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红魔馆主厅被重新布置了一番。中央空出了一片区域,摆了两张长桌,分别代表正方和反方。每张桌后放着四把椅子。周围则摆满了座位,作为观众席。大厅上方挂了几条彩带——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节日装饰,颜色鲜艳得有些刺眼。
七点整,被指定的选手们不情不愿地入场,在指定的位置坐下。正方那边坐着珂莉姆瑟、一位年轻的普通血族、一个女仆,还有一个从仓库临时拉来的仆役。反方那边则是那位经常外出采购的执事、负责类似信使工作的血族、厨房的女仆,以及一位在红魔馆服务了很多年、平时沉默寡言的花匠。
星暝作为主持人站在中央,手里拿着个小木槌——看起来像装饰品。爱丽丝被“特邀”作为评委之一,坐在侧面的评委席上,她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书,手里拿着羽毛笔,似乎在记录什么,但仔细看会发现她在画画。评委席上还有另一位值得特别关注的人物——露米娅。她被魅魔不知用什么方法(可能是激将法)哄骗过来,此刻正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猩红的眼睛半闭着,浑身散发着“我很无聊”“我想走人”“谁打扰我睡觉我就吃了谁”的低气压。
魅魔和小恶魔4号则躲在观众席后排的阴影里,一个拿着不知从哪弄来的爆米花,一个拿着小本本和笔,准备记录“精彩瞬间”。
“红魔馆第一届真理辩论大会,现在开始。”星暝敲了敲小木槌,“首先,请正方一辩陈述观点,时间三分钟。”
正方一辩是那位年轻的血族,他显然没什么准备,站起来磕磕巴巴地念了一段临时拼凑的稿子:“呃……真祖是邪恶的,因为……因为他杀害了很多同胞,毁灭了很多氏族,比如班希娅……他还试图掌控一切,违反自然规律……所以他是邪恶的。”说完就坐下了,全程不超过一分钟。
反方一辩是那位花匠,他颤巍巍站起来,想了半天,慢吞吞地说:“这个……真祖并非不邪恶……这话有点绕啊……我的意思是,他可能……有他的理由?比如清理门户?或者……嗯,为了他自己的未来?我也不太懂,反正通知上让我这么说。”他也坐下了,一脸茫然。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观众席上有人忍不住偷笑。
接下来的几位选手表现也大同小异,都在敷衍了事,说些不痛不痒、模棱两可的话。直到轮到珂莉姆瑟——他作为正方三辩站起来时,大厅里已经有些窃窃私语和骚动了。
珂莉姆瑟深吸一口气。他没有拿稿子,双手轻轻按在桌面上,指节有些发白。他开口时,声音并不大,但清晰得能传遍大厅的每个角落:
“我站在这里,不是作为一名辩手,而是作为班希娅氏族最后的幸存者。”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有些平淡,但那种平静下压抑着的东西,让嘈杂声渐渐低了下去。
“真祖是不是邪恶的?这个问题,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哲学命题,不是一个逻辑游戏,而是血淋淋的现实。”他抬起眼,红色的瞳孔扫过观众席,最后落在反方那边,“他来到我们的领地,不是通过正面的宣战,不是通过力量的碾压——虽然他有那样的力量。他是通过血脉的共鸣,通过埋藏在每一个班希娅血裔灵魂深处的‘种子’,悄无声息地唤醒混乱、猜忌和疯狂。”
他停顿了一下,像在回忆什么痛苦的东西:“那一天,没有外敌入侵的警报,没有魔法冲击的震动。是我的长辈突然对另一位长辈拔剑相向,因为一个眼神的误解;是我的姨母们突然陷入癫狂的歌唱,歌声里不再是慰藉,而是撕裂灵魂的尖啸;是我的母亲,在最后时刻,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我推出重围,自己转身迎向已经降临的真祖……”
大厅里鸦雀无声。连评委席上的露米娅都微微睁开了眼睛。
“他不需要亲自挥剑。”珂莉姆瑟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颤抖,“他只需要提前布局,稍加引导,稍加扭曲。然后我们就会自己毁灭自己。他把这场屠杀,变成了一场由受害者亲自执行的献祭。”
“这不是战争,这是玩弄。这不是征服,这是亵渎。”他最后说,声音轻了下去,“所以,问我真祖是不是邪恶的?我的回答是:是的。他的邪恶不在于他杀了多少人,而在于他让杀人这件事,变得如此……卑鄙无耻,如此从内部腐烂。他让死亡不再是终结,而是沦为一种可悲的、被操控的仪式。”
他说完了,坐下。
下一个该反方发言了。按照顺序,是那位经常外出采购的执事——他作为反方三辩。
但他迟迟没有站起来。他盯着珂莉姆瑟,嘴唇抿得很紧。观众席上的目光渐渐聚焦到他身上。过了好几秒,他才猛地站起来,动作有些大,椅子腿刮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你刚才说的那些……”执事开口,声音有些硬,带着明显的不悦,“听起来是很惨,很感人,但情绪化的描述太多,缺乏客观证据!而且你从头到尾都在强调真祖多么邪恶,但骂来骂去都是那些词——‘玩弄’‘亵渎’‘操控’——软绵无力,根本触及不到本质!真祖如果真像你说的那么不堪,那么简单就能定罪,他怎么可能存活这么久?怎么可能让这么多古老的氏族畏惧?你想过没有,也许他有他的理由?有他的……必要性?”
