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中心的穹顶流动着淡银色的防护符文,如同倒悬的星河。十二层能量隔绝屏障将主研究室包裹得密不透风,外部一切杂音与窥探都被彻底滤净,只剩下仪器低沉的嗡鸣,以及压抑的呼吸声。
林晓月站在观测台第二排,指尖微微发凉。她身旁,星辉大学考古学泰斗陈砚之教授扶了扶水晶单片镜,镜片后方的眼睛死死盯着屏障内的陈列台。那里,四件文物静静躺在能量稳定场中,像是沉睡万年的谜题。
一、平凡之物的证言
“从最基础的开始。”天工阁首席物质鉴定师穆长青声音干涩,他面前悬浮的光屏上流动着瀑布般的数据,“编号S-01,下品灵石。”
能量光谱在屏障上展开,呈现出黯淡的灰蓝色。“品质评级:丁等末位。”穆长青一字一句念出结论,“内部灵络结构完全惰化,最后一次被抽取灵力是在——一万一千二百年前,误差正负五十年。”
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妪缓缓开口,她是历史符文学的活化石,人称“钟老太”的钟毓秀:“那个年代,这种灵石只配发给外门杂役,或者……收尸人。”
铁剑的分析接踵而至。锈蚀的金属在分子重构仪中逐渐还原出原本样貌——三尺二寸,宽两指,剑格处有云纹。当最终形态投射在光幕上时,研究室里响起几声轻叹。
“云澜宗制式佩剑,‘流云款’,炼气期弟子标准配备。”陈砚之调出资料库中的对比图,两把剑的轮廓几乎完全重合,“但这一把的剑脊更薄,说明用料更省,是分配给非战斗序列弟子的简配版。”
两件物品无声诉说着同一个事实:贫困,卑微,处于宗门最底层。
二、木牌上的姓氏
身份木牌被悬浮在显微法阵中央。铁杉木的纹理在放大万倍后,呈现出年轮般的能量残留痕迹。
“树木砍伐于一万一千年前,生长于云澜山脉东麓。”植物考古学家徐长青指着纹路中的几个特征节点,“符合当时宗门就地取材的惯例。”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沈”字上。
钟老太的轮椅向前移动了半分,她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虚划,光幕上浮现出十七个不同的“沈”字——都是从万年前云澜宗文牒、碑刻、法器铭文中提取的样本。
“看这笔锋转折。”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第三划的起笔处有轻微回钩,这是云澜宗文书特有的‘谦锋’,寓意弟子当怀谦卑之心。这种笔法在宗门内部使用了约三百年,恰好覆盖沈渊可能的在宗时期。”
她调出对比线:“相似度百分之九十四点七。这不是巧合。”
林晓月感到后背发麻。那个“沈”字在光幕上微微发光,仿佛跨越万年,仍在固执地证明着什么。
三、玉简:死亡的低语
当那枚玉简被取出时,研究室内的所有监测法阵同时发出了低鸣。
“检测到异常能量波动,频率……无法归类。”机械的播报声让气氛骤然紧绷。
玉简被送入“溯光仪”——这台由天工阁与星辉大学联合研制的神器,能够解析物质最细微的能量记忆残留。光柱笼罩玉简的瞬间,整个仪器剧烈震动,防护屏障泛起涟漪。
“稳住能量输出!”穆长青吼道。
三十二位符文专家同时出手,他们的精神力编织成网,将玉简的波动束缚在方寸之间。光幕上,玉简内部的结构如同被解开的茧,一层层剥开。
钟老太突然站起身——这是她三十年来第一次离开轮椅。
“这是……‘安’的原始符文?”她的声音在颤抖,“不,不对,比‘安’更古老……这是‘归’。”
光幕上,一个前所未见的符文结构缓缓旋转。它不像后世任何流派的符文那样繁复华丽,反而简单得近乎粗暴——三道弧线交错,形成一个向下开口的漏斗状。
“它在引导什么。”钟老太喃喃道。
能量痕迹学泰斗陆文渊调出了波动频谱分析。那丝微弱却顽固的波动,在频域图上呈现为一种深邃的墨蓝色,与所有已知的生命能量、元素能量、精神能量的频谱都截然不同。
“它不抗拒死亡。”陆文渊的声音很轻,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它在……接纳死亡。不是超度,不是净化,不是利用。就像河流接纳雨滴,大地接纳落叶。”
他调出一段对比数据——那是往生堂鼎盛时期的“往生大阵”能量记录。虽然后者的能量强度是这丝波动的亿万倍,但核心频段的特征,竟然有百分之三十一的吻合度。
“种子。”陈砚之教授突然说,“这是那颗最初的种子。”
四、骨骸:年轻的悖论
玉质骨骸悬浮在中央法阵时,所有的争论都暂时停息了。
它太美了——不是精致的美,而是一种历经磨难后结晶出的、粗糙而真实的美。骨骼表面并非均匀的玉化,有些部位晶莹剔透,有些部位却仍有骨质的纹理,像是蜕变到一半被永远定格。
“年代测定:一万零九百年至一万一千三百年之间。”穆长青报出数字,“符合沈渊活跃的时间窗口。”
骨质密度扫描显示,这具骨骼的主人生前修为在筑基初期到中期之间。“在万年前,这个修为足以成为内门弟子,甚至执事。”陈砚之沉吟,“但这与低劣灵根、底层身份的记载矛盾,除非……”
“除非他走的不是常规修炼路径。”钟老太接口道。
高精度能量浸润分析持续了整整六个时辰。当最终报告呈现时,研究室里鸦雀无声。
骨骼内部,尤其是脊柱和颅骨内侧,有细微的、螺旋状的能量痕迹。那不是灵力运行的经络,而更像是某种外力从内部改造骨骼时留下的印记。
“像不像‘蜕壳’?”一位年轻研究员小声说。
但这都不是最震撼的。
当生理年龄测定结果跳出光幕时,连最沉稳的泰斗都倒吸一口凉气。
“骨龄:十九岁至二十二岁之间。生理死亡年龄确认:二十岁左右,误差不超过两年。”
死寂。
这个数字与所有史料记载形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往生堂主活跃数百年,远走星海时已是公认的绝世强者,怎么可能在二十岁就坐化?
