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之上，三日间已换了天地。
街头巷尾，茶肆酒铺，压低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听说了吗？天剑门那位凌门主，亲自南下了！”一个刀客打扮的汉子灌了口酒，眼神闪烁，“据说带足了人马，巡风堂精锐倾巢而出，就在百里外的青峡口扎了营，明摆着冲菩提院，冲那沧海印来的！”
同桌的瘦子嘿嘿一笑，剥着花生：“凌千锋？他算哪根葱？真正的‘大佛’在后头，齐王殿下！知道不？齐王的仪仗离镇子不到五十里了！说是奉旨巡查漕运，顺道来‘观摩’江湖盛事。呸，谁信？那沧海印，齐王也瞧上了！”
“齐王收编了天剑门联盟下头好几个小门派，当打手呢。”邻桌一个消息灵通的货郎插嘴，“凌千锋那傀儡门主，怕是气得肝儿疼。可有什么法子？江湖门派再势大，能跟手握重兵的王爷硬碰？”
“嘿嘿，这回可有好戏看喽。”刀客抹了把嘴，“一个想重振声威的正道魁首，一个手握权柄的当朝王爷，都盯着那病秧子钓客手里的东西。还有那些闻着腥味赶来的大小帮派、独行客……菩提院那点地方，怕是很快就要被踏平啰！”
“踏平？”瘦子摇头，压低声音，“我看未必。你们没见那‘入镇粮’的牌子还立着？连齐王的人都老老实实交了一百担！那姓沈的女人，还有她背后那个深不可测的谢公子，怕也不是省油的灯。这潭水，深得很！”
“再深，能深过天剑门数百年的底蕴？能深过齐王的王旗？”刀客不屑，“看着吧，等那钓鱼佬露了底，或者那点借来的功力耗光……嘿嘿，这英雄榜，怕是要变成‘分赃会’加‘追悼会’喽！”
类似的对话，在江湖上迅速蔓延。
紧张、兴奋、贪婪、恐惧……种种情绪在暗流中发酵。
无数双眼睛，或明或暗，都死死盯住了西南那小小的菩提院。
……
一阵短暂而强烈的空间撕扯感后，脚下传来实地触感，霉土与枯叶腐败的气味钻入鼻端。
沈青崖稳住身形，寂灭剑下意识横在身前。谢文风已先一步落地，紫气微现，警惕地扫视四周。
这是一口极深的枯井底部，井壁由粗糙的岩石垒成，布满了湿滑的苔藓。头顶约五六丈高处，井口透着朦胧的天光，隐约能看见一小片灰白的天空，几根枯朽的藤蔓从井口垂落，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出来了？”壁虎人扒着井壁，双眸里满是难以置信，他深深吸了一口井底浑浊却“新鲜”的空气，身体竟有些颤抖。
“是外面……真的是外面！”蟾蜍人鼓胀的肚皮起伏着，暗金色的疙瘩微微发亮，他伸出爪子，想去触碰那一缕透过井口的光，却在指尖即将触及光柱时，猛地缩了回来，眼中闪过浓浓的恐惧。
蜈蚣人默不作声，数十对步足不安地划动着井底的碎土。
蝎子人盘踞在阴影里，断尾无意识地轻点地面，幽深的复眼望着井口，没有欣喜，只有一片复杂的茫然。
只有蛇人，她仰着头，竖瞳死死盯着那方小小的天空，细密的鳞片因为激动而微微张开，喉间发出呜咽的嘶声，修长的蛇尾紧紧缠住一块凸起的石头。
“井口无遮挡，上去便是外界。”谢文风观察后，低声道，“五怪前辈，你们可先上。”
出口已在眼前，五怪却沉默。
壁虎人最先咧嘴，那笑容却有些惨淡：“女娃子，你们上去吧。老子……我就算了。”
沈青崖看向他。
壁虎人避开她的目光，用爪子挠了挠井壁，声音带着刻意装出的轻松：“外头……嘿，外头现在啥样了？老子这副德行出去，怕是立刻就要被当成妖怪，喊打喊杀。在底下虽然黑，虽然热，但好歹自在。再说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老子无牵无挂的，出去了，也不知道该去哪儿，该干嘛。在这儿，还能跟这几个老家伙拌拌嘴。”
蟾蜍人咕哝道：“老壁虎说得对。俺……俺也怕，俺原来是个壮汉，现在是个癞蛤，俺爹娘要是还在，肯定不认俺了，俺那不服气的念头……几百年了，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外面……太亮了，俺眼睛疼。”
蜈蚣人缓缓道：“我子孙若成村落，见我这先祖是这般模样……不如不见。”他低下头，甲壳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
蝎子人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平静：“我一生痴剑，为剑所困，因剑成怪。剑冢是我的囚笼，或许也是我的归宿。女娃娃，你若出去，有机会……替我看看，西域还有没有使蝎尾剑的人。至于冶练子，黑袍人。你若查明，烧张纸告诉我一声便是。”
最后，所有目光落在蛇人身上。
蛇人依旧仰望着井口，泪水早已无声滑落，在那张残留着姣好轮廓的脸上冲出湿痕。
她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渴望与恐惧而微微发抖。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我想出去。”
她转过头，竖瞳赤红，里面燃烧着百年不熄的火焰：“我知道我这样子吓人，我知道出去可能生不如死……可我一定要出去！我的孩子……就算他们早就化成了土，我也要找到埋土的地方，给他们磕个头，告诉他们……娘不是故意丢下他们的……”
她看向沈青崖，近乎哀求：“女娃子，带我出去。我保证……尽量不吓着人，我给你当牛做马，我……”
沈青崖走到他面前，伸手，轻轻按在她冰凉颤抖的手臂上，打断了他的话：“前辈，不必如此。我带你出去。”
她目光扫过其他四怪，郑重抱拳：“诸位前辈，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会。此间恩义，沈青崖铭记于心。他日若有机缘，必再来探望。”
壁虎人摆摆尾巴，蟾蜍人鼓了鼓腮帮，蜈蚣人点点脑袋，蝎子人尾钩轻扬。
一切尽在不言中。
谢文风取出随身钩索，蛇人率先攀上，沈青崖随后，他最后。
沈青崖最后看了一眼井底阴影中那四个安静的身影，她抿紧唇，一步步朝上面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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