这话说得就有些尖锐了,甚至带上了人身攻击和质疑的意味。珂莉姆瑟怔了怔,脸色白了白,眼睛里闪过一丝受伤和困惑,但他没有回嘴,只是低下头,手指收紧。
评委席上的爱丽丝抬起头,看了对方一眼,微微蹙眉。露米娅则完全睁开了眼睛,猩红的瞳孔里倒映着执事有些激动的脸,眼神若有所思。
气氛已经变了。正方另一个成员——那个年轻的血族——忍不住站起来反驳:“你什么意思?人家家族都被灭了,亲身经历,还不能说几句真话了?难道要像你那样,不痛不痒地说什么‘并非不邪恶’‘可能有理由’才叫客观?你这叫冷血!”
“我只是就事论事!辩论讲究的是逻辑和证据,不是比谁更惨、谁的故事更催泪!”执事的声音提高了,“惨就能证明一切吗?那世界上惨的人多了去了!”
“你这就是强词夺理!真祖的爪牙都没你这么会为他开脱!”
“你无理取闹!简直不可理喻!”
争吵迅速升级,从观点争执变成了人身攻击。不知是谁先推了谁一把——可能是正方那个年轻血族太激动,上前了几步;也可能是反方执事说话时手势太大——总之下一秒,辩论席上就乱了起来。书本、纸张被扔得到处都是,两个人扭打在一起——虽然血族之间动手通常很有分寸,不会真的下死手,但场面也足够混乱了。
魅魔本来坐在后排角落看热闹,见状眼睛一亮。她悄悄抬手,指尖一缕紫黑色的幽光悄无声息地弹出,像条灵活的小蛇,绕过混乱的人群,精准地打在了评委席露米娅的椅背上。
露米娅正冷眼看着下面的混乱,忽然感觉椅子一震。她转过头,正好看到那缕紫光消散,而始作俑者魅魔正对她露出一个灿烂的、充满挑衅的笑容,还用口型说了句:“无聊吗?给你加点料~”
下一秒,浓郁的黑暗从露米娅周身爆发开来,如同苏醒的巨兽张开翅膀,带着吞噬光线的气势涌向魅魔!所过之处,烛火剧烈摇曳,光线扭曲暗淡。魅魔笑嘻嘻地抬手招架,一道半透明的屏障瞬间在她面前展开,边缘跃动着危险的电弧。
暗影与屏障狠狠对撞在一起,两股性质截然不同但都极其强大的力量死死抵着,交接处迸发出无数细碎的、暗紫色和漆黑色的能量火花,噼啪作响,将周围的空气都灼烧得扭曲蒸腾,散发出焦糊和硫磺混合的怪味。
这一下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导火索。原本只是小范围推搡和口角的混乱瞬间升级、扩散!有人被四散的能量火花误伤,袖子烧了个洞,忍不住也开始动用能力反击;有女仆尖叫着躲闪飞来的不明物体(一个墨水瓶);小恶魔4号兴奋地在空中飞来飞去,一边灵活地躲闪着到处乱飞的书本和魔法余波,一边拿着本子记录,嘴里还煽风点火:“打起来!打起来!这边这位选手使出了一记漂亮的黑暗冲击!那边那位顾问用出了经典屏障格挡!比分暂时……呃,无法计算!”
