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冯道知道这些历史过往,故而才敢怒斥费同天。诛李凌霄的九族?开玩笑了吧。诛九族,就是将罪犯的直系与旁系亲属全部杀死。而李凌霄与李从珂都是同属一个先朝李姓宗谱,论起来是旁系亲属。
费同天噗通一声跪在李从珂身前,连声说道:“圣上,微臣考虑欠妥,请圣上恕罪!请圣上恕罪!”
冯道一番话,真个把费同天吓得魂飞天外。
本来李从珂听到费同天的秉奏,觉得可行,下一道圣旨,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冯道一番话也给了他当头一棒。
他虽本不姓李,但随了李嗣源的李姓之后,曾经一度令他无比自豪和骄傲。一个普普通通的他,竟然姓了先朝国姓,而且还入了先朝宗谱。他登上大宝之后,更是看重这个李姓。因为他心里清楚,如今大江南北,曾经被先朝册封的各路藩王和节度使仍不在少数。他们中的许多人仍奉先朝为正朔。
朱温叛唐灭唐、建“大梁”之后,各路藩王和节度使自立山头,各自为王。不但不受制于“大梁”,而且征讨之声此起彼伏。时日不长,终归尘归尘,土归土,被养父李嗣源灭掉。养父审时度势,考虑是先朝赐国姓,便建国号“大唐”,就是昭告全天下,此“大唐”犹是彼“大唐”,仍奉先朝为正朔。虽然那些自立为王的藩王与节度使阳奉阴违,但是,终归声讨之声平息了下去,甚至有些还奉这个大唐为正朔,每有进贡和朝拜。
如果他要坐稳这个江山,必须吸取朱温的教训,承认先朝赐的国姓,并一直奉先朝为正朔。而李凌霄与自己一样,都是先朝赐国姓,更是同一宗谱。费同天说,要诛李凌霄的九族,不就连同他这个皇帝都一起捎带上了嘛。故而他才觉得,冯道训斥费同天的话,便如当头一棒,把他也敲打清醒了。
“这个天杀的李凌霄,真就给朕带来了诸多麻烦。”李从珂暗自腹诽着李凌霄。
确实,现在李凌霄的出现,委实令李从珂头疼。虽然他有了传国玉玺,但是,那块真正的江山令给他带来了巨大威胁。
一开始,他并未感觉到威胁。当冯道向他推荐李凌霄和江山令之时,他是大喜过望的。本想让李凌霄拿着这块江山令,打着先朝昭宗皇帝的名义,联络各路藩王和节度使,派兵驰援朝廷,击溃石敬瑭与契丹人的联合,稳定自己的政权。但是,罗智信的一番话,打消了他的念头,改变了他的主意。
“圣上明鉴。李凌霄是昭宗皇帝的血脉皇亲。那些藩王和节度使都是昭宗皇帝亲封的,对先朝仍存感恩之心。如果李凌霄有贰心,他会以此江山令为信物,招揽各路藩王与节度使,必成为圣上的一个心腹大患。这个,圣上不得不不防。绝不可石敬瑭之患未除,又添新患。与其养虎为患,不如先除之。更何况,这个李凌霄藐视朝廷,殴打朝廷官兵,毁坏朝廷圣物,更加不可留。”
李从珂一寻思,罗智信此话实在有理。自己毕竟与先朝不沾亲带故,只是一个赐姓而已。如果李凌霄真有贰心,那些藩王和节度使自然会一呼百应,威胁到自己的大位。他再一琢磨,李凌霄不过一个江湖人士,除了那块江山令,对于朝廷而言,一无用处。杀也就杀了,当不会掀起什么风浪。随后,便有了皇宫偏殿赐毒酒那个戏码。
现如今,这个李凌霄竟然成了潞州前线战事的一个阻碍。这,是李从珂始料未及的。
“起来吧!”李从珂很不耐烦,让费同天起来。
费同天如蒙大赦,颤巍巍站起身形。他犹自害怕。冯道看到李从珂如此便轻易宽恕了费同天,心里不由长叹一声:“唉——,宠臣便是宠臣,我不如他啊。”
此时,李从珂又转向冯道,难得面带着一丝微笑问道:“冯爱卿,你有何良策?”
