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子熟悉的水声,越来越近,像是从地底深处闷闷地涌上来。
她拨开最后一丛半人高的枯草,眼前豁然开朗。
那曾经的泉眼,如今只剩下一圈湿漉漉的黑泥,像一只干涸的眼眶。
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蹲在那泥潭边,用一只豁了口的陶罐,一下,又一下,徒劳地往外舀着稀薄的泥浆。
那孩子的动作很慢,每一次舀起,罐口都磕在石头上,发出“当”的一声闷响,听着就让人牙酸,那声音沉钝、滞涩,仿佛不是敲在石上,而是撞在耳膜深处,震得太阳穴微微发跳。
泥浆太稠,从罐口淌下来,拉出一条黄褐色的细线,滴滴答答,又落回原地;黏腻的触感仿佛已攀上林昭然自己的指尖,带着微腥的土腥与陈年腐叶的微酸,在空气里拖出一道若有似无的、令人喉头发紧的浊气。
林昭然的脚步停在几丈开外。
她没有出声,只是看着。
那孩子仿佛不知疲倦,重复着那个毫无用处的动作,每一次罐子磕在石头上,她的心口就像被那钝响轻轻撞了一下,不是痛,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共振,像古钟余韵缓缓沉入胸腔。
这场景看得她喉头发干,一股焦渴从胃里烧上来,舌根泛起苦涩的灰味,连呼吸都带出灼烫的颗粒感。
她抬起头,想找一处能歇脚的地方。
视线越过那片低洼的泥潭,投向远处的荒原。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枯黄,干草贴着地面,像一层粗糙的兽皮,风掠过时,草尖刮擦地面,发出沙沙、簌簌的细碎摩擦声,如同无数枯骨在暗中低语。
然而,就在那片死寂的黄褐色中,一条细长的火线正蜿蜿蜒蜒,像一条烧红的铁链被人在草地上拖行。
火势不大,却烧得异常刁钻。
风从西边刮来,卷起地上的沙土,发出“呜呜”的声响,像野兽的低吼,裹挟着粗粝的尘粒扑在脸上,刺得皮肤微微发麻。
按理说,火应该顺着风势向东边的人村蔓延才对。
可那条火龙却扭着身子,硬是逆着风,执拗地向西边爬去。
它爬得很慢,却很有章法,每烧过一段,就微微转折,像是在遵循着一条看不见的路径,火焰边缘的光晕在枯草间明明灭灭,明处是橙红跃动的活焰,暗处则浮着青白游移的余烬之息,光影交错间,竟似有脉搏般的明暗律动。
林昭然心头一动,朝那火线走去。
脚下的土地被太阳烤得滚烫,每一步踩下去,都有一股燥热顺着脚底板钻上来,鞋底粗麻布被烘出焦味;脚踝被枯草的硬茬划拉出一道道细白的痕迹,火辣辣地疼,像细针扎进皮肉,又麻又痒;风里还混着一丝极淡的、被晒透的陶土气息,干、涩、微咸,是南荒特有的地气。
离得近了,一股草木烧焦的呛人气味混着泥土的腥气,直往鼻子里钻,那焦味不是浓烈的黑烟,而是嫩茎猝然蜷曲时迸出的微甜青烟,再裹上地下湿泥被烘烤后蒸腾出的铁锈腥气,复杂得令人胸口微窒。
热浪像一堵无形的墙,扑面而来,烤得她脸颊发烫,睫毛被烘得微微卷曲,视野边缘泛起轻微的水波状晃动。
她这才看清,那火线之所以能逆风而行,是因为它正沿着一道浅浅的沟壑燃烧。
那沟壑里铺的不是石头,而是一层厚厚的、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碎陶片,断口参差,釉色斑驳,有的泛着青灰,有的沁出铁褐,表面覆着薄薄一层灰白盐霜,在火光下幽幽反光。
火舌舔舐着枯草的根部,发出“噼啪”的脆响,短促、清亮,像豆子在铁锅里爆裂;当火焰蔓延到陶片上时,那些积年的碎片被烧得通红,不时有一两块承受不住高温,“嘣”地一声,炸裂开来——那声音清脆、短促、带着瓷质特有的冷冽回音,像是有人在远处用石子敲击瓦罐,余音在空旷的荒原上撞出微弱的叠声。
风掠过她左手虎口一道早已褪成浅白的旧疤,那形状,像半枚压扁的陶片。
“着火啦!快来人啊!”