爆炸声开始响起——虽然都是小威力的魔法对撞或能量宣泄,但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大厅里的吊灯疯狂摇晃,叮当作响;墙壁上的挂画被震落,画框碎裂;昂贵的地毯被烧出好几个焦黑的洞;一张边桌被一道能量击中,悄无声息地化为齑粉。
星暝站在原本的主持人位置,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既没有出声制止,也没有上前干预。他甚至往旁边挪了几步,避开一道斜飞过来的、燃烧着的纸页。他只是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财产损失,等着过会找魅魔“好好谈谈”报销比例问题。
这场混乱持续了大约十分钟,直到伊莉雅闻声赶来——她本来打算在自己的房间里研究一下关于辩论的学问,听到下面传来的爆炸声和尖叫声,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们……你们在干什么!把这里当战场了吗?!”伊莉雅冲进一片狼藉的大厅,“住手!都给我住手!”
族长的威严起到了一定的震慑作用。但真正让混乱迅速平息的,是几乎同时亮起的、提前布置覆盖整个大厅的淡紫色魔法结界——萝瑟茉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门口,她面色冷峻,手中法杖顿地,一个结界瞬间展开。结界内所有的魔法波动被压制,所有的声音被吸收,只剩下肢体冲突的闷响和粗重的喘息声。
在绝对的寂静和魔法压制下,打斗终于逐渐停止。参赛者和观众们都或多或少挂了彩,虽然都是皮外伤,但模样狼狈不堪:衣服被撕破,头发散乱。
伊莉雅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很不是滋味:“叔父……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辩论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星暝这才慢悠悠地走上前,脸上露出“痛心”和“无奈”:“是我的失职,大小姐。没想到大家情绪如此激动,对辩论议题如此……投入。是我没有做好现场管控。”他转向一片狼藉的现场,提高声音,“所有人,现在,立刻,停止一切冲突!受伤的人去处理伤口!没有受伤的人,留下清理现场!损坏的物品,统计后报给我!参与斗殴的主要人员,明天之前每人交一份两千字的检讨,详细说明事情经过和自己的错误!现在,执行!”
众人低着头,不敢说话,开始默默收拾残局。珂莉姆瑟站在角落,衣服被扯破了一角,脸上有一道浅浅的划痕,他默默捡起地上散落的纸张,眼神有些茫然。胡桃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门口,她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看着里面的混乱,嘴角撇了撇,低声说了句:“无聊。”
……
这次“辩论大会”事件之后,红魔馆花了好几天时间才恢复表面的秩序和整洁。但一意孤行——不,是和魅魔、小恶魔“三意孤行”的星暝,显然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他仿佛铁了心要把“内部净化”进行到底,甚至变本加厉,决定扩大排查范围,将“战火”燃烧到红魔馆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成员,每一个房间。
新一轮的“安全强化周”开始了。
先是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私人物品普查”:要求每个成员在二十四小时内清点并上报自己房间内的所有私人物品,特别是书籍、信件、笔记、魔法材料和任何“来源不明或功能不明”的物品。上报清单需详细列明物品名称、来源、用途,并承诺“绝无任何与真祖势力相关的可疑物品”。逾期不报或隐瞒不报者,将面临“严肃处理”。
这一举措引起了不小的不满和私下抱怨。血族大多寿命漫长,喜欢收藏,房间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多了去了,有些甚至是几百年前的老物件,来源早就记不清了。现在要一一列出来,简直是折磨。但命令就是命令,大家只好熬夜翻箱倒柜,列出长得吓人的清单。
然后是作息时间的突击检查:由星暝亲自带领,或指派他“信任”的成员(主要是小恶魔4号和几个被他临时拉壮丁的女仆),在非正常时间,随机敲门,确认人员是否在房、是否在进行“可疑活动”。美其名曰“确保安全,防范潜入”。
最离谱的是发展到后来,连红魔馆地下监牢里那些作为“血源储备”暂时关押的人类囚犯,都被全部提上来,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毫无道理的“身份再确认和安全筛查”。每个囚犯被单独提审,反复盘问姓名、来历、被抓捕的经过,甚至被要求描述看守的样貌和行为,看是否有“被调包”或“被影响”的迹象。筛查过程持续了整整两天,地下牢房一度清空。
这种高压态势持续了近两周,馆内成员怨声载道,私下里的不满情绪像野草一样蔓延。但碍于星暝往日的威信和伊莉雅的默许——星暝向她保证这是“应对真祖渗透威胁的必要安全措施,虽然手段激烈,但是是为了红魔馆的长远安全”,伊莉雅虽然觉得有些过分,心疼大家被折腾,但出于对星暝的信任和对真祖的恐惧,她还是选择了支持——大家也只能配合,只是工作效率明显下降,气氛变得压抑而紧张。
直到某天,一声沉闷的、规模空前的爆炸声,从红魔馆地下深处传来。
轰——!!!
