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审部,世居河套东南,地处毛乌素沙地南缘,水草丰美之地。
其核心牧地沿无定河支流分布,
北眺鄂尔多斯高原,南邻明边榆林,实为套内交通要冲。
部民逾六千帐,控弦之士近万,羊马驼畜不计其数,
在鄂尔多斯诸部中,算得上兵精粮足、根基深厚的一方强豪。
其周遭势力错综:东北有强邻鄂托克部,兵势更盛;
西面与杭锦部牧场相接,时亲时争;
东南方,则是同出达延汗子孙的郡王旗(右翼中旗) ,血缘近而利益常纠。
此外,星罗棋布着诸多小部,
如逐水草而居的摆彦补拉部、擅养走马的淖尔台部、精于射猎的苏米图部,
以及据有一小片盐湖的哈日芒乃部。
这些小部多则千帐,少仅数百帐,向来在大部夹缝中求存,
或纳贡,或联姻,或时而依附,时而游离。
自准格尔部大汗以雷霆之势击退鬼军游骑,并传檄各部共抗“阴山妖氛”以来,
河套草原上弥漫已久的惶恐疑惧,竟为之一扫。
一股同仇敌忾、甚或是野心勃发的燥热气息,在诸部贵人间流淌。
大部落间使者往来骤然频繁,盟约不断;
小部落则面临严峻抉择,若不赶紧寻一强主依附,便可能被席卷的浪潮吞没。
乌审部台吉色棱,年富力强,素以果敢着称。
他敏锐地抓住了这天赐良机。
在“共御外侮”的大义名分下,他先是邀邻近四部会盟,席间陈以利害,软硬兼施。
摆彦补拉部台吉稍有迟疑,色棱便以“迟疑通鬼、坏我盟约”为名,
联合已屈服的淖尔台、苏米图两部,一夜之间围其牧场。
哈日芒乃部闻讯胆裂,不待兵临便自请内附。
短短月余,乌审部兼并四小部,人口骤增两千余帐,
可用之兵平添近四千骑,牧场向西南扩延近百里,更独占哈日芒乃盐湖之利。
一时间,乌审部旌旗蔽日,牛羊塞川,健儿云集,
实力空前膨胀,隐然有与鄂托克、杭锦等传统大部比肩之势。
色棱台吉志得意满,每日于金帐大宴诸部新附贵族及本部头人,
酒酣耳热之际,必以金刀击柱,声震穹庐:
“我有控弦一万三千!牧场千里!辎重如山!
鬼军?不过是些装神弄鬼的宵小!
敢踏进我乌审草原一步,定叫他有来无回,魂飞魄散!”
卜失兔的使者,以及几位历经战阵的老臣忧心忡忡,数次于帐中劝谏:
“台吉,鬼军纵横漠南,其势诡异难测,今我部骤然大扩,
内附未安,当稳守腹地,与诸部深相结援,万不可轻敌浪战啊!”
色棱往往不听,挥手斥道:
“尔等老朽,何知英雄胆气?
准格尔大汗能败之,我乌审雄师便不能灭之?
正要趁此良机,斩鬼军头颅筑成京观,扬我乌审威名于漠南漠北!”
其声慷慨,帐中多数新附头人为表忠心,亦轰然应和,狂躁之气日盛一日。
这一日,晴空如洗,草原风静。
乌审部边缘的了望斥候,最初只是感到脚下大地传来持续不断的震动,恍如地脉深处低沉的呜咽。
他们疑惑伏地,耳贴草皮,那震动愈发清晰,并非地震,
而是某种整齐划一、沉重无比的敲击,自西北天际隐隐传来。
极目望去,地平线尽头,先是升起一片苍黄色的尘云,缓缓弥漫,连接天地。
紧接着,那低沉的“轰鸣”化为令心脏都随之共振的闷雷,
那是数以万计的铁蹄,包裹着厚重的蹄铁,无情践踏大地的声音。
尘云之下,一道黑线逐渐浮现,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粗、展宽。
那不是游牧骑兵散漫的冲锋线,而是一堵闪耀着冰冷寒光的钢铁之墙。
先见其矛,如密林般刺破尘雾,在阳光下反射出死亡的星点寒光。
次见其盔,统一的玄色铁盔下,是遮面护颊,只露一双双冰冷眼眸的铁面。
再见其身,人与马皆覆盖着厚重锃亮的板甲、鳞甲,关节处机括严密,马铠甚至覆盖至膝。
骑士挺直如松,长兵如林,除了马蹄雷动与甲叶摩擦的金铁交鸣,
竟无一人一马嘶鸣,沉默得令人心悸。
八千玄甲鬼骑,就这么以严整如山、缓慢而无可阻挡的阵列,向着乌审部腹地压来。
其军势之厚重,仿佛将整片草原都踏得倾斜下沉。
八千重骑,人马皆披玄甲,这等规模,这等武装,
若置于欧罗巴,已是足以倾覆一国、令公侯俯首、让教皇战栗的毁灭性力量。
在火药尚未主宰战场之前,这便是冷兵器时代陆地上最巅峰、最昂贵的杀戮集群,
是移动的钢铁堡垒,是死亡具现化的洪流。
他们尚未加速,只是以常速迫近,但那铺天盖地的压迫感,
已让远在数十里外乌审部金帐前的彩旗,无风自颤。
无数乌审部的牧民惊惶抬头,捂住狂跳的心口,
望向那吞没阳光的尘云与寒光,仿佛看到传说中吞噬一切的黑潮,正自地平线席卷而来。
色棱台吉闻报疾步出帐,手搭凉棚望去,
脸上狂傲的笑容瞬间凝固,金刀“哐当”一声,坠落在草地上。
色棱台吉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那双曾睥睨草原的眼睛里,瞬间塞满了惊骇。
逃跑的念头像毒蛇一样窜入脑海,如此军容,绝非寻常游骑劫掠,这是灭族之战的开端!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细微的磕碰声。
但他是乌审部的台吉,是刚刚吞并四部的首领。
身后金帐前,无数道目光正钉在他的背上,
有本部贵族,有新附头人,更有他刚刚夸下海口的豪言。
此刻若露怯转身,别说威望,连性命都可能不保。
“长生天在上!”
