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辉文明的废墟如同悬浮在虚空中的冰冷墓志铭,每一块破碎的星环残骸都在无声诉说着“熵增奇点”带来的终极恐怖。沈渊完成了最后的安葬仪式——他以葬世大道之力,将那些尚未完全消散的文明残响温柔包裹,送入《葬世录》中妥善封存,让这个文明至少能以记忆的形式继续“存在”。
仪式结束的第七个标准时,沈渊站在舰桥舷窗前,最后一次回望那片死寂的星域。星辉文明主恒星已坍缩成一颗昏暗的白矮星,曾经环绕它的七颗行星只剩下四颗的残骸依稀可辨,其余三颗已彻底化为基本粒子,散入虚空。
沉重的压力并未化作迟疑,反而在道心中催化出结晶般的决心。他转身走入控制室,舱门在身后无声闭合。
“目标已安葬。启动‘深渊追踪协议’。”
“逐星者号”的舰体微微震动,曲率引擎发出低沉共鸣。飞船悄无声息地滑入亚空间,再次隐没于流光溢彩的曲率泡膜之中。身后,那片死亡的星域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导航星图的边缘。
控制室内,沈渊的神情凝重如铁。他面前展开四面全息光幕,每一面都流淌着不同形式的数据流。他将全部心神沉浸在对“熵增奇点”踪迹的追索中——这可能是自他接任守墓人以来,最艰难的一次追寻。
一、无影无形的猎物
“熵增奇点”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实体存在。塔隆·艾尔留下的最后分析记录如此描述:“它并非物质,亦非能量,而是‘规则’本身在局部宇宙的崩塌性显化。如同纸张上出现的一个微型黑洞,但吞噬的不是物质,而是‘有序性’、‘信息’与‘存在的可能性’。”
常规探测手段完全失效。能量扫描?它所过之处,连背景真空涨落都会趋于绝对均匀。物质分析?它不留下任何可分析的残留物。空间波动监测?空间本身的结构在那里变得“平滑”到可怕的程度——没有任何起伏,没有任何皱褶,如同被熨烫到绝对平整的布料,失去了所有承载复杂结构的潜力。
沈渊调整呼吸,将心神沉入《葬世录》。封面上的暗金色纹路微微发亮,书页无风自动,停在了新增加的一页——星辉文明的完整记录。他从中提取出那种独特的“死亡气息”,作为追踪的基准样本。
二、四种非常规追踪法
第一法:倾听“存在”的消音
沈渊盘膝而坐,《葬世录》悬浮于身前。他将神念与这件至宝深度结合,调整感知频率——不再关注物质的涌现、能量的跃动、生命的绽放,而是转向它们的反面。
这如同在交响乐中专门聆听某个声部的突然静默,在繁华街市里专注捕捉某个人突然消失的脚步声。他感知的是:
“存在密度”的异常凹陷:正常宇宙中,即使虚空也并非真正的“无”,它充满量子涨落、暗能量涟漪、微观粒子的生灭。而熵增奇点所过之处,这些最基础的存在迹象都会减弱,形成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空洞”。
信息结构的坍缩:复杂结构(无论是星系、文明造物还是自然形成的晶体)所承载的信息会突然大规模湮灭,留下一种“信息真空”的余韵。
时间箭头的加速:局部区域的时间不可逆性会异常增强,熵增速率在短时间内出现不符合热力学第二定律统计规律的爆发式跃升。
这种感知极其耗费心神。三天后,沈渊第一次睁开眼时,嘴角渗出一缕淡金色血液。阵灵立即调整生命维护系统,营养液与修复纳米机器人注入他的循环系统。
“有效,但范围有限。”沈渊擦拭血迹,“仅能感知到约三百光年内发生的强烈‘存在湮灭’事件,且必须是三标准月内发生的。更久远的事件,痕迹已扩散到难以分辨。”
第二法:灾难模型的建立
第二面光幕上,塔隆·艾尔的核心数据被展开。星辉文明在最后时刻,动用了整个文明残留的观测力量,记录了熵增奇点降临前七十二小时到彻底消失后二十四小时内的全部可测参数。
“我们不是在追踪一个物体,”沈渊对阵灵说,“而是在追踪一种‘灾难特征’。主控阵灵,启动全算力推演模式。”
“逐星者号”的运算核心全功率运转。数据流如瀑布般倾泻:
宇宙常数波动:精细结构常数、引力常数、光速……在奇点影响区域,这些基础常数会出现十万分之一级别的微妙偏移,随后恢复,但恢复曲线存在异常“拖尾”。
背景辐射畸变:宇宙微波背景辐射在特定频率段(主要位于极低频段)会出现难以解释的“平滑化”,仿佛有某种力量抹去了原始涨落的印记。
时空结构“过度健康”:正常情况下,时空因物质和能量分布而存在微弱扭曲。但在奇点影响区,时空会变得异常“平坦”,其平坦程度甚至超过理论上没有物质存在的纯真空解。