那不是魔法对撞的脆响,也不是物品碎裂的声音,而是那种来自地层深处、裹挟着岩石崩裂和结构坍塌的沉闷巨响。整座洋馆都为之剧烈震动。
当第一批人匆忙赶到地下入口时,看到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远超想象的断壁残垣。
通往地下的阶梯部分坍塌,碎石堵塞了通道。浓密的、混合着灰尘、硫磺和某种焦糊味的烟雾从缝隙中滚滚涌出。利用魔法驱散烟雾和简单清理废墟后,人们看到原本坚固的牢房和地下层被炸得面目全非。更深处的情况看不清楚,但不断有碎石滑落的声音传来,显然结构受损严重——虽然并不清楚为什么地上部分安然无恙,或许是修筑时考虑到了这种情况。
幸运的是,由于星暝之前的“安全筛查”,地下关押的人类已经被暂时转移到了地上某处临时看管的区域,所以没有造成人员伤亡——至少没有“储备粮”的伤亡。但财产损失是惊人的。重建这片地下区域,修复结构,重设魔法防护,需要的金钱和时间都不是小数字。
伊莉雅立刻赶到现场,看到这片废墟,声音都在发抖:“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地下怎么会爆炸?!是谁干的?!”
星暝站在废墟边缘,脸上也露出了“震惊”、“痛心”和“沉重”的表情。他蹲下身,捡起一块焦黑的碎石,仔细看了看,又抬头望向幽深破损的通道,沉声道:“从残留的痕迹看……是多种不稳定魔法材料被刻意聚集后,引发的混合性爆炸。威力被限制在一定范围内,但足以破坏结构。”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转向伊莉雅,语气沉重:“看来……是我们之前的筛查打草惊蛇了。有潜伏的敌人,或者内鬼,趁我们不备,在地下设置了爆炸物,企图制造混乱,或者……掩盖什么。是我的疏忽,没有更早发现,没有加强地下的警戒……”
“先设立临时屏障,隔绝危险区域。组织人手清理通道,评估结构损伤。所有非必要人员,立刻撤离这片区域。”星暝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带着惯有的权威感。众人依言行动起来,但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
在红魔馆上下为地下爆炸事件焦头烂额、星暝被伊莉雅和几位闻讯赶来的“元老”联合“讨伐”、被迫收敛了那些过于激进的“安全措施”之后,日子似乎终于慢慢回到了某种“正常”的轨道。星暝不再搞那些莫名其妙的集体活动和突击检查,也不再要求大家上交清单或深夜查房。他恢复了往常那种忙于账本、文书、物资调配和日常调度的管家模样,只是话比平时少了些,笑容也淡了些。
馆内成员们都暗暗松了口气,私下里议论纷纷。有人说管家大人总算恢复正常了,大概是地下爆炸的事让他也受了教训;有人说他之前是压力太大,有点走火入魔,现在缓过来了;也有人说可能是伊莉雅族长给他施加了压力,让他不得不收敛。
一些原本因为那些过火行为而对星暝颇有微词的成员,也渐渐放下了成见——毕竟星暝过往多年的付出和功绩是实打实的,红魔馆能维持如今的运转和相对安宁,他居功至伟。这次大概真的只是一时糊涂,或者被真祖的威胁逼得太紧,方法上出了偏差。
就连伊莉雅,在最初的愤怒和心疼(主要是心疼那巨额的维修费)之后,也选择相信了星暝的解释:一切都是为了红魔馆的安全,只是手段有些过激、判断有些失误,造成了意外的损失。她甚至主动减少了交给星暝的工作,把一部分原本由他负责的事务接手过来,但也有人认为是族长有点不敢再把重要的事情全权交给他了。
表面上看,星暝确实陷入了某种“孤立无援”的境地。平日里与他交流密切、经常商量事情的成员,现在见到他都有些躲闪,话题也尽量避开之前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只谈最必要的公务。一向倚重他、几乎对他言听计从的伊莉雅,也有意无意地避免与他单独长谈,仿佛怕再刺激到他,或者怕他又提出什么激进的计划。星暝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美其名曰“反思和规划未来的安全策略”,很少在公共区域露面,连三餐都常常让人送到房间。
有流言开始悄悄流传:说管家先生可能会主动请辞,毕竟闹出这么大乱子,面子上挂不住,继续待下去也尴尬;也有人说,斯卡雷特家族会不会借此机会收回一部分管家的权力,让伊莉雅族长更多亲政,把星暝边缘化,只让他处理一些琐碎事务;还有更离谱的猜测,说星暝是不是被真祖影响了心智,才会做出那些反常举动,现在正在自我隔离、对抗侵蚀……
这些流言,自然也通过某些渠道,传到了某些“有心人”的耳朵里。
