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沛然与许湘云合着的《鹤楼余梦:我们的荆楚六十年》上市第三周,依然雄踞畅销榜榜首。这本被媒体称为“半生回忆录、半部文化史”的着作,附录中那十七首从未公开的唐代风格楚地民歌,在学术界掀起了新一轮风暴。
最引人注目的不是民歌本身,而是两位作者在序言中的那句话:“所有故事都有真相,但有些真相,不如留给长江的雾气。”这种暧昧的态度,让“穿越说”在尘封二十年后再度甚嚣尘上。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戴维·陈在《纽约书评》撰文直言:“如果这是虚构,那么作者对唐代江夏的熟悉程度,已经超越了所有现存的学术研究——这不合理。”
此刻,武汉东湖畔的宅院里,许湘云刷着手机上的争议,笑得前仰后合:“沛然你看,这个网友说我们肯定是唐朝穿越者,还列了十条证据!连你吃饭前必用湿巾擦手的习惯,都被说成是‘唐代士大夫净手礼的现代残留’!”
李沛然正在阳台上给那盆从黄鹤楼景区移栽来的楚梅浇水,闻言摇头:“世人总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可有些事,说得太明白反而无趣。”
今天是他们结婚五十周年纪念日。金婚。
阳光透过楚梅的枝叶,在李沛然花白的鬓角上投下斑驳光影。许湘云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那双曾经在唐代写下诗篇、在现代捧起奖杯的手,如今已布满老年斑,但温暖依旧。
“还记得五十年前今天,我们在黄鹤楼办婚礼,”许湘云靠在他肩头,“你紧张得把交杯酒洒了我一身。”
“记得。你当时瞪我一眼,用湖南话说‘呆子’,全场都笑了。”
两人相视而笑。岁月在他们脸上刻下沟壑,却在眼中留下少年般的光。
手机响起,是儿子李楚辞从北京打来的视频电话。屏幕里,四十岁出头的中年学者扶了扶眼镜:“爸、妈,纪念日快乐!我们全家晚上飞回武汉,明天一起吃饭。对了,清华文学系想邀请你们下个月做个讲座,关于回忆录里那几首民歌的采集过程……”
“推了吧,”李沛然温和但坚定,“该说的都在书里了。”
挂断电话,许湘云叹了口气:“孩子还是想挖出更多。连他都觉得我们隐瞒了什么。”
“我们确实隐瞒了。”李沛然从怀中取出那只陪伴他们一生的玉珏——自从十年前开始,这玉珏偶尔会在月圆之夜泛起微光,像是沉睡的心脏重新开始搏动。“有些秘密,应该跟着我们进棺材。”
许湘云抚摸玉珏,感受着那似有若无的暖意:“可它最近越来越活跃了。上周三凌晨,它亮得能把卧室照亮。”
两人沉默。窗外的东湖波光粼粼,一如六十年前他们从唐朝归来时看到的模样。时光真是奇妙的东西,它能改变容颜,却改变不了某些刻在骨子里的记忆——比如江夏城清晨的钟声,比如李白醉后踉跄的背影,比如穿越时那种撕扯灵魂的眩晕。
下午三点,他们决定去黄鹤楼。
不是作为文化名人,不是作为景区顾问,只是作为一对普通的老夫妻,重游定情之地。
司机将他们送到景区南门便离开了。两人沿着修缮一新的步道缓缓上行,拒绝乘坐电梯。“一步一步走上去,才像回家的样子。”许湘云说。
如今的黄鹤楼景区已与六十年前天壤之别。他们参与设计的“时空穿越体验馆”成为全国知名的文化地标,每年接待游客超三百万人次。馆旁立着三米高的青铜碑,刻着李沛然手书的“荆风楚韵,连接古今”,落款处是他们二人的名字。
经过碑前时,几个年轻游客正在拍照。其中一个女孩兴奋地说:“这就是传说中那对神仙眷侣立的碑!我奶奶说,她年轻时读过他们的《黄鹤楼遇李白》,哭得稀里哗啦!”