“老臣,老臣愚钝,并无良策。”冯道违心地说,但眼神游移。
之所以说他违心,是因为他有了计谋。但是,这个计谋很难实现。他不想说出来。如果真要说出来,担心李从珂会震怒,更会招惹到李元硕和费同天的双重打击。
“不对吧,冯爱卿,你应该有话要说。但说无妨。”李从珂看出了冯道有心事,颇为豁达地说道。
“圣上,在老臣讲之前,还请饶恕老臣的言语不周之罪。”冯道赶忙跪下说道。
“起身说话。”李从珂让冯道起身,然后说:“朕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那老臣就斗胆进言。”冯道整理了一下官袍,说道:“圣上,老臣以为,圣上需要亲自去请李凌霄前来议事。”
“胡说。他是朝廷的重要通缉犯。不但不将他绳之于法,还要将他请来议事?冯大人,你是不是猪油蒙心了?简直不知所云,一派胡说。”费同天大声斥责冯道。这便是费同天的反击,冯道早就预料到了。 “费国师,老夫倒是想问上一问。李凌霄如何变成的重要通缉犯?”冯道此刻亦是老羞成怒,怒目瞪视着费同天。
他是一个文人,不是权臣,一直信奉中庸之道:君子不争,小人不惹。但凡他认为君子之人,从不与之争分毫。而像费同天这等小人,能不招惹便不招惹,免得落一肚子闲气。但是,时下已经到了社稷存亡之秋,他不能再隐忍,再退让。同时,他也想借硬刚费同天之机,给李从珂讲明一些道理。
费同天被愤怒的冯道激怒了。一直以来,冯道在朝廷上都是逆来顺受,对他与李元硕、罗智信等权臣,不争不抢,畏而远之,从未有过如此愤怒之状。现在,看到冯道如此,他一时怒发冲冠。他必须怒发冲冠。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受到了软得不能再软的冯道的挑衅。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他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展下去。
“冯道,你老糊涂了吗?李凌霄所做的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个都能治他的死罪。凌辱刘七将军等官差,不是死罪?私闯沁水河,殴打守军,不是死罪?损伤承载着国运的牡丹,不是死罪?叛逃出将军府,刺杀李元硕将军的二公子,不是死罪?报复屠杀张国舅府和温尚书府,不是死罪?冯道,这一桩桩,一件件,你给我说,哪个不能死罪?”费同天一连串地列举了李凌霄诸多罪状,说得理直气壮,义愤填膺。
李从珂听着两人对话,冷眼看着冯道和费同天。他没打算制止这两个重臣的争吵。此刻,他想从这二人的争吵中,寻求一个解决潞州前线危机的办法。
“费同天——”冯道已经气急败坏,直呼其名:“你说的这些事,老夫倒要论说一番。那日,关于殴打官兵和损伤牡丹花之事,李凌霄已经做了解释。老夫认为情有可原。逃出将军府之事,老夫听闻,是被人救出去的。据说,还是在他昏迷、不省人事之时。刺杀李将军之子一事,老夫听说,不是他所为,只是恰逢其会。关于张国舅府和温尚书府惨案,我想你费同天也是道听途说吧,何以为据?”
显而易见,冯道正在替李凌霄辩解,一些言辞颇为牵强附会。李从珂不糊涂,他能够听出里面的是非曲直。但是,他仍没有表态。
“冯道,你这是在狡辩。国有国法,他李凌霄身无一官半职,还轮不到他殴打、凌辱官差。”
“费同天,李凌霄是江湖中人,自有‘一袭青衫,三尺长剑,扫尽天下不平事’的义气,更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他虽无一官半职,但亦有敢管天下不平事的匹夫担当。汉高祖用天下人,做天下事,成就一统大业;先朝太宗皇帝,知人善任,用人唯贤,开创贞观之治。老夫读圣贤书,识贤明人。虽与李凌霄仅仅两面之缘,但老夫可用身家性命担保,他不是奸佞之辈,更不是胡作非为之人。费同天,你亲口跟老夫说过,李元硕将军之二公子——李洪,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可是否?”
