戈刃如同切过朽革!瞬间贯穿了斗缗胸腹间那层精金的、代表着他野望的鱼鳞锁甲!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的身体向后猛撞!“咣当!”一声重重砸在他背靠的冰凉石柱之上!滚热的鲜血如同开闸般,猛地从他口鼻、胸腹破裂处喷溅而出!糊满了身后古老的权国图腾!
斗缗魁梧如山的身躯剧烈地痉挛颤抖了一下!狂野的眼神骤然凝固,如同烧红的铁块猛地被丢入冰水!随即迅速涣散、黯淡、空洞!他握着剑柄的手徒劳地向上抬了抬,似乎想指向谁,喉咙里“嗬嗬”作响,血沫不断涌出,堵住了所有未尽的野心与诅咒。最终,那曾经燃烧着贪欲与反叛烈焰的双眸,彻底失去了所有光彩。身体沿着光滑冰冷的石柱,缓缓滑落在地,留下一道刺目惊心的黏稠血痕!
楚军士兵面无表情地上前,拔出长戈。另一名士兵则利落地抽出腰间佩剑,抓住斗缗还带着一丝余温的头颅发髻,用力一割!鲜血激射!那颗仍带着惊恐与不甘的头颅被装入特制的木函,仿佛处理一件无足轻重的战利品。地上的尸身很快被拖走,丢弃在门外燃烧的火堆旁,和其他尸体一起烧成焦炭。
叛首授首,权城内外弥漫的血腥味混杂着尸体烧焦的恶臭,塞满了每一个权县人的口鼻肺腑。熊通的第二道谕令比寒风更快:
“权县其民!世沐伪权之恩!习其恶俗!乃养豺之伥,通贼之基!其根不清,其祸不绝!尽迁其族!往置南荒——那处!”
这是对整个权县旧族、无论贵贱平民最彻底的清除与放逐!
寒冬腊月,雪虐风饕!暴雪如鹅毛般翻卷狂舞,抽打在人的脸上如同刀割冰刺。权县曾经的核心区域,所有幸存的人口——无论你是曾富甲一方的吕姓豪族,还是默默无闻的山野樵夫——被强行从残存的屋舍、地窖、乃至山林洞穴中搜捕驱赶而出。哭声、咒骂声、婴儿冻僵后的微弱啼哭声在呼啸的狂风中破碎扭曲!在楚军冰冷的戈矛和皮鞭催促下,如同驱赶牲畜般,拖家带口,踏上那条通往南方荒野绝地的死亡流徙之路!
蜿蜒数里的人迹在风雪封冻的驿道上拖出一道灰黑色的、缓慢移动的长龙。他们背负着可怜的一点薄财,搀扶着老的,拖拽着小的。老人体力不支,一头栽倒在路边的雪窝里,转瞬就被风雪覆盖,再无生息,无人敢多看一眼。孩童冻得小脸乌青,哭声都发不出来。沿途设卡盘查的楚军冷漠地看着,像是在清点一群即将送入屠场的牲口。后方远处,新点燃的楚军烽燧如同血红的眼睛,监视着这片被彻底剥夺了一切希望的土地。
南方,数百里外。
一座扼守荆湖南北水陆咽喉的险要隘口——“那处”。新任的楚国贵族、以严酷冷硬着称的将领阎敖,身披厚重的熊皮大氅,正立于隘口新建哨塔的最高点,冷冷地俯视着下方蜿蜒而来、如同蝼蚁般蠕动的迁徙人群。他的脸色在漫天风雪中如同冰雪雕刻,没有丝毫动容。崭新的楚军营寨在险要地势上拔地而起,巨石堆砌的哨楼比权县城墙的望楼更高更尖,如同一柄柄指向天空的血色匕首,在漫天飞雪中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刺骨寒意。那处新城的壁垒棱角在冬日惨淡的天光下泛着铁青色的冷光,如同一条冬眠巨蟒盘踞时所露出的鳞片,预示着对这群流徙者永不放松的铁腕统治。
鹅毛大雪依旧无声无息地落下,一层层覆盖着道路、田野、山峦,也试图掩盖大地上曾经发生过的所有阴谋、背叛、野心与杀戮的印记。但在千里之外的郢都楚国王廷深处,熊通正缓缓摊开一幅更加广袤、绘着遥远山河的羊皮舆图。
一滴浓稠的墨汁,如同刚刚凝固的血珠,从他手中的紫毫笔锋滴落。熊通的目光冰冷幽邃,手指蘸着这深浓如血的墨汁,不紧不慢地,从舆图上刚刚被特意浓墨涂黑、标记着“权县”字样的那个点上滑过,停驻在另一处尚未标记的、描绘着更为险峻的山川大河之间。
那柄曾染尽血污、饱饮叛将之血的无鞘长剑,此刻正静静横置在巨大舆图的旁侧案几上。跳跃的青铜灯焰将剑锋拉出一道长长的、诡谲扭曲的影子,如毒蛇般无声地延伸,盘绕向未知的远方。仿佛昭示着永不蛰伏的兵戈铁血,正悄然滑过旧的伤口,无声地指向了下一片等待着征服或是毁灭的山河沃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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