……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天气阴郁,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像是要下雨又憋着不下。红魔馆那位负责采购物资的执事——就是之前在辩论会上与珂莉姆瑟起冲突的那位——照例外出。他驾着一辆不起眼的、用来拉货的封闭式马车,离开了红魔馆的领地,沿着通路驶向附近的人类城镇。
采购过程一切如常,甚至比平时更顺利:清点货物、装车、结算。执事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和心照不宣保持某种默契的商人闲聊了几句今年的收成和税收,然后就驾车离开了市镇。
但在返回红魔馆的途中,马车却悄无声息地拐上了一条僻静的、通往山林深处的林间小路,而不是沿着往常的大路直接回去。这条小路荒废已久,路面颠簸,两旁树木茂密,几乎遮住了天空。
执事将马车停在一处隐蔽的、被几棵巨大橡树环绕的空地上,跳下车。他警惕地环顾四周,侧耳倾听——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鸟鸣,没有人类的脚步声或马蹄声。他等了足足五分钟,确认无人跟踪后,才走到一棵最粗壮的橡树前。
这棵橡树看起来有几百岁了,树干要三人才能合抱,树皮粗糙皲裂,爬满深绿的苔藓。执事伸出手,掌心贴在冰凉粗糙的树皮上。他闭上眼睛,嘴唇微动,开始用一种极其低沉、仿佛不是从喉咙而是从胸腔深处发出的音调,吟诵起一段晦涩、扭曲的音节。
他在传递信息。用一种只有特定存在才能无视距离感应、接收和解读的方式,将红魔馆近期发生的一切——星暝的异常行为、馆内的混乱与猜疑、地下爆炸的巨大损失、星暝如今的“孤立”状态和低迷情绪——悉数汇报。包括细节:星暝如何折腾大家,如何引发不满,如何造成损失,如何被质疑,如今如何闭门不出,大家如何疏远他……
最后,他压低声音,几乎是耳语般,补充了自己的主观判断和推测:
“……综上所述,红魔馆的管家星暝,这个一直以来最积极组织对抗您、最麻烦的变数,现在已经陷入孤立无援、众叛亲离的境地。平日与他交好、支持他的成员都在疏远他,斯卡雷特族长也有意减少与他的接触、收回部分权力。他情绪低落,决策接连失误,威望大损。依属下观察和推测,照此发展下去,这个对您计划最大的障碍,很可能在不久之后就会主动请辞,或者被斯卡雷特家族彻底边缘化,失去影响力。届时,红魔馆内部权力结构必然出现真空和动荡,伊莉雅·斯卡雷特独木难支,斯卡雷特家族……必将尽在您的掌握之中。”
他说得笃定,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得意和邀功之意,仿佛亲眼看到了那个近在咫尺的美好未来,而他将是促成这一切的关键功臣。
然而——
所谓眼见为实,但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位置、不同的角度,看到的“实”也可能天差地远,甚至截然相反。你看到的画面,可能只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布景;你听到的声音,可能只是别人想让你接收的频率;你推断出的结论,可能只是别人精心引导你走向的陷阱。简而言之:你确信不疑的“真相”,未必是全部的真相,甚至可能恰恰是真相的反面。
……
红魔馆,星暝的房间。
距离那位执事外出“采购”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窗帘拉着,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书桌上一盏魔法台灯亮着暖黄的光。桌上摊开着几份账本和报告,羽毛笔搁在墨水瓶边。
星暝并没有像外界猜测的那样颓废、低落或闭门思过。他正坐在那张高背椅里,身体放松地靠着椅背,手里端着一杯新沏的热茶,袅袅白气上升,模糊了他的面容。他的脸上没有焦虑,没有懊悔,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悠闲的、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情。如果仔细看,甚至能察觉到他嘴角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弧度。
房门被轻轻敲响,三下,节奏规律。
“请进。”
门开了,走进来的是千早——她穿着身颇具西方特色的服饰,腰间还悬挂着风铃,走路时却没有声音。她身后还跟着一位手里捧着相机和厚厚笔记本的少女,正是以“念写”能力闻名的姬海棠果。果果一进门就目光迅速扫过房间里的陈设,手里的相机下意识地举起来,又想起什么似的放了下去,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快门键。
“辛苦你们了,特意跑这一趟。”星暝放下茶杯,站起身,态度客气而温和,“路上还顺利吗?”