费同天一时愣住,没有搭话。
“前日早朝,你跟老夫讲,李洪被一女子所杀,肯定是玷污了人家清白,死有余辜。可是否?”
费同天仍未搭话。
“你还与老夫言说,张国舅和温尚书均与将军府有嫌隙,两府惨案怕是另有蹊跷。可是否?”
“冯道,你信口雌黄,血口喷人。”这次,费同天恼羞成怒,不得不矢口否认。
“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认与不认,神明自知。”冯道不屑地笑着说道。
费同天的否认,李从珂心知肚明。他相信费同天会说出这些话。平日里,费同天与李元硕不和,满朝皆知。并且,费同天时不时都会在他面前进言两句,大多是对李元硕的不恭之辞。
“好了,你们都是朕的股肱之臣,都是为了朕的江山社稷。意气用事也好,口舌之争也罢,绝无个人恩怨。都少说两句吧。”此时,李从珂出面做和事佬。
见李从珂说话了,二人不敢违逆圣意,便都住了口。
见二人住口,李从珂继续说道:“关于李凌霄,本就是匹夫之勇,理应罪责难逃,不可饶恕。但是,朕念在他年幼无知,且正是社稷存亡之秋,朝廷用人之际——”
“圣上,不可。”费同天噗通跪在李从珂面前,贸然打断了李从珂的话。
这在往常,给费同天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试问,谁敢打断皇上讲话?那是不要命了。但是,费同天就这样打断了李从珂的话。为什么费同天会如此大胆?因为,他知道李从珂下面要说什么。君无戏言,他不能让李从珂说出下面的话。
冯道则恰恰相反,当他听到李从珂的表态之后,可谓心下窃喜。他当然知道李从珂后面的话,那就是让李凌霄戴罪立功。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费同天竟然冒着杀头之罪,敢于打断李从珂的话。
李从珂当然非常非常愤怒,怒声喝道:“费同天,你好大的胆子——”
“圣上圣明!自古有迁客,何朝无直臣。微臣今天就要效仿先朝魏征,冒死谏言。等微臣把话说完,杀剐存留,任凭圣上裁定。”费同天赶紧磕头,颤巍巍说着,再次打断了李从珂的话。
冯道心说:“这个费同天并非全不学无术,不但晓得魏征进谏的典故,更读过杜荀鹤的诗文。不简单啊!或许单凭这简单一句话,便可化解眼前的冒犯危机。”
李从珂这个气啊,费同天竟然胆敢两次打断他的话。但是,即便现在有脾气,也不能发作啊。魏征是谁?先朝敢于顶撞皇帝、敢于冒死进谏的大忠臣。那时的皇帝是谁?先朝太宗皇帝李世民,一代明君。他费同天自比魏征,那就是将自己比作了太宗皇帝。身为一个明君,必须听逆耳忠言,岂可自顾自地生气?
“有话快讲。”李从珂面沉似水地说道。
“启禀圣上,李凌霄不可用。他罪大恶极,应抓到就地正法,以儆效尤。微臣以为,有四必杀:其一,他犯上作乱,殴打官差。如不治其罪,有偏袒之嫌,军心必会动摇。其二,张国舅府与温尚书府惨案,虽未定论,但满城疯传,是李凌霄丧心病狂,报复朝堂。如不杀之,必会朝堂哗然。其三,其罪已昭告天下,满城缉拿。朝廷不可朝令夕改,朝秦暮楚。否则,不能令天下人信服。更何况,现在正值多事之秋,朝廷令出当行,才可稳定天下之局。其四,那两株牡丹是上天之意,护佑着我大唐安危,承载着我朝国运。被李凌霄拦路损坏,影响了国运,这是十恶不赦之大罪。如不杀之,违背了上天之意,实不足取。微臣的话说完了,圣上圣明,请裁夺!”
冯道心里哀叹一声:“小人误国啊!”此刻,他真正见识了费同天的舌辩之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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