五、惊世假说
争论爆发了三个时辰。
“测年失误!”能量学家坚持。
“我们用了七种独立技术交叉验证。”穆长青疲惫地摇头,“数据一致。”
“那可能是史料集体错误!”历史学家反驳。
“三百七十五处独立史料记载,来自不同势力、不同时期,甚至包括往生堂敌对宗门的记录,全都指向同一个活跃时间线。”陈砚之调出数据库,“集体错误的概率低于亿万分之一。”
僵局之中,坐在角落阴影里的一位老者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叫顾守拙,研究禁忌秘法和上古邪术的学者,因为研究方向危险,平时极少发言。此刻,他浑浊的眼睛盯着那具年轻骨骸,轻声说:
“有没有可能,这既不是测年错误,也不是史料错误?”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他。
“在我研究过的十七种上古禁忌秘录中,有四种提到了‘假墓’、‘蜕壳’、‘因果冢’的概念。”顾守拙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一些上古大能,在修为低微时遭遇生死大劫,或要进行某种逆天尝试时,会布置假墓,用替身傀儡或自身‘蜕’下的旧壳入葬,以此斩断部分因果、迷惑天机,为真正的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他站起身,走到屏障前,指着骨骸:“这具骨骼的能量浸润痕迹,是不是很像‘正在蜕变到一半’的状态?它达到了筑基期,但远远不够成为传奇。玉简上的道韵,是刚刚觉醒的、最本初的感悟。低微的随葬品,符合底层弟子的身份。云澜宗的木牌,证明他确实在那里待过。”
顾守拙转身,环视众人:“如果,万年前,云澜宗确实有个叫沈渊的收尸人弟子,他在日复一日的埋尸过程中,意外触碰到了生死之道的本质,觉醒了一种前所未有、不被世人理解的力量。这种力量引来了灾祸,或者本身就极其危险,迫使他必须‘假死脱身’。”
他顿了顿:“于是他布置了这座墓,用某种方式留下了一个‘年轻的自己’,然后以新的身份,真正的、完整的自己,悄然离开了云澜宗,踏上了那条通往传奇的道路。”
“那么这座墓里的一切——年轻的骨骸、低微的随葬品、原始的道韵、云澜宗的身份——就全部说得通了。”
六、起点的轮廓
研究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转的微响。
林晓月望着屏障内的四件文物,忽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那些史书中威严神秘的往生堂主,那些传说中执掌生死、远走星海的传奇身影,在这一刻,突然有了一个清晰得令人心痛的起点。
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在宗门的底层,与尸体为伍。他在死亡中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领悟了别人无法理解的道。这份领悟没有带给他荣耀,反而可能带来了灾难。于是他埋葬了自己的“过去”,独自踏上了一条无人走过的路。
陈砚之教授缓缓坐下,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我们可能永远无法证明这个假说。”他声音沙哑,“但今天的发现,比证明‘他后来有多强’更加珍贵。我们第一次触摸到了传说的起点——不是神力,不是威严,而是一个年轻人在绝境中对天地至理的笨拙触碰。”
钟老太重新坐回轮椅,她苍老的眼睛里闪着光。
“文物不会说谎。”她轻声说,“它们告诉我们,那个后来被称为往生堂主的存在,最初也只是一个有困惑、有恐惧、需要靠假死来逃生的年轻人。他的道,始于对死亡最朴素的尊重,而不是对力量贪婪的索取。”
研究持续了三天三夜。更多的数据被提取,更多的分析被完成,但核心结论没有再改变。
当林晓月最终走出研究中心时,晨光正刺破云层。她回头望去,那栋银灰色的建筑静静矗立,里面封存着一个年轻人万年前的秘密。
她忽然想起顾守拙在散会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也许,伟大从来不是生而伟大,而是在所有人都认为你该倒下的时候,你选择换一种方式继续前行。这座墓不是传奇的终点,而是传奇对自己起点的温柔回望——他埋葬了那个弱小的自己,却没有埋葬那颗在卑微中看见真理的心。”
风穿过研究院的廊柱,发出呜咽般的回响,像是万年前某个年轻人离开时,留在身后的、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而新的传说,就从那声叹息后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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