同伴好奇:“真有人见过他们本人吗?”
“早隐退啦,据说都八十多了……欸,前面那对老人家,背影有点眼熟……”
李沛然与许湘云相视一笑,加快脚步转入侧面的小径。成名数十年,他们早已学会在公众视野中隐身——除了这本回忆录,他们已经近十年未接受任何采访。
登上主楼五层时,已是黄昏。长江如金带蜿蜒,二桥车流如织,对岸的汉口天际线在夕照中勾勒出现代都市的剪影。而在这一切之上,是千年不变的江风、鹤影、云卷云舒。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李沛然轻声吟道,声音混在风里,“湘云,你说李白如果看到今天的武汉,会写出怎样的诗?”
许湘云还未回答,旁边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他大概会先找热干面摊子,再抱怨酒不够烈。”
两人愕然转身。
说话的是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独自凭栏而立。她穿着简单的浅青色改良汉服,长发用木簪松松绾起,侧脸在夕阳中轮廓分明——那眉眼,竟让李沛然心头一震。
太像了。
像那个在唐朝江夏城酒肆里弹琵琶的柳莺儿。像那个在他们离开前夜,偷偷将一枚桃木平安符塞进许湘云行囊的痴情歌女。
女子转过头来,完整的面容更让许湘云倒吸一口凉气——不是一模一样,而是神似,尤其是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和笑起来时右颊那个若隐若现的梨涡。
“抱歉,无意偷听二老谈话。”女子欠身行礼,动作自然流畅,“只是听到‘李白’二字,忍不住插嘴。”
李沛然稳住心神:“姑娘也喜欢李白的诗?”
“家学渊源。”女子微笑,一口普通话带着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口音——那是一种奇特的混合体,像是武汉话,却又夹杂着某种更古老的发音习惯。“从小听祖父讲李白在江夏的故事,讲得比正史还生动。他说啊,李白在黄鹤楼送孟浩然时,其实偷偷在袖子里藏了一壶酒,等船走远了才拿出来喝,结果被巡检的吏卒逮个正着……”
李沛然的手微微颤抖。
这个故事,只存在于他和湘云的记忆里。那是天宝三载春天真实发生过的轶事,李白当时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还即兴作了首打油诗,除了在场几个友人,不可能有别人知道。
“姑娘的祖父是?”许湘云尽量让声音平静。
“一个老学究,去年过世了。”女子眼中掠过一丝黯然,“他临终前跟我说,如果有一天在黄鹤楼上遇到一对姓李的夫妇,就告诉他们——‘南柯梦醒,余温尚在’。”
江风突然变大,吹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
李沛然怀中的玉珏,在这一刻骤然发烫。
三人下了主楼,在景区内的“楚风茶馆”坐下。茶馆老板是旧识,特意给他们安排了最里侧临江的雅间。
女子自称柳青禾,南京大学历史系硕士毕业,目前在省博物馆做古籍修复工作。“祖父柳望山,武昌人,一生研究荆楚地方史。”她捧起青瓷茶杯,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他去世前三个月,忽然开始整理一本笔记,里面全是些……不合常理的记载。”
李沛然与许湘云交换眼神:“比如?”
“比如笔记里说,天宝年间江夏城有个叫‘李沛然’的年轻文士,与李白交从甚密,但查遍唐代史料,此人毫无踪迹。”柳青禾直视着李沛然,“又比如,笔记中收录了一首署名‘湘云女史’的《夜泊鹦鹉洲》,风格完全是盛唐气象,但这位女诗人同样不见于任何记载。”
雅间里寂静无声,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江轮汽笛。
“祖父说,”柳青禾继续道,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他在整理曾祖父遗物时,发现过一枚残破的桃木符,上面刻着‘云安’二字。而《夜泊鹦鹉洲》最后一句,正是‘云安此夜星’。”
许湘云手中的茶杯轻颤。那是她离开唐朝前夜写的诗,只给柳莺儿看过。桃木符也是她回赠给柳莺儿的,上面刻的是她在现代的乳名“云安”——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唐朝的名字。
“柳姑娘,”李沛然缓缓开口,“令祖父还说过什么?”
