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楼主楼顶层,许湘云突然抓住李沛然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衣袖里。
“沛然,你看那边——”她的声音在江风中微微发颤,“那个穿藕荷色旗袍的女人……像不像莺儿?”
李沛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夕阳正从龟山方向斜斜铺来,将观景台上的人群镀上一层金边。在攒动的人影中,确有一位挽着复古发髻的女子凭栏而立,侧脸的弧度、脖颈微扬的姿态,甚至那偶尔抬手整理鬓发的动作,都与记忆中的某个身影重叠——
一千三百年前,江夏城西市绸缎庄前,柳莺儿也是这样倚门而立,手里总捏着一方绣了黄鹤的帕子。
“不可能。”李沛然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只是巧合。”
可话虽如此,他的脚步已经不由自主地向那个方向挪去。
这天是他们结婚五十周年纪念日。按照三十年前就立下的约定,每个整十年的纪念日都要回到黄鹤楼——这个既是终点也是起点的所在。
早晨出门前,许湘云还对着镜子抱怨:“出版社非要我们在回忆录畅销榜第一的牌子前拍照,说是要更新宣传照。我都七十三了,还拍什么时尚硬照?”
李沛然正小心翼翼地给那枚从不离身的唐代玉珏系上新的丝绦——原来的丝线在前几日突然断裂,这让他莫名有些不安。闻言笑道:“昨天直播时谁对着镜头说‘七十三还是青少年’的?弹幕可都截屏了。”
回忆录《鹤楼烟云录》出版三个月,已经连续十二周占据畅销榜榜首。书里他们巧妙地将穿越经历包装成“一场持续半生的、集体无意识的文化梦境”,保留了所有关键细节,却给真相蒙上文学化的薄纱。学界为此争论不休:心理学派认为是潜意识对历史知识的创造性重构;考据派则坚持书中的某些细节“精确得不似虚构”,比如对天宝年间江夏城排水系统的描述,竟与三年前新出土的唐代沟渠遗址完全吻合。
更微妙的是,书中附录收录的二十七首“楚地采风所得古民歌”,其中三首的旋律片段,竟与湘西某个土家族寨子祖传的祭祀歌谣有七分相似。民族音乐研究所的专家上个月专程拜访,谈话间那位老教授盯着他们看了许久,最后说:“二位不像是在写书,倒像是在……还愿。”
此刻,那本引发无数讨论的回忆录正躺在李沛然随身背包里,扉页上是他清晨刚写下的一行诗:“五十年间云共鹤,今朝犹唱楚人风。”
观景台上人声渐稀,旅游团的大巴陆续离开。那藕荷色旗袍的女子转过身来——
李沛然呼吸一滞。
不是柳莺儿。眼前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眉眼间确有两分相似,但更引人注意的是她旗袍领口别着的一枚胸针:银质底托上,嵌着一小块青玉残片,雕工是模糊的卷云纹。
许湘云已经走上前去,用的是她直播时最擅长的亲切语气:“姑娘这胸针真别致,是在哪儿买的?”
女子微微一愣,手指下意识抚上胸针:“家传的老物件。说是曾祖母从湖北老家带出来的,具体来历也不清楚了。”她的普通话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辨认地域的口音,像是长期在海外生活后的腔调。
“能冒昧问问您曾祖母的姓名吗?”李沛然问出口才觉唐突。
女子却笑了:“姓柳。柳月华。怎么,二位认识柳家的人?”
