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保定,秋意渐浓。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夏末的闷热。吴普同骑着自行车穿过街道时,路边的梧桐树叶已经开始泛黄,有几片过早凋零的叶子在风中打着旋儿落下。
到公司时刚过八点。厂区里很安静,只有几个早到的工人在打扫院子。吴普同停好自行车,走进办公楼。楼道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保洁员刚拖过地,水渍还没干。
办公室的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牛丽娟这周去审核供应商了,要周五才回来。化验室的陈芳也一起去了,现在化验室只有小王和小李两个人。周经理出差了,说是去参加一个行业会议,周三才回。
整个研发部,这周就吴普同一个正式员工在。他放下背包,打开电脑,先检查了系统运行日志——这是他的习惯,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看看系统是否正常。
日志显示,周末两天系统运行平稳,没有报警记录。夜班的生产数据都已上传,各项指标正常。他松了口气,看来上周优化的界面确实起到了效果,工人们用得更顺手了。
九点整,他要去仓库调研库存管理的情况。这是他上周就跟周经理申请好的,虽然方案被搁置了,但调研不能停。他收拾好笔记本、笔、还有那份详细的调研问卷,准备出门。
就在这时,内线电话响了。
“小吴,来我办公室一下。”是刘总的声音。
吴普同一愣。刘总很少直接找他,通常都是通过周经理。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走到三楼的总经办。
刘总的办公室很大,朝南,采光很好。靠墙的书架上摆满了行业书籍和企业管理的着作,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都是些励志的名言。刘总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正在看一份文件,见他进来,抬起头。
“刘总,您找我?”吴普同站在桌前。
“坐。”刘总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小吴,有个事问你一下。”
吴普同坐下,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是什么事。
“上周五,牛工跟我汇报供应商审核的准备工作,提到了你那个库存管理系统的方案。”刘总放下文件,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她说,方案想法不错,但现在上马时机不太成熟。建议先放一放,等生产淡季再说。你怎么看?”
吴普同心里一沉。牛丽娟果然去找刘总了,而且是在周经理出差的情况下。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刘总,我理解公司的考虑。生产旺季确实不适合大变动。我继续完善方案,等年底再讨论。”
刘总点点头,但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办公室里很安静,能听到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过了好一会儿,刘总才开口:“小吴,你在公司也快一年了吧?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吴普同说,“能学到很多东西。”
“嗯。”刘总靠到椅背上,“你是大学生,有专业知识,也有想法。这点很难得。不过小吴,职场和学校不一样。在学校,你只要成绩好就行。在职场上,光有技术不够,还要懂人情世故,还要会跟人打交道。”
吴普同心里明白刘总的意思。这是在敲打他。
“牛工是老员工,经验丰富,在公司这么多年,没出过大错。”刘总继续说,“她有时候说话直接,但都是为公司好。你年轻,有冲劲,这很好,但也要尊重老同志的经验。有些事,急不得,要慢慢来。”
“我明白,刘总。”吴普同低声说。
“明白就好。”刘总摆摆手,“去吧,好好工作。年底的方案会,我会认真看的。”
从刘总办公室出来,吴普同感到一阵憋闷。刘总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清楚:别跟牛工对着干,要尊重老同志,要慢慢来。
他慢慢走回办公室,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窗外,阳光很好,厂区里的杨树在风中轻轻摇晃。但这一切都让他感到疏离。
九点半,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拿起调研材料去了仓库。
仓库在厂区最北边,是一栋独立的平房。管理员老赵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工人,听说吴普同要来调研,很热情地接待了他。
“吴工,听说你要搞个什么库存管理系统?”老赵一边带他参观一边说,“早该搞了!现在这手工记账,太落后了。你看这豆粕,上个月盘亏了两百公斤,找来找去找不到原因。”
仓库不大,大约三百平米,分成几个区域:原料区、辅料区、包装材料区。每个区域都堆着各种物料,有的码放整齐,有的堆放得比较随意。墙上贴着库存记录表,手工填写的,字迹有些潦草。
吴普同拿出笔记本,一边看一边记录。他问了入库流程、出库流程、盘点方法、存在的问题……老赵很配合,有问必答,还主动说了很多实际操作中的困难。
“最大的问题是不能实时。”老赵说,“车间来领料,我这边记了,但不知道库里还剩多少。有时候领完了才发现不够了,临时去买,耽误生产。”