“还好,紫大人的隙间还是一如既往地‘高效’——如果忽略掉那点轻微的眩晕感和可能被丢到奇怪地方的风险的话。”千早在另一张特意留着的椅子上坐下,语气轻松。
星暝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文件夹:“你们先看看这个。”
文件夹里是些许名单和简要的人物资料,都是红魔馆内有机会接触外界、或有某种“可疑点”的成员。星暝之前通过紫联系了千早和果果,请她们利用果果的“念写”能力,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对名单上的人进行远程的、隐蔽的观察和记录,寻找任何异常的蛛丝马迹。
“情况怎么样?”星暝问,目光落在果果身上。
姬海棠果翻开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日期、时间、观察对象、以及相对应的照片。她翻到折了页脚的几页,抽出几张夹在笔记本里的照片,递给星暝:“在排除了大部分干扰项和偶然因素后,最终锁定了一个行为模式最异常、最符合您描述的‘潜伏者’特征的目标。”
星暝接过照片。第一张照片拍摄的似乎是某个房间的内部,光线昏暗,但能看出是红魔馆常见的房间陈设。照片中心,正是那位负责采购的执事。他背对着镜头,似乎在整理衣物。但照片的角落,一面挂在墙上的小镜子的反光里,清晰捕捉到了他的脸——那张平日里总是显得严肃、刻板甚至有点木讷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但眼底深处,在某张照片上,又闪过一点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光点,如同黑暗中突然睁开的眼睛,转瞬即逝。不仔细看,或者不是特意寻找,根本不会注意到。
“就是他。”星暝看着照片,点了点头,语气平静,没有意外,“和我之前的怀疑吻合。他有频繁接触外界的合理借口,行动相对自由,容易传递信息;在馆内职位不高不低,不太引人注目,但又足以接触到一些日常情报;而且……”他想起辩论会上对方对珂莉姆瑟那反常的尖锐态度,以及后来对“安全措施”异乎寻常的抵触和抱怨,“情绪反应和行为模式上,也有些值得推敲的地方。”
千早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卷着一缕发丝:“需要我们现在做什么吗?直接处理掉?还是悄悄控制起来?”
“不。”星暝摇摇头,将照片轻轻放回桌上,手指点了点那个执事的影像,“最好的谍战,不是揪出每一个间谍,而是让敌人以为我们没有发现他们,甚至利用他们传递我们想让敌人知道的消息。”
他走到窗边,掀起窗帘一角,望向外面阴沉的天空:
“之前那些事——荒唐的‘学习班’、混乱的‘辩论会’、折腾人的‘安全普查’,甚至最后地下那场爆炸……在所有人眼里,包括在那个间谍眼里,是我在疑神疑鬼、胡搞瞎搞、用激进愚蠢的方法排查内鬼,结果搞得馆内鸡飞狗跳、人心惶惶,还造成了重大损失,最终引火烧身,让自己威望扫地、陷入孤立。”
他转过身,背对着窗户,脸隐在台灯照不到的阴影里,但眼睛很亮:“但实际上,这些动静,这些‘胡闹’,都是为了掩盖另一些更重要的、绝对不能让他察觉的事情。”
千早和果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和恍然。果果反应更快:“您是说……地下那次爆炸,不是意外?也不是内鬼破坏?”