色棱猛地拔出腰间另一把佩刀,用尽力气将惊惶压入喉咙深处,
发出近乎嘶哑尖锐的怒吼,盖过了远方渐近的闷雷,
“吹号!聚兵!鬼军送死来了!”
这一声吼,像一块石头砸进沸腾的油锅。
短暂的死寂后,乌审部这台尚未完全磨合的战争机器,
在灭顶的威胁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疯狂运转起来。
“呜——呜——呜——!”
苍凉的牛角号声瞬间响彻营地,一声接着一声,从核心金帐向四面八方波浪般传递。
这是代表着生死存亡的最高警戒。
原本呆立的牧民和战士们被号角惊醒。
恐惧并未消失,但在号角声和头领们踢打喝骂的催促下,迅速转化成本能的行动。
男人们吼叫着奔向自家的毡帐或拴马桩,
女人和孩子则拼命将牛羊赶向营地后方,或帮助套起勒勒车准备转移。
精锐的本部战士显示出平日训练的功底。
他们是色棱敢于叫嚣的底气所在。
披着皮甲或简易铁环甲的骑兵最先集结,
在各自百夫长、十夫长的吼叫声中,迅速向金帐前方指定的开阔地汇聚。
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骑士们一边检查弓矢、弯刀,
一边不由自主地望向西北那堵越来越近的钢铁之墙。
那些新附的部落,此刻也展现了草原法则的另一面,覆巢之下无完卵。
摆彦补拉、淖尔台等部的头人此刻再无二心,
他们清楚,此时若存异志或逡巡不前,乌审部覆灭前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他们。
他们呼喝着本部还能控制的战士,拼命向乌审本部兵马靠拢,试图融入那仓促组成的防御阵线。
虽然阵列略显混乱,不同部落的旗帜杂处,
但在死亡的威胁下,一种脆弱的同盟被迫迅速凝结。
色棱在金帐前的高台上,声嘶力竭地指挥着。
他派出手中最快的探马,分别奔向鄂托克、杭锦方向求援。
尽管他知道,援军可能永远赶不上。
他命令弓箭手和仅有的一些配备了皮盾的步兵向前,
试图在骑兵防线前组成一层薄弱的远程屏障。
他甚至下令将勒勒车拖过来,试图构筑简陋的工事。
整个过程充斥着怒吼、马蹄杂沓、金属碰撞和孩童的哭喊。
尘土在营地内部扬起,与远方那吞噬天地的尘云遥相对峙。
乌审部的抵抗意志在被绝对力量碾压的恐惧中,几分悲壮地情绪滋生了出来。
他们或许曾畏惧,曾内部纷争,但此刻,
脚下的草场、身后的毡帐和妇孺,给了他们握紧武器的理由。
草原的生存法则残酷而直接:先亮出獠牙,才有资格谈论生存或投降。
色棱看着勉强成型的防御阵线,手心全是冷汗。
他最初的狂傲早已被现实的冰冷铁流冲刷得七零八落,
只剩下首领的责任和求生的欲望在支撑。
玄甲鬼骑的阵列更近了。
近到已经能看清那面在沉默行军中绘着狰狞鬼首的大旗;
近到那八千铁骑覆盖性的阴影,仿佛已经提前笼罩了乌审部的营地。
大地哀鸣,空气凝固。
乌审部,弓上弦,刀出鞘,呼吸粗重,等待着那必将席卷一切的碰撞。
而黑色的铁流,依旧保持着那令人绝望的整齐、沉默,一步步,将距离吞噬至箭矢的射程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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