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子，慷慨地泼洒在丰女村的每一寸土地上，将那崭新的屋舍、齐整的田垄、乃至村口那座“巾帼织星”的牌坊，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辉煌的光边。赵小满结束了对学堂、工坊和农田的视察，心中被那井井有条、充满内生力量的景象填得满满当当，一种近乎欣慰的疲惫感萦绕着她。过往的阴霾似乎在今日的阳光下消散了大半，她仿佛能看到一条清晰而光明的道路，在脚下延伸。
然而，就在她沐浴在这片祥和之中，准备在王嫂子等人的陪同下返回临时住所时，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跟随的李青山，却不着痕迹地靠近了她一步，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低沉而平稳的声音说道：
“去那边看看。”
他示意的方向，并非村中，而是村落边缘，那片最初由赵小满开垦、承载了她所有梦想与挣扎起点的——半亩试验田。
赵小满微微一怔，随即从李青山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锐利如鹰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她没有多问，只是对身旁的王嫂子等人温言道：“嫂子，你们先回吧，我和青山去那边田埂上走走。”
王嫂子等人不疑有他，只当她是想去怀旧，便笑着应下，先行离开了。
晚风拂过，带来田野间禾苗的清新气息。赵小满随着李青山，踏着被夕阳拉长的影子，缓缓走向那片如今已被丰女村人视为“圣地”的半亩地。
这里与她记忆中最初荒芜贫瘠的模样早已天壤之别。土地被养护得极其肥沃，垄沟笔直如线，田埂加固得坚实平整，甚至还在角落搭了一个小小的、用以遮阳避雨的草棚。地里种植的，依旧是那一代代优选下来的“丰女一号”原种粟苗，长势格外茁壮，青翠欲滴，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过往那段艰辛而伟大的创业史。
李青山没有走进田里，而是停在了田埂旁那棵如今已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这里，曾是赵小满无数次累极歇脚、观察作物、记录数据的地方。
他转过身，面对着赵小满，夕阳从他身后照射过来，将他挺拔的身影勾勒出一圈暗金色的轮廓，脸上的表情则隐在阴影中，看不太真切，唯有那双眼睛，在暮色中亮得惊人。
“京里货铺的兄弟，”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般低沉，不带丝毫情绪起伏，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赵小满心中激起千层浪，“通过往来客商和某些特殊渠道，听到些风声。”
赵小满的心微微一提，没有说话，只是用沉静的目光注视着他，等待下文。
李青山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有人，不想看到‘女户承田法’真的成功。尤其是在你亲自视察的这几个试点地方。”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选择最准确的说法：“他们不敢明着对抗陛下的旨意，但暗地里……手段很多。”
“比如，”他目光扫过眼前这片长势喜人的粟苗，眼神冰冷，“可能会暗中煽动当地尚未接受此法的宗族势力，制造摩擦，挑起争端，甚至……鼓动他们暴力阻挠已经立户的女子耕种、经营。”
“也可能，会买通一些地痞无赖，或是利用某些对法令不满的胥吏，在登记、征税、田亩勘验等环节故意刁难、拖延，让女户们办事艰难，心生退意。”
“甚至……”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凛冽的寒意，“不排除会用更下作的手段，比如，破坏庄稼，毒杀牲畜，散布恐慌流言，或者……针对那些率先立户、表现突出的女子本人，进行威胁、恐吓。”
晚风吹过田野，带来一丝凉意。赵小满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露出惊讶，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早已预料到的、深沉的平静。她深知，触动千年积弊的改革，绝不可能一帆风顺。旧势力的反扑，只会迟到，不会缺席。
“知道是哪方面的人吗？”她轻声问道。
李青山摇了摇头：“藏得很深，线索很杂。有地方豪强的影子，可能也有……京城里某些一直看你不顺眼的大人物的手笔。高家那边，虽然高俅暂时蛰伏，但难保其门生故旧不会借此生事。还有……那些在朝堂上被你驳斥过的守旧派官员，他们的影响力，在地方上盘根错节。”
他看向赵小满，目光深邃：“他们想做的，就是要把这试行之水搅浑，制造出‘女户承田，弊大于利，引发地方动荡’的假象，从而迫使朝廷收回成命，至少……也要大幅限制推广的范围和力度。而你这次奉旨视察，就是他们最好的靶子。你若在这里看到的是混乱和失败，回去如何向陛下交代？”
赵小满缓缓抬起头，望向那片在夕阳下如同翡翠般碧绿的原种试验田。这里，是她一切梦想开始的地方，每一寸泥土，都浸透着她和姐妹们的汗水与希望。她仿佛能看到多年前，那个瘦弱却倔强的自己，在这里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只为证明女子也能靠自己的双手，耕耘出不一样的天地。
如今，这星星之火已然有了燎原之势，却有人想要将它扼杀在摇篮里。
她伸出手，轻轻拂过一株近旁的、格外健壮的粟苗叶片，指尖传来生命特有的、微凉的韧性。
“这法子，这良种，”她的声音很轻，却像这田埂一样坚实，“能让多少妇人和孩子吃饱饭，能让多少原本破碎的家庭得以维系，你我都清楚。它们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她收回手，转向李青山，暮色中，她的眼眸清澈而坚定，如同浸过寒潭的星辰。
“他们想搞破坏，无非是见不得光的老鼠行径。”
“但我们，站在光里。”
“丰女村，就是最好的证明。河东、陇西那些已经立户的女子们，她们日渐挺直的腰杆和充盈的粮仓，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的语气没有丝毫动摇，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他们要来，便来。正好，也让陛下和天下人看看，阻碍这利国利民之法的，究竟是些什么人，用的又是些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李青山看着她在暮色中愈发显得单薄，却又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身影，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我会让货铺的兄弟和沿途的朋友们，再多留意。村里这边，也会做些安排。”他没有多说，但赵小满明白，他口中的“安排”，必然包括了应对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的准备。
有他在，她总是安心的。
“回去吧。”赵小满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在晚风中摇曳生姿的试验田，仿佛从中汲取了无尽的力量，转身向着炊烟袅袅的村落走去。
李青山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如同最忠诚的守卫。
夕阳彻底沉入了地平线，天边只留下一抹绚烂的晚霞。黑暗即将降临，但赵小满知道，无论前路有多少暗流涌动，她手中的火种已然播下，便再也不会熄灭。这场关乎无数女子命运的战役，才刚刚进入真正的攻坚阶段。而她，已做好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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