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青岚宗，天枢峰秘议殿。
大殿门户紧闭，七十二道隔绝阵法层层开启，连光线透入都变得曲折。殿内长桌两侧，坐了七个人。
主位是天枢真人。他左手边依次是执法堂赵乾长老、传功阁吴师叔、剑峰首座凌霄真人。右手边则是颜如玉、郝仁，以及立在颜如玉身后旁听的苏璇。叶辰站在殿门内侧，负责警戒——以他纯粹剑心对异常的感知，确保无人窥探。
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郝仁刚刚结束了长达半个时辰的汇报。从碧落世界的经历、净视之眼的注视，到三界城的诡异侵蚀、矿坑中的影侍、搜魂获得的情报……所有能说的，他都说了。不能说的——比如系统的存在——则用“古道尊遗留的传承感应”之类的说法含糊带过。
此刻，他面前的长桌上，摆放着三样东西：
一是那枚“文明之誓·残响”碎片，散发着温暖的金粉色光芒。
二是一块留影玉简，记录着三界城矿坑战斗的片段——灰黑色的影侍、喷涌的遗忘之雾、以及最后被郝仁和叶辰联手重创后，影侍化作一道黑烟遁入虚空消失的画面。
三是一张用灵力勾勒出的简易地图，标记着从赵四残魂中提取的那个坐标——“世界边缘·虚空褶皱”。
长久的沉默。
执法堂赵乾长老第一个开口，声音干涩：“郝师侄，你是说……有一个我们看不见、摸不着，但正在系统性地‘稀释’我们这个世界存在感的东西，准备在最多五天后，吞噬掉整个三界城区域？然后以此为基础，继续侵蚀整个东域，乃至整个修真界？”
“不是东西。”郝仁纠正，“是某种高维存在，或者说，一种‘现象’。它们以世界的存在痕迹为食，被它们吞噬过的世界，会变成碧落世界那样——色彩褪尽，记忆消散，生灵麻木，最终连‘存在过’这个概念都会被抹除。”
传功阁吴师叔眉头紧锁：“可按照你的描述，它们派出的爪牙，一个‘影侍’就能让你和叶辰联手苦战，最后还逃了。若是所谓的‘净世之影’降临……”
“我们挡不住。”郝仁坦然承认，“至少现在，以青岚宗一宗之力，挡不住。我在碧落世界见过它们更高阶的‘存在吞噬者’，那种压迫感……远超元婴层次。而‘净世之影’只会更强。”
“荒谬！”剑峰首座凌霄真人拍案而起，他是个身材高大、面容刚毅的老者，一生信奉手中之剑可破万法，“照你所说，敌人无形无质，专攻什么‘存在感’，那我等苦修千年的剑道、法力、肉身，岂不是全成了笑话？这世上岂有如此不讲道理的力量！”
“凌霄师弟。”天枢真人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大殿一静，“祖师留下的《界外纪闻》，你可曾看过？”
凌霄真人一愣：“那是宗主秘传，我……”
“我看过。”天枢真人打断他，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里面记载的东西，比郝仁描述的，只可怕，不逊色。上古曾有‘天昏之灾’，三日之间，三处秘境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当时数位大能联手探查，只找到‘影过无痕’四字残碑。”
他顿了顿，继续道：“还有七千年前，东域边缘的‘流云洲’一夜之间化为死地，万物灰白。当时靠近查探的几位化神前辈，回来后要么道心崩溃，要么记忆残缺，只反复念叨‘眼睛……无数的眼睛……’。”
殿内温度仿佛又下降了几度。
“宗主的意思是……”凌霄真人坐回座位，脸色有些发白。
“我的意思是，郝仁遇到的，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天枢真人看向郝仁，“你继续说。搜魂得到的情报里，除了坐标和‘盛宴’计划，还有什么？”
郝仁深吸一口气：“它们提到了‘守秘人余孽’，说在此界有痕迹残留，正在搜寻清除。还有……‘锚点已稳固’。我怀疑，那个虚空褶皱里的影子祭坛，就是它们入侵我们这个世界的空间锚点。破坏它，或许能延缓甚至阻断它们的入侵。”
“延缓？不是彻底解决？”颜如玉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解决不了。”郝仁苦笑，“师尊，那只是锚点之一。就像一座桥的桥墩，毁掉一个，桥可能会晃，但其他桥墩还在。而且……以它们展现出来的层次，既然能来第一次，就能来第二次、第三次。我们需要的是建立长期的、系统的防御和反击能力，而不是一次次被动地救火。”
“说得好。”天枢真人点头，“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建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郝仁身上。