柳青禾从随身布包中取出一个老旧的牛皮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推到二人面前。
页面上是工整的毛笔小楷:
“甲午年冬,于老宅梁上得铁匣,内有残稿数页,纸乃唐时麻纸,墨迹斑驳。其文述‘天宝三载秋,与沛然兄、湘云姊登黄鹤楼,李太白醉后言:五十年后,当有双星耀此楼,承吾诗脉’。疑为后人伪托,然纸墨确系古物,且文中细节非今人所能杜撰。更奇者,稿末附小像一幅,男女并立,其容貌竟与近年文化名人李、许二人神似。百思不得其解,录此存疑。”
下面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翻拍——是一幅工笔人物画的局部,虽然模糊,却能辨认出画中男子的眉眼与李沛然年轻时惊人相似,女子发髻上的簪子,正是许湘云至今珍藏的那支银鎏金点翠簪。
李沛然感到一阵眩晕。
“这幅画现在何处?”许湘云急问。
“文革期间被毁了。祖父只来得及拍下这张照片。”柳青禾合上笔记本,“二老,我知道这听起来荒诞不经。但祖父临终前反复念叨,说历史可能有‘裂缝’,有些人和事会从裂缝中漏出来,又在另一个时空留下痕迹。他说……你们可能就是从那道裂缝中来的人。”
她顿了顿,目光清明而直接:“我不需要确切的答案。今天来,只是完成祖父的遗愿——把这些交给该看到的人。至于真相,就像你们在回忆录里写的,不如留给长江的雾气。”
离开茶馆时,已是华灯初上。黄鹤楼亮起金色的轮廓灯,在夜幕中宛如仙宫。
柳青禾在景区门口与二人告别。她站在路灯下,身影被拉得很长:“李先生,许女士,感谢你们为荆楚文化做的一切。无论你们从哪里来,至少在这个时代,你们让很多人重新爱上了李白的诗,爱上了这片土地的故事。”
她微微鞠躬,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了,祖父笔记最后一页写着——‘玉珏成对,时空为环。终点即起点,逝水有回波’。我不懂什么意思,但觉得应该告诉你们。”
李沛然下意识按住怀中发烫的玉珏。
“柳姑娘,”许湘云忽然叫住她,“你右颊的梨涡……是家族遗传吗?”
柳青禾一愣,抬手轻触自己的脸:“是啊,我奶奶、我姑姑都有。听说是祖上传下来的特征,好几代了。”
她挥手告别,身影融入游客的人流,转眼不见。
回东湖的路上,车内异常安静。许湘云紧紧握着李沛然的手,两人的掌心都在出汗。
“莺儿后来……”许湘云声音哽咽,“我们走后,她一定很孤独。”
李沛然望向窗外飞逝的街灯:“如果柳青禾真的是她的后代,那说明她好好活下去了,结婚生子,血脉延续了千年。”他顿了顿,“也许这就是历史的温柔——让我们在终点,看到起点的回响。”
车载广播正在播放晚间新闻:“……省博物馆宣布,云梦泽遗址新发现一批西汉简牍,其中首次出现‘黄鹤’与‘仙人’关联记载,将相关传说出现时间提前了三百年……”
许湘云忽然坐直身体:“沛然,玉珏还在发烫吗?”