“还有先进先出也做不到。”他指着一堆玉米,“你看,这堆是新的,放外面。那堆是上个月的,压在里面。按说应该先出里面的,但太麻烦了,就谁方便谁拿。”
吴普同认真记着,不时拍几张照片。调研进行得很顺利,老赵提了很多有价值的建议,比如扫码入库、货位管理、库存预警等等。
中午,他请老赵在食堂吃了顿饭。老赵很感动:“吴工,你这大学生,一点架子都没有。要是系统真能搞起来,可帮了我大忙了。”
“我会尽力的。”吴普同说。
下午,他继续在仓库调研,一直到四点多才回办公室。一整天都在走动、记录、思考,身体很累,但心里充实了些——至少,他的工作是有价值的,是有人需要的。
回到办公室,他开始整理调研数据。打开电脑,先处理了几封邮件,然后打开仓库管理系统的设计文档,把今天的调研结果补充进去。
五点半,下班铃响了。同事们陆续离开,互相道别。吴普同没有急着走,他准备加会儿班,把调研报告初稿写出来。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长长的光影。他泡了杯茶,继续工作。
六点多,报告写得差不多了。他保存文件,准备关电脑回家。但就在这时,他想起了什么——系统日志里,周末有一小段异常记录,当时没仔细看。
他重新打开系统管理后台,调出周末的日志文件。系统每时每刻都在记录操作:谁登录了,做了什么操作,什么时间,从哪里登录的……这些日志通常很枯燥,但有时候能发现一些问题。
周末的日志显示,周六下午三点到五点,系统访问量异常增加。这个时间段通常是生产淡季,车间只有值班人员,不应该有这么多操作。
吴普同皱了皱眉,仔细查看具体记录。大部分是数据查询操作,查看生产记录、配方数据、原料检测结果……操作员Id显示是“NLJ001”。
这是牛丽娟的工号。
吴普同心里一紧。牛工这周不是出差了吗?怎么周六下午会在公司登录系统?而且查看的都是非权限数据——生产记录和配方数据属于生产部和研发部的核心数据,化验室的人按理说只能查看检测数据。
他继续往下翻。日志显示,NLJ001在周六下午三点十分登录,一直持续到五点二十。期间进行了大量的数据查询和导出操作,查看了最近三个月的生产报表、配方调整记录、原料检测数据,甚至还尝试访问了系统的后台配置页面——虽然权限不足被拒绝了。
更奇怪的是,登录Ip显示是公司的内网地址。也就是说,操作者是在公司内部,用公司的电脑登录的。
牛工周六下午回公司了?吴普同感到一阵疑惑。她不是去审核供应商了吗?就算提前回来了,为什么要查看这些数据?而且还是非权限数据?
他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个月,系统也出现过类似的异常登录记录,时间是在晚上九点多。当时他没在意,以为是值班人员在使用。但现在看来,可能没那么简单。
吴普同把这两次异常记录都截屏保存,又查看了更早的日志。果然,在过去的三个月里,NLJ001有六次非工作时间的登录记录,都是在晚上或者周末,而且每次都会查看大量的非权限数据。
这太不正常了。
他靠在椅背上,看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记录,心里涌起一股寒意。牛工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查看这些数据?为什么要选在非工作时间?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厂区里只剩下几盏路灯亮着,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单。远处车间里夜班的机器还在运转,轰鸣声透过夜色传来,低沉而持续。
吴普同关掉电脑,但没离开。他坐在黑暗中,思考着刚才的发现。
也许是他多心了。也许牛工只是工作需要,加班查看数据。也许那些数据她本来就有权限查看,只是系统记录有误。
但直觉告诉他,不是。如果只是正常工作,为什么要选在非工作时间?为什么每次都是周末或者晚上?为什么要查看明显超出权限范围的数据?
他想起了之前的种种:源代码事件、化验室拖延检测、车间老师傅的抵触、系统方案被搁置……所有这些,像是一张网,渐渐连成了一个模糊的图案。
有人在暗中观察他,在收集他的“问题”,在寻找打击他的机会。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他摇摇头,想把这个念头甩掉——也许是自己想多了,也许职场就是这样,也许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的利益博弈。
但他知道,他不能掉以轻心。
手机响了,是马雪艳打来的。
“还没下班?”她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关切。
“马上就走。”吴普同说,“在整理一些数据。”
“别太晚了,晚饭都凉了。”
“好,这就回。”
挂了电话,吴普同站起身。办公室里很暗,只有窗外的路灯透进来一点光。他走到窗前,看着夜色中的厂区。
远处的车间灯火通明,夜班工人在忙碌。这座工厂,这个他工作了将近一年的地方,此刻让他感到陌生而复杂。这里不仅仅是生产饲料的地方,也是各种利益、关系、博弈交织的战场。
而他,一个农村出来的大学生,没有背景,没有关系,只有一点技术,在这个战场上,能走多远?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退缩。为了家人,为了自己的理想,他必须坚持下去。
离开办公室时,已经快八点了。楼道里很安静,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荡。走到一楼时,他看见化验室的灯还亮着——小王和小李在加班。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去打招呼,径直走出了办公楼。
夜晚的厂区很安静。门卫室里亮着灯,老张在看电视。看见他出来,探出头:“吴工,今天这么晚?”