这个年轻的元婴修士，此刻承受着整个青岚宗最高层的审视。他心跳有些加速，但很快平稳下来。这个问题，他在从三界城回来的路上，已经反复思考过无数次。
“联盟。”郝仁吐出两个字，“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跨越种族和阵营的‘抗寂灭联盟’。”
“联盟？”赵乾长老皱眉，“你是说，联合其他东域宗门？这倒是个思路，可各宗之间素有龃龉，想要短时间内放下成见联手，谈何容易？更何况，你说敌人五天后就可能行动，时间根本不够！”
“不只是东域宗门。”郝仁的目光扫过众人，“是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人族、妖族、魔族、幽冥鬼域……只要是珍惜‘存在’，不愿看到自己的世界被抹除的生灵，都应该成为盟友。”
“荒谬！”凌霄真人再次开口，这次声音里更多是难以置信，“人族与妖魔自古对立，正邪不两立！你要我们与妖族、魔族联手？那与虎谋皮何异？更别说幽冥地府，那是亡者轮回之地，怎会插手阳世之事？”
“那是因为过去的敌人，都在这个世界之内。”郝仁直视凌霄真人，眼神没有丝毫闪躲，“我们争夺资源，争夺地盘，争夺道统，那是因为我们都在‘存在’这个前提下竞争。但现在，敌人要抹除的，是这个前提本身。当整个棋盘都要被掀翻的时候，棋盘上的黑白棋子，还有必要斗个你死我活吗？”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碧落世界被侵蚀时，人族、妖族、魔族有什么区别吗？没有。在遗忘之雾里，所有生灵都变成了灰白的、麻木的空壳。如果我们的世界也走到那一步，什么剑道荣耀、宗门传承、种族大义，全都会变成被遗忘的尘埃！”
凌霄真人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找不到词。他一生信奉的力量与立场，在郝仁描述的那种“存在层面”的威胁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郝仁说得对。”颜如玉开口了，声音依旧妩媚，却带着罕见的肃杀，“这不是传统的正邪之争，甚至不是种族存亡之战。这是‘存在’与‘虚无’的战争。输了，一切归零，赢家通吃；赢了，大家才能继续在这个世界上，继续各自的恩怨情仇。”
她看向天枢真人：“宗主，我支持郝仁的提议。而且，我认为他是牵头组建这个联盟最合适的人选。”
“哦？理由呢？”天枢真人问。
“第一，他亲身经历过碧落世界的侵蚀，与‘吞世之影’的爪牙正面交手过，最有发言权。”颜如玉一条条数来，“第二，他修炼的‘尴尬法则’似乎对寂灭之力有特殊克制，这是未来对抗的重要资本。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人脉够广，也够特殊。”
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万兽谷的赤焰狮王视他为友，妖皇态度暧昧但至少不排斥；魔族深渊的炎屠将军与他称兄道弟；幽冥地府的孟婆赠他引魂铃，结下善缘；三界城主管洛璃与他有深度利益绑定……放眼整个东域，甚至整个修真界，有哪个年轻修士，能同时与这么多势力保持良好关系？而且不是靠宗门背景，是靠他自己‘社死’出来的交情？”
“社死”二字，让凝重的气氛稍稍一松。几位长老脸上都露出些许古怪神色，显然对郝仁那些“光辉事迹”也有所耳闻。
天枢真人沉吟良久。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声响，每一声都敲在众人心头上。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终于，他停下敲击，抬起头，目光如电，直射郝仁。
“郝仁。”
“弟子在。”
“若宗门支持你牵头组建此‘抗寂灭联盟’，你有几成把握，能在五日内，至少稳住三界城的局势，延缓‘净世之影’的降临？”
郝仁没有立刻回答。
他闭上眼，脑海中飞速闪过一张张面孔：赤焰狮王的豪爽、炎屠的粗犷、洛璃的精明、孟婆的神秘、妙音仙子的清冷……还有青岚宗内，师尊的支持，苏璇的温柔，叶辰的可靠。
这些人，这些关系，是他最大的筹码。
他睁开眼，眼神坚定：“若宗门全力支持，并授予我相应的权限与信物……五成。”
“只有五成？”凌霄真人皱眉。
“五成，已经很高了。”郝仁坦然道，“因为我要说服的，不仅是利益，更是认知。要让妖族相信人族的危机也是它们的危机，要让魔族放下对人族的敌意，要让地府插手阳世纷争……每一件，都是逆着千年传统而行。五成，是基于我对他们的了解，以及……我们面临的绝境。绝境之下，人才愿意尝试不可能之事。”
天枢真人缓缓站起身。