江风突然大了起来,将许湘云鬓边的白发吹乱。李沛然看见妻子眼中闪过一瞬的泪光,就像许多年前在唐代的那个黄昏,柳莺儿将绣好的黄鹤帕子塞进她手里说“此去长安路远,莫忘江夏有故人”时一样。
“也许……在书里认识过。”许湘云从包里取出《鹤楼烟云录》,翻到中间某页。那里夹着一张手工画的书签——是当年柳莺儿绣帕纹样的临摹稿。
女子接过书,目光落在书签上,又抬头看看他们,忽然睁大眼睛:“你们是……李先生和许女士?”她从随身的手袋里取出一本同样的书,扉页上有李沛然的亲笔签名,“上周的签售会我去了,但人太多没排到跟前。这本书我读了四遍,尤其是柳莺儿那个章节……”
她顿了顿,声音轻下来:“我母亲说,曾祖母临终前总念叨两句诗,家里人一直不懂是什么意思。直到我读到你们书里写的那首‘江夏柳色年年绿,鹤去楼空月自明’——”
李沛然感到背包里的玉珏突然微微发烫。
接下来的半小时像一场恍惚的梦。女子自称柳清歌,生于旧金山,去年才因家族企业拓展业务回到中国。那枚胸针上的玉片,据说是曾祖母柳月华从中国带走的唯一“念想”,原本是一块完整的玉珏,四十年代旧金山地震时摔碎了,只抢救回这一小片。
“曾祖母是1890年生人,原籍湖北江夏——就是现在的武汉。”柳清歌用手机调出一张老照片。黑白影像上,穿晚清服饰的少女面容清秀,眉宇间那股灵动的神采,竟与唐代市井中那个爱说爱笑的绣娘有五分神似。
许湘云紧紧握着李沛然的手,指尖冰凉。李沛然知道她在想什么:时间对不上。如果柳莺儿真如他们猜测的那样,也在某种机缘下穿越了,她应该出现在更早的年代,或者……
“曾祖母去世前一直在写东西,全是毛笔小楷。”柳清歌又说,“装了整整一铁皮箱子。我父亲看不懂中文,一直存放在阁楼。上个月我整理旧物时打开,发现里面全是诗——有些标注‘录唐人句’,有些又是自创。最奇怪的是……”
她打开手机相册,放大其中一页泛黄纸笺的照片。竖排的字迹娟秀中带些倔强的顿笔:
“忽梦少年事,身是画中人。
鹤楼灯如昼,曾照罗衣春。
醒来不知处,唯见月西沉。
此身何处寄?楚水接吴云。”
落款处的时间是:民国二十七年腊月(1938年),写于旧金山。
李沛然一眼就认出,那“罗衣春”的“罗”字右边,有一个极细微的改写痕迹——这正是柳莺儿的书写习惯。在唐代,她总是先写成“罗”,又嫌笔画太多,匆匆改写成当时民间已流行的简化写法。
江对岸的灯火渐次亮起。广播里响起闭园通知。
柳清歌看了看表,抱歉地笑笑:“我得走了,今晚的航班回美国。”她取出名片,又犹豫了一下,从颈间解下那枚胸针,“这个……送给二位吧。曾祖母常说,玉要遇有缘人。”
许湘云推辞,柳清歌却已将胸针塞进她手里:“书里写,柳莺儿最后把那方黄鹤帕子送给了要远行的朋友。今天遇见二位,我觉得这玉片该回到它该在的地方。”
她转身离去时,藕荷色的旗袍下摆掠过台阶,那背影融进暮色里的瞬间,李沛然恍惚看见了一千三百年前江夏码头送别的一幕——同样的暮色,同样的江风,只是离人换上了现代的衣裳。
回到位于东湖畔的家中已是晚上九点。许湘云将两枚玉器并排放在书房的紫檀案几上:左边是陪伴他们穿越时空的完整玉珏,丝绦新换的猩红色在灯下如血;右边是柳清歌所赠的胸针,银托上的残片只有指甲盖大小,在完整玉珏的对比下显得脆弱而孤独。
“沛然,你看这纹路——”许湘云忽然拿起放大镜。
李沛然俯身看去,呼吸骤停。那残片的断裂面,竟与完整玉珏边缘一处极细微的缺口完全吻合。他用镊子小心地将残片靠近缺口——
尚未接触,两玉同时发出温润的青光。不是电灯反射的光,而是从玉质内部透出的、仿佛月光沉淀了千年的莹莹之色。紧接着,完整玉珏上那些一直模糊难辨的云纹,竟如水波般流动起来,隐约组成一幅微缩的星图。
许湘云下意识去拿手机想拍照,指尖刚触到屏幕,青光骤然熄灭。
一切恢复原状。只有案头电子钟的数字跳动了一下:23:59。
窗外,长江的方向传来夜航船的汽笛,悠长得像是从唐朝一路吹来的晚风。
李沛然轻轻握住妻子的手,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书架上,《鹤楼烟云录》的书脊在阴影中泛着哑光,旁边是即将完稿的《楚地古民歌考释》手稿。半个世纪的人生、一场跨越千年的奇遇、无数奖杯与荣誉、那些欢笑与眼泪……在这一刻都沉淀成寂静。
最后,许湘云轻声说:“下个月去美国看看吧。柳清歌说的那个铁皮箱子……”
她没说完,但李沛然懂。那些诗稿里,也许藏着柳莺儿的故事——她是否也曾在某个黄昏登上黄鹤楼?是否也见过那轮照亮过李白酒杯的月亮?又是怎样漂洋过海,在异国的暮年里写下“此身何处寄?楚水接吴云”?
月光移过窗棂,轻轻覆在两枚玉器上。那残片与缺口之间,仿佛有一线看不见的引力,让空气都微微扭曲。
而在他们不知道的远方,太平洋彼岸,旧金山某栋维多利亚式老房子的阁楼里,一个落满灰尘的铁皮箱突然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锁扣自己弹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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