“加了会儿班。”吴普同说,“张师傅,周六下午你值班了吗?”
“周六?我值班啊。”老张说,“怎么了?”
“那天下午,有人回公司吗?”
老张想了想:“有啊,牛工回来了。大概……下午两点多来的,五点多走的。说是出差提前回来了,有点工作要处理。”
“就她一个人?”
“嗯,就她一个。怎么了吴工?”
“没事,随便问问。”吴普同笑笑,“我走了,您辛苦。”
“路上慢点。”
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夜风吹在脸上,凉意更浓了。吴普同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甸甸的。
牛工果然回来了。而且在公司待了两个多小时。那两个多小时里,她在系统里查看了大量数据,包括他的配方记录、生产数据、甚至试图访问后台配置。
她在找什么?或者说,她在收集什么?
吴普同想起了刘总今天早上的话:“牛工是老员工,经验丰富,在公司这么多年,没出过大错。”
是的,牛工是老员工,有经验,有人脉,有影响力。而他,只是一个新来的大学生。如果牛工真的想对付他,他有胜算吗?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
回到家时,马雪艳已经等急了。饭菜热在锅里,她坐在客厅里看书,听见开门声,立即迎上来。
“怎么这么晚?”她接过他的背包,“饭菜都热了两遍了。”
“调研报告写得忘了时间。”吴普同没提系统日志的事,不想让妻子担心。
“先吃饭吧。”马雪艳去厨房端菜。
晚饭是简单的两菜一汤。吴普同没什么胃口,但强迫自己吃了些。马雪艳看出他心事重重,轻声问:“怎么了?工作不顺利?”
“没有,挺好的。”吴普同说,“就是有点累。”
“那吃完饭早点休息。”
饭后,吴普同主动洗碗。马雪艳收拾桌子,突然说:“对了,今天下午我姐打电话来,说妈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想去医院看看。”
吴普同心里一紧:“严重吗?”
“说是不太严重,但想去检查检查。”马雪艳说,“我给了她五百块钱,让她带妈去。咱们这个月……可能又要紧张了。”
吴普同沉默了。这个月给小梅交了五千住院费,现在岳母又要看病,加上房租、生活费,他刚发的两千多工资,恐怕又剩不下什么了。
“钱的事你别担心。”他说,“我还有一点积蓄,够用。”
“你那点积蓄,还是留着应急吧。”马雪艳叹气,“我下个月发工资,能有一千五,应该够了。”
吴普同点点头,心里却沉甸甸的。经济压力像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工作上的困难,家庭的重担,所有这些交织在一起,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洗完碗,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去工作,而是早早地躺下了。马雪艳看出他累了,也没多问,只是轻轻给他按摩肩膀。
黑暗中,吴普同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那些系统日志在他脑海里一遍遍回放:NLJ001、周六下午、非权限数据、后台配置……
他在想,牛工到底想干什么?收集数据,是为了证明他的系统有问题?还是为了找其他把柄?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好准备。
也许,他应该把那些异常记录整理出来,交给周经理?但周经理能做什么?牛工是老员工,周经理也要让她三分。而且没有确凿证据,光凭系统日志,能说明什么?
也许,他应该装作不知道,继续做好自己的工作?但这样太被动了,万一牛工真的在收集对付他的材料,他就只能等着挨打。
吴普同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在这个复杂的职场里,他就像一只小船,在暗流涌动的海面上漂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遇到风浪。
“雪艳,”他轻声说,“如果……如果我在绿源待不下去了,你会怪我吗?”
马雪艳的手停了一下:“怎么突然这么说?”
“就是问问。”
“不会。”马雪艳很肯定地说,“工作没了可以再找,人不能倒下。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吴普同握紧了她的手。黑暗中,妻子的手温暖而有力,给了他一丝安慰。
“睡吧。”马雪艳说,“明天还要上班呢。”
吴普同闭上眼睛。但他知道,今晚他可能又要失眠了。那些系统日志,像一个个问号,悬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窗外,保定的夜晚依旧喧嚣。车流声,人声,远处的火车汽笛声……这座城市永远不会真正安静。
而在这座城市的一个角落里,一个年轻人正在经历他职场生涯中最艰难的时刻。前路迷茫,暗流涌动,但他必须走下去。
因为生活,从来不给弱者喘息的机会。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暴风中文(m.baofengzw.com)凡人吴普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