他走到郝仁面前，从怀中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青铜令牌。令牌正面刻着“青岚”二字，背面则是一柄贯穿云雾的古剑纹路。
“这是‘青岚令’。”天枢真人将令牌递给郝仁，“持此令，如本座亲临。可调动青岚宗在外一切资源、人手，可代表青岚宗与任何势力订立临时盟约。同时——”
他看向其他长老：“传我令谕：即日起，青岚宗进入最高戒备状态，护山大阵全开，巡山弟子增加三倍，所有在外历练弟子紧急召回。执法堂、传功阁、各峰，清点库存所有疗伤、布阵、破邪类资源，随时准备支援三界城。”
“剑峰弟子，由凌霄师弟亲自挑选百名精锐，三日内完成战备，随时待命出发。”
“颜师妹，你负责宗门内部协调，并……保护好郝仁。他不能有事。”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下达，显示出这位执掌宗门数百年的元婴后期大修士的决断与魄力。
最后，天枢真人重新看向郝仁，抬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郝仁，这个担子，很重。重到可能压垮你。”
“但你是唯一的人选。”
“去联系所有你能联系的人。告诉他们，青岚宗愿意第一个放下成见，第一个伸出援手。告诉他们，敌人的目标是抹除一切，无人能独善其身。告诉他们——”
天枢真人的声音，一字一句，锤入每个人心底：
“要么一起活。”
“要么，一起被遗忘。”
郝仁握紧手中尚带余温的青铜令牌，那沉甸甸的重量，仿佛不仅仅是金属，而是整个宗门的期望，是整个世界的未来。
他感到肩膀发沉，心脏跳得厉害。
但奇怪的是，他没有恐惧，没有退缩。
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从灵魂深处升起。
“弟子……”他深吸一口气，躬身行礼，声音不大，却清晰坚定，“领命。”
会议结束了。
长老们匆匆离去，执行各自的命令。苏璇走到郝仁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没有说话，但眼中的担忧与支持，清晰可见。
颜如玉看着自己的徒弟，妩媚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最终化作一声轻叹：“去吧。记住，玉霞峰永远是你的退路。实在扛不住了……就回来。”
郝仁重重点头。
他走出秘议殿，外面天光正好。阳光洒在青岚宗连绵的殿宇楼阁上，洒在远处练剑弟子的身影上，洒在灵田里摇曳的灵植上……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鲜活。
这就是他要守护的“存在”。
他不再犹豫，取出数枚传讯玉简，一一激活。
第一枚，发给万兽谷赤焰狮王：“狮王老哥，兄弟有难，关乎生死存亡。速来三界城一叙，详情面谈。”
第二枚，发给魔族深渊炎屠：“炎屠大哥，三界城有变，比幽冥血道麻烦百倍。带几个信得过的兄弟过来，带上家伙。”
第三枚，发给幽冥地府，通过引魂铃的特殊波动传递：“孟婆前辈，三界城魂魄异常之事，已有眉目。恐涉及‘吞世之影’，恳请前辈遣使一会。”
第四枚，发给三界城洛璃：“洛主管，已获关键情报，正在集结援手。务必稳住城内局势，等我回来。”
第五枚、第六枚……
他将所有能想到的、可能成为盟友的势力，都发出了讯息。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天枢峰顶，俯瞰群山。
风拂过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喜欢搞事、修炼尴尬法则的青岚宗长老。
他成了一个可能改变世界命运的网络中心。
一个试图在绝望中，编织希望之网的……
“纽带”。
而在他看不到的虚空深处，那座位于世界边缘褶皱中的影子祭坛，表面泛起一阵涟漪。
祭坛中央，一个更加凝实、复眼数量多了一倍的“影侍统领”，缓缓睁开所有眼睛。
它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无尽空间，落在了青岚宗的方向。
一道冰冷的、只有同类能接收的波动，悄然传出：
“检测到……大规模‘存在共鸣’波动……”
“源头……锁定……青岚宗……”
“疑似……守秘人余孽……开始串联……”
“建议……提前启动‘盛宴’前奏……干扰其集结……”
波动传向更高、更深的虚无。
等待着……来自“净世之影”的裁决。
第308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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