阵灵的声音在舰桥响起:“模型初步建立。正在比对当前航路附近五百光年内的公开天文数据库。已接入十七个星际文明的天文观测共享网络,数据流持续输入。”
“设置异常阈值。任何同时满足三项次级特征或一项主要特征的区域,标记为高关注目标。”
第三法:守墓人的宏观视野
沈渊小心翼翼调动着临时开放的守墓人权限。这权限如同一个极其古老、层级森严的管理系统,反馈的信息往往简洁到近乎冷漠。
他在权限界面输入查询:
区域:以当前坐标为中心,半径2000光年 查询:文明状态变更记录(近50标准年) 筛选条件:状态从“稳定\/发展\/动荡”变更为“消亡\/沉寂\/高维威胁中”
等待了约十分钟,界面返回结果:
查询到相关记录:47条 其中: - 内战毁灭:22 - 资源枯竭导致崩溃:9 - 恒星灾变:8 - 未知星际灾害:5 - 外源未知威胁(特征不符查询样本):2 - 外源未知威胁(特征高度近似样本“熵增性湮灭”):1
最后一条记录被高亮标出:
文明集群:卡兰特三角(三级文明,科技-灵能混合路径) 包含:卡兰特主星(种群:晶析族)、艾瑟尔殖民地(种群:光合智慧体)、默尔克空间站群(种群:机械共生意识) 状态变更记录: - 标准历 .5.17:稳定(技术奇点临近突破) - 标准历 .6.03:高度动荡(检测到未知空间异常) - 标准历 .6.21:外源未知威胁(特征:存在性湮灭,熵增异常) - 当前状态:???(信息更新延迟,最后通讯于3标准日前中断) 坐标:NGc-7347区域核心,距离当前位置:824光年
沈渊的瞳孔微微收缩。时间线上看,这个文明集群从“稳定”到“遭遇威胁”只用了不到二十天。而最后通讯中断,就在三天前。
第四法:星海流言的筛选
第四面光幕上,来自各个频段的星际通讯流如潮水般滚动。阵灵已经设定了关键词过滤:
直接关键词:熵增奇点、存在湮灭、规则崩塌、热寂前沿
近似描述:星空吞噬者、虚无之洞、法则黑域、死亡蔓延
文明预警:未知威胁警告、紧急疏散通告、最后的遗言广播
大多数信息是噪音:
某个初级文明将普通的黑洞误认为吞噬者;某个灵能种族预言了本星系的末日但时间误差达三千年;一些星际海盗散播虚假警告以制造混乱。
但渐渐地,一些碎片开始拼合。
从一处古老的引力波中继站,他们截获到一段重复播放的预警信号,源头已无法追溯:“警告……NGc-7347方向……空间正在‘死亡’……法则在瓦解……不要靠近……”
从一个路过的小型贸易船队那里,阵灵接入他们的航线日志,发现该船队紧急改变了原定穿越NGc-7347边缘的航线,日志注明:“接收到卡兰特三角的紧急量子广播片段,内容为‘它在吃光一切,逃’后中断。”
最令人不安的,是来自一个以观测宇宙常数着称的古老静止种族的定期公报。他们的最新一期公报(发布于十天前)中有一则简短备注:“检测到NGc-7347方向出现局部宇宙常数‘过度稳定化’异常,偏离理论值0.00037%,原因未知。持续观察中。”
三、漫长航程中的等待
“逐星者号”在寂静的星海中航行。曲率航行特有的流光在舷窗外拉成长长的丝线。时间在一次次短途跃迁、数据分析和无效线索的筛选中悄然流逝。
沈渊在航行中曾让飞船短暂停留在一颗蓝巨星旁。这颗恒星正处于壮年期,周围三颗行星上刚刚诞生出原始的单细胞生命。他默默记录了这个恒星系的坐标,在《葬世录》中为其留了一页空白,希望这页永远不需要被填写。
他们也遇到过毁灭的痕迹。在一个双星系统的第四行星轨道上,他们发现了文明遗迹——那是一个毁于核战争的星球,地表覆盖着玻璃化的撞击坑。沈渊降落到那片废墟,收集了残留的数据核心。文明名为“瑟拉”,毁灭于五千年前的内战。“与熵增无关,”他在《葬世录》中记录,“自我毁灭的又一个例证。安息。”
在某次常规跃迁后,飞船传感器突然报警:检测到剧烈的时空涟漪。全舰进入警戒状态,沈渊甚至启动了初步防御阵法。但深入调查后发现,那只是一颗中子星与一颗普通恒星形成的密近双星系统进入物质转移爆发期,产生的强烈辐射和引力波。
失望与徒劳如影随形。有时连续数月,所有探测手段都毫无收获,仿佛熵增奇点从未存在过,仿佛星辉文明的毁灭只是孤例。阵灵检测到沈渊的生理指标曾三次出现轻微波动——那是道心承受压力的体现。但每一次,他都只是静坐片刻,调整呼吸,让《葬世录》的道韵流转全身,随后继续工作。
“猎人的耐心不在于等待猎物出现,”他在航行日志中写道,“而在于明知猎物可能根本不存在,仍相信自己的判断,并持续等待。”
四、指针的汇聚
标准历年,第189个航行日。