一阵慌乱的呼喊声从东边传来,人声嘶哑,夹杂着粗重喘息与破麻袋拖地的“嚓嚓”声。
几个牧人扛着破麻袋,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看样子是想扑灭这场野火。
然而,他们刚冲到火线边缘,一个半大的孩童就张开双臂,拦在了他们身前。
“别灭!”那孩子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这是‘问火’!它自己要走的路!”
她下意识摩挲虎口那道疤,指腹下凹凸的纹路,与眼前沟壑里裸露的陶片断面,严丝合缝。
一个性急的牧人想绕过去,被他死死拽住:“你这疯小子!烧到村里怎么办?”
“烧不到的!”孩子梗着脖子,脸被火光映得通红,汗珠在颧骨上滚落,滴进焦黑的泥土里,“去年它就烧过一次,也是走的这条路!烧完了,地里才长得出新草!”
牧人们迟疑了。
他们看着那条诡异的火龙,又看看这个一脸执拗的孩子,手里的麻袋举在半空,不知是该拍下去,还是该放下来,麻布纤维在热风里绷得笔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林昭然站在火侧,一动不动。
热浪卷起她的衣角,那破旧的粗布发出焦糊的气味,像一小片羽毛在鼻尖悄然燃尽;衣料紧贴后背,汗珠沿着脊椎沟缓慢滑下,留下一道微凉又黏腻的轨迹。
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灼热,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火光。
她想起来了。
很多年前,她初到南荒,教那些目不识丁的百姓如何用陶片引光照路时,曾有一个孩子仰头问她:“先生,光能传下去,那火呢?”
她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
“光可传,火可继。”
如今,这火好像真的有了自己的意志。
它不需要任何人来点燃,也不需要任何人来指引,它循着前人无意中留下的痕迹,自己找到了燃烧的方向。
火光映在她的瞳孔里,跳跃闪烁,暖光与冷影在虹膜上交织游移;那些陶片在烈火中爆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像是一场隔着时空的问答——
一个问,一个答。
一个碎裂,一个回应。
她缓缓闭上眼睛,任由那股灼热的气流拂过睫毛,热风里还裹着一星未燃尽的草屑,轻痒地擦过眼皮。
风声,草木燃烧的噼啪声,陶片炸裂的脆响,还有远处牧人的争执声,全都混杂在一起,却又奇异地构成了一种和谐,不是静默,而是万籁在高温中达成的共振频率。
她低声呢喃,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刚出口就被风吹散了。
“原来……你已经学会自己走路了。”
不知过了多久,火势渐渐弱了下去。
那条蜿蜒的火龙终于走到了沟壑的尽头,不甘心地闪动了几下,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青烟升腾时,带着微苦的松脂余香,又迅速被风撕成细缕。
风吹过,将地面上一层薄薄的灰烬卷起,像一场黑色的雪,簌簌拂过脚背,微温、轻软,落于皮肤上即化为细不可察的微尘。
林昭然睁开眼。
就在那片烧得焦黑的土地上,就在那些炸裂的陶片缝隙里,一点点极难察觉的嫩绿,已经顶开了焦土,倔强地探出了头。
她蹲下身,鼻尖几乎贴上焦土。
那点绿,在她右瞳里微微晃动,像一粒不肯熄灭的星火,叶尖还凝着一颗露珠大小的水汽,在余温中微微颤动,折射出七点细小的、跳动的火光。
她转过身,不再看身后的焦土与新芽。
天边的云层厚重,压得很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雨水来临前的潮闷气息,湿气沉沉地压在舌根,耳膜微微发胀,连远处鸟鸣都变得滞重而模糊。
她该继续走了。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低头寻找路径,而是抬起眼,望向了那片更为遥远、更为苍茫的南方地平线。
那里,仿佛有海浪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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