“爆炸是真的,破坏也是真的。”星暝走回书桌旁,双手撑在桌沿,“但目的不是破坏,而是‘改造’。红魔馆地下原本就有一间用来关押危险人物或存放危险物品的密室,结构坚固,带有强力的隔绝和封印法阵。但那些法阵是针对特定威胁设计的。如果真祖真的亲临,那些法阵恐怕还不够看,困不住他多久。”
他顿了顿,继续道:“所以,我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让所有人——包括潜伏的间谍——都不得不信服的理由,把地下区域清空,并且制造足够大的、能掩盖魔法波动的动静。于是就有了‘安全筛查’,我把地下关着的人类全都暂时转移到了地上。那些‘学习班’、‘辩论会’也闹得沸沸扬扬,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馆内怨声载道,大家都盯着我那些‘蠢事’,没人留意地下。”
“而与此同时,”星暝的声音压低了些,“在所有人都没察觉的情况下,萝瑟茉和魅魔等——利用我制造的混乱和关注转移作掩护——正在地下深处,对那间密室进行大规模的秘密改造和强化。新的复合型封印法阵,叠加了十三层不同原理的禁制;抽取能量构筑的“永恒囚笼”;针对血族特质和命运权能设计的反制符文;还有魅魔不知从哪个古墓里挖出来的、据说能扰乱感知的诡异装置(虽然感觉是她自己手搓的)……这一切工程,都需要时间,都会产生波动。如果没有地面上那些更热闹、更吸引眼球的‘闹剧’分散注意力,很难瞒过有心人,尤其是间谍甚至真祖更隐秘的眼线。”
果果听得眼睛发亮,快速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嘴里喃喃:“原来如此……所以那些看似荒唐的行为,其实是在为地下的改造工程打掩护?而那个真正的间谍,反而被这些表面现象迷惑了,以为星暝大人你是在瞎折腾、自毁长城,还得意地把这个‘好消息’汇报给了真祖?”
“对。”星暝点点头,走回椅子坐下,“他现在一定很得意,以为红魔馆内部混乱,我如今孤立无援、即将倒台,真祖的计划进展顺利。他刚才外出,十有八九就是去传递这个‘好消息’了。”
千早想了想,问:“那星暝大人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继续让他传递假消息?”
“这是一步。”星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等他带回真祖的反馈,或者……等着真祖根据这个‘好消息’做出下一步的行动——毕竟对方还需要在红魔馆安插眼线,本身就说明他并非全知全能——届时,我们就能掌握更多主动权,甚至可能预测他的动向。另外,一个已知的、被我们监控的间谍,有时候比一个未知的、潜伏的间谍更有用。我们可以通过他,传递我们想让真祖知道的信息,引导他的判断。”
他放下茶杯,目光变得锐利:“不过,监控必须严密,不能让他察觉,也不能让他有机会造成实质性破坏。这件事,还需要你们协助。果果的念写可以持续监控他的异常接触和行为——这件事,连伊莉雅我都暂时瞒着,不是不信任她,而是知道的人越少,戏演得越真,破绽越少。”
千早和果果都点了点头,表情认真起来。她们明白这件事的严肃性和危险性。
“不过话说回来,”千早忽然想到什么,忍不住笑了,“星暝大人,据紫大人所说的,您在折腾胡桃和那个新来的珂莉姆瑟的时候,是真的一点‘私人恩怨’或者‘恶作剧’心态都没有吗?纯粹是为了演戏?我听说胡桃小姐当时的表情,简直想把你生吞活剥了,后来还追着你要补偿。”
星暝咳嗽了一声,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一丝被戳破的尴尬,虽然很快被他用端茶杯的动作掩饰了过去:“这个嘛……”他含糊道,“工作压力太大,偶尔也需要一些……调剂和活跃气氛。而且,适当的、无伤大雅的考验,对新成员的适应性和心理素质也有帮助,能更快融入环境……嗯,是这样的。”
无论如何,计划已经悄然铺开,网已经撒下,饵已经放出。现在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严密监控,同时继续把“失意孤立的管家”这场戏演下去。
当然,星暝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在制定那些“考验”和“学习内容”时,他确实也有那么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想要捉弄一下胡桃,以及看看那个外貌极具欺骗性的珂莉姆瑟会有什么反应的心思。
真的,只有一点点。毕竟,管家的工作也很枯燥,需要一点乐趣调剂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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