“逐星者号”刚从一处荒芜的双星系统脱离曲率状态,准备进行常规扫描。这个编号为GY-7712的系统只有两颗暗淡的红矮星彼此绕行,没有任何行星,只有一些稀疏的小行星带。
突然,四块光幕同时亮起警报。
第一块光幕,《葬世录》自主悬浮而起,书页急速翻动,最终停在一张空白页上。页面上浮现出暗金色的纹路,形成一个指向性箭头,直指舰船右舷侧前方约15度方位。同时,沈渊的神念中感受到一阵冰冷刺骨的悸动——那是“万物归寂”的预兆,是存在本身在哀鸣。
“《葬世录》检测到强烈‘终结预兆’,距离约600-800光年,方向确认。事件正在发生或刚发生不久。”
第二块光幕,灾难模型比对程序弹出红色边框。阵灵的声音比平时急促了0.3倍:“检测到宇宙背景辐射异常。目标方向,NGc-7347区域边缘,检测到与星辉文明毁灭后期高度相似的辐射特征:在1.42Ghz、5.01Ghz、22.3Ghz三个特征频段出现非自然平滑化,平滑范围约0.7光年区域。置信度:89.7%。”
第三块光幕,守墓人权限界面自动刷新。那条关于卡兰特三角文明集群的记录被更新了:
卡兰特三角文明集群状态更新: - 标准历 .6.24:最后确认的量子通讯中断 - 标准历 .6.25-6.28:三个成员文明的主星及主要殖民地,生命信号依次归零 - 当前状态:确认为“消亡(外源未知威胁)” 特征匹配度与样本“熵增性湮灭”:94.2% 威胁扩散趋势:检测到向邻近的赫尔姆星团方向移动,移动速度约为0.12倍光速(基于存在性空洞的扩张速率推算) 建议:非授权守墓人请勿接近,保持至少100光年观测距离
第四块光幕,信息流筛选程序捕捉到了一段新的信号。那是一段极度混乱的量子广播残片,源头正是卡兰特主星,时间戳是四天前。信号经过了多重加密,但阵灵用从星辉文明数据中破解的部分密钥成功解码了片段:
“……无法理解……法则在瓦解……光速在变慢?不,是空间本身在拒绝传递信息……时间的感觉变得奇怪……我们正在被从‘存在’的名单上擦除……谁来……记录我们……至少让宇宙知道我们曾……”
声音戛然而止。
四个指针,四个完全不同的追踪方法,此刻全部指向同一个方向——NGc-7347区域,卡兰特三角文明所在的位置。
沈渊从指挥座上缓缓站起。舷窗外,星空一如既往地黑暗而宁静,但在他的感知中,那个方向的空间正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他没有丝毫犹豫,也毫无猎手发现猎物时的喜悦。只有如山岳般沉重的责任,如同即将踏入深渊的警惕,以及一种奇异的平静——那是明知前路可能是毁灭,但依然选择前行的道心坚定。
“阵灵。”
“在,守墓人阁下。”
“终止所有次要任务。调整航向,目标:NGc-7347区域,卡兰特三角文明原坐标。启动‘寂静潜航’模式,屏蔽非必要能量辐射。以最大安全曲率速度前进。”
“警告:根据守墓人权限建议,应保持至少100光年观测距离。是否确认靠近?”
“确认。启动最高级别防护阵法前置充能。所有观测设备调整至被动接收模式,避免主动扫描引发未知反应。记录航行日志:标准历年第189日,我,第七代守墓人沈渊,确认熵增奇点活动踪迹,并决定前往直接观测。此行目的:记录灾难,理解本质,寻找可能性。”
“指令确认。航向调整中。曲率引擎全功率输出倒计时:3,2,1。”
“逐星者号”舰体轻微震动,所有外部灯光熄灭,能量护盾调整为吸收模式,引擎喷口的光焰被约束到最低。飞船如同融入黑暗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再次进入曲率状态,向着那片不详的星空驶去。
舰桥内,沈渊重新坐下,闭上眼睛。他的神念与《葬世录》连接,开始调整状态。他需要在抵达前将身心调整到最佳,因为接下来要面对的,可能是宇宙中最深沉的恶意,是存在本身的反面。
窗外,星光被拉成长线。飞船正在跨越数百光年的距离,奔向一场正在发生的葬礼。
而这一次,他不再是迟来的哀悼者。他要亲眼见证死亡是如何发生的,要记录下毁灭的全过程,要在万物归寂的虚无中,寻找那一丝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对抗的可能。
追踪,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狩猎,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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