“比刚才更烫了。”李沛然从怀中取出玉珏——在昏暗的车内,它竟然泛着一层极淡的、肉眼可见的莹白光晕,像呼吸般明灭。
司机从后视镜看到光,惊讶道:“李老,您这是什么新型夜灯吗?还挺别致。”
“老朋友送的。”李沛然轻声说,将玉珏握紧。
那一夜,东湖宅院的书房灯亮到凌晨。
李沛然摊开柳望山的笔记本复印件,与自己的回忆逐字对照。许湘云则翻出家族相册,寻找自己年轻时与那张模糊古画更清晰的对比。
越是比对,疑点越多。
柳望山笔记中记载的唐代江夏细节,有七处与他们的记忆完全吻合,而这些细节在正史、地方志乃至学术论文中从未出现过。比如西市胡商酒肆后院那口甘甜异常的古井,比如江夏县令崔某有夜间独自弈棋的习惯,比如某年重阳黄鹤楼上曾出现罕见的“三日同辉”天象——这些都是他们亲身经历、却从未写入任何着作的琐事。
“除非柳望山也能穿越,”许湘云放下放大镜,揉着发酸的眼睛,“否则他不可能知道这些。”
李沛然没有回答。他正盯着笔记本最后一页那句话:“玉珏成对,时空为环。”
忽然,他起身走到保险柜前,输入密码,取出一个紫檀木盒。盒中静静躺着另一枚玉珏——与他的那枚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色泽稍浅,边缘有一道天然的水波纹。
这是他们从唐朝带回的两枚玉珏中的另一枚。三十年前,李沛然将它捐赠给省博物馆,作为“唐代民间玉器代表”展出。三年前,博物馆因场馆维修将部分文物暂还捐赠者保管,这枚玉珏才重回他们手中。
两枚玉珏被并排放在书桌上。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当两枚玉珏相距不到一尺时,它们同时亮了起来。不是微光,而是清澈的、月光般的乳白色光华,将整个书房照亮。更奇异的是,光华中浮现出极淡的虚影——像是楼阁,像是江水,像是飞舞的鹤群。
虚影只持续了不到十秒便消散了。玉珏恢复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书桌上的电子钟显示,时间从凌晨2:17跳到了2:19。
中间的两分钟,消失了。
许湘云捂住嘴。李沛然缓缓坐下,手指轻触玉珏,触感温热,像是拥有生命。
“沛然,”许湘云的声音发颤,“柳望山说的‘时空为环’……难道我们……”
她没有说下去。窗外,东湖的夜雾正浓,远处黄鹤楼的轮廓灯已经熄灭,只剩下一轮下弦月悬在楼阁飞檐之上,清辉冷冷。
李沛然握住她的手,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六十年前,我们在黄鹤楼穿越。六十年后,我们在黄鹤楼遇到柳莺儿的后代。”他声音平静得可怕,“如果时间真是个环,那么起点和终点,或许本来就是一个地方。”
“你想说什么?”
李沛然没有立刻回答。他望向窗外月光下的东湖,湖面如镜,倒映着千年不变的星月。六十年的光阴在眼前流淌——从唐朝的江夏到现代的武汉,从青春年少到白发苍苍,从默默无闻到名满天下,从两个人到一个家族。
这一切,竟可能只是一个环上的弧段。
“湘云,”他最终轻声说,“我们的故事,也许还没写完。”
他拿起那枚属于自己的玉珏,对着月光。玉石深处,似乎有极细的金色纹路在缓缓流动,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又像是星图的轨迹。
而遥远的省博物馆地下库房里,云梦泽新出土的汉简正在恒温恒湿箱中静默。其中一枚简牍上,墨书古隶清晰可辨:
“黄鹤双星,五百年一现。携玉璧,通古今,续诗脉。”
简牍末尾,刻着两个极小的符号——正是许沛然那枚玉珏上金色纹路的简化版。
夜风吹过东湖,拂动书房窗纱。李沛然与许湘云并肩而立,手握玉珏,望向黄鹤楼的方向。
长江在不远处奔流,带走光阴,也带来新的谜题。
而玉珏在他